美,就是对编年纪事的弃绝,就是对时间概念的反叛。
1
西元一九四八年布拉格,共产党领袖柯勒蒙·戈特瓦站在一座巴洛克式宫殿的阳台上,向数十万聚集在旧城广场的群众发表演说。这是波希米亚(译注:捷克共和国领土的传统地理名称)历史的一个重大转折,是浩浩千年才得见一二回的关键时刻。
同志们簇拥着戈特瓦,而克雷蒙提斯就紧靠在他身边。当时雪花纷飞,天寒地冻,戈特瓦却光着头站在那儿。克雷蒙提斯满怀关爱地把自己的毡帽脱下来,戴在戈特瓦的头上。
党的宣传部把这张照片复制了数十万份。戈特瓦在同志围绕下,戴着毡帽站在阳台上向全国人民说话。就在这个阳台上,波希米亚由共产党掌权的历史诞生了。所有捷克儿童都认得这张照片,孩子们在海报、教科书上或在博物馆里都看过这个画面。
四年后,克雷蒙提斯因叛国罪被处以绞刑,宣传部随即让他从党的历史上消失,当然也设法将他从所有的照片中抹去。从此,戈特瓦就独自站在阳台上。从前克雷蒙提斯出现的地方,如今只留下空空的墙面。和克雷蒙提斯有关的,只剩下戈特瓦头上的毡帽。
2
时间是一九七一年,米瑞克说了这番话:
“人类对抗权力的斗争,就是记忆与遗忘的斗争。”
米瑞克想用这段话为自己辩解,因为朋友们总认为他的行为不够谨慎。他把大大小小的事都写到日记里,他保留朋友写来的信件,他把每次聚会里讨论局势、讨论下一步该怎么走的种种细节都记录下来。米瑞克的说法是:他们并没有做出任何违反宪法的事,要是遮遮掩掩的,觉得自己犯了罪,那正是失败的开始。
一个星期前,米瑞克和他同组的建筑工人在工地的屋顶上干活,他看着地面,突然感到脑中一阵晕眩。失去重心的那一刹那,他顺手抓住的却是一根没固定好的支柱,最后他被人们从松脱的支柱下拖出来。刚摔下来的时候,伤势看起来相当严重,后来发现只是一般的前臂骨折,于是他心里愉快地想着,自己即将有几个礼拜的假期,总算可以去解决一些从前一直没时间处理的事。
到头来,他还是顺着朋友们的意见谨慎行事。宪法保障言论自由,话是没错,但是任何有可能被认定是危害国家安全的行为,都会遭到法律的制裁。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国家什么时候会跳起来厉声指责说,这句话或那句话危害到了国家的安全。于是,米瑞克决定还是把所有牵涉到旁人的文件,都放到安全的地方。
不过,他还是想先解决他和芝丹娜的事。他打了好几次电话到芝丹娜住的地方,却一直找不到她,就这样耗了四天,直到昨天才跟她通上电话。芝丹娜答应今天下午在家里等他。
米瑞克十七岁的儿子不赞成他去,他说米瑞克不能一手打着石膏,一手开车。这倒是真的,米瑞克开车是有点问题。受伤的手臂还吊着方巾,在胸前晃来晃去毫无用武之地。换档的时候,米瑞克还得把方向盘松开才行。
3
二十五年前,他和芝丹娜有过一段情,那些日子在他心里只留下几许回忆。
有一天,他们相约见面,芝丹娜频频以手帕拭泪、抽泣着。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有个俄国元首级的政治家昨天过世了,一个叫做基丹诺夫或是阿布佐夫,还是什么马斯图玻夫之类的政治人物。从她潸潸落下的丰沛泪水看来,马斯图玻夫的死,比亲生父亲去世更让她难过。
然而这档事真的发生过吗?还是他心中的恨意使然,才捏造出这些为了马斯图玻夫之死而滴落的眼泪呢?不是这样的,事情确实发生过。米瑞克显然忘记了,在当时的情境下,芝丹娜的眼泪可是如假包换的,而事到如今,这段记忆却变得令人难以置信,宛如一幅可笑的画像。
关于芝丹娜,米瑞克所有的记忆就是这样……她说米瑞克……像个知识分子。
知识分子这个词,在当时惯用的政治语汇里属于侮辱性的字眼,意思是说一个人缺乏现实感,跟人民脱了节。在那段时日里,所有被共产党员绞死的共产党员,都曾经被安上过这种羞辱。据说,知识分子和脚踏实地的人们不同,他们总是活在半空中,不知自己飘荡在何处。所以就某种意义上来说,罚他们双脚永远离开地面也是对的,就让他们吊在那儿,跟地面保持一点距离也好。
……
总之,她就是对米瑞克感到不满意。她能把最不真实的关系(同那位素昧平生的马斯图玻夫之间的关系)浸润在最具体的感情(化为一滴眼泪)之中;同样地,她也有本事给最具体的行为赋予最抽象的意义,或是为自己的欲求不满,搬弄出一个政治名堂。
【译注:昆德拉在其评论集《小说的艺术》中明白宣示,他“不用苏维埃(sovietique)这个形容词。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四个词,四个谎言’。苏维埃人民:是一扇屏风,在屏风背后,被这个帝国俄罗斯化的所有国家,都该遭人遗忘……苏维埃这个词让人以为……俄罗斯(真正的俄罗斯)……可以不必对这一切的控诉负责。”因此他从不使用“苏联”、“苏维埃”等词,而用“俄罗斯”、“俄国”、“俄国人”等词,表明作者坚持指明历史责任的源头。】
4
他从照后镜里发现有辆私家车一直跟在后面。对他来说,有人跟监没什么好奇怪,不过到目前为止,跟监的动作都相当有分寸。但是,今天却和过去大不相同——跟监的人有意让他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距布拉格约莫二十公里的乡间,有一大片围篱,围篱后面是加油站和几个修车的工作间。米瑞克的好朋友在这里工作,他想请他把车子的起动器换掉。加油站入口处横着一根红白相间的大栅栏,米瑞克在入口前面停下车子。有个胖女人就站在栅栏边上,米瑞克等着她把栅栏升起,她却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动也不动。他摁了一下喇叭,于事无济,于是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胖女人问他说:
“还没被抓去关哪?”
“还没哪,他们还没来抓我,”
米瑞克回了她的话。
“可不可以帮我把栅栏弄起来?”
她又心不在焉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打了个哈欠,转身走回她的岗亭,在一张桌子后面坐下来,不再理会米瑞克。
米瑞克只好自己下车,绕过栅栏到修车厂里去找他认识的修车工人。修车工人跟他一道过来把栅栏升起,让他把车开进了里头的空地(胖女人依然坐在岗亭里,心不在焉地看着他们)。
“你看到了吧,这都是因为你在电视上太出锋头了,”修车工人说:“现在这些女人可都认得你了。”
“这女人是干什么的?”米瑞克问道。
这会儿,他才知道俄国军队入侵波希米亚,不仅占领了整个国家,而且影响力还真是无所不及。对胖女人来说,这是生活脱出常轨的信号。她眼看着位子比她高的人(那时候全世界的人位子都比她高),只为了一丁点儿证据就被剥夺了权力、地位、工作,甚至连果腹的面包都没了,这让她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她于是也开始揭发别人。
“那她怎么还在看门?还没升官哪?”
修车工人笑着回答:“她连从一数到十都不会,根本没办法给她什么好位子,只好鼓励她继续打小报告。对她来说,这就是升官啰!”
修车工人把引擎盖掀起来,开始检查引擎。
突然间,米瑞克发现身旁有个人,转头一看,是个身穿灰色外套、栗色长裤、白衬衫、打着领带的男人,粗颈肥脸上顶着一头烫过的鬈发。他直挺挺地站在那儿,看着修车工人趴在引擎盖下工作。
过了一会儿,修车工人也发现到旁边有人,他直起身来问说:“您要找人吗?”
粗颈肥脸的男人答道:“没有,我谁也不找。”
修车工人弯下腰继续换他的起动器,一边说:“布拉格的圣温赛拉斯广场上,有个男的在呕吐,另一个男的走到他前面,悲伤地看着他,摇摇头说:您一定不知道我有多了解您……”
【圣温赛拉斯广场(Place Saint-Venceslas):一九六八年八月,捷克民众在此广场聚集,试图阻挡苏联坦克入侵。一九六九年一月,二十一岁的学生约翰.帕拉许(Jan Palach)在此自焚,抗议苏联入侵。此广场可谓捷克民众反抗苏联入侵的主战场,也因此广为世人所知。】◇(节录完)
——节录自《笑忘书》/ 皇冠出版公司
(〈文苑〉)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