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年会仍在热烈进行中。主持人简要介绍他以及他的耳熟能详的励志故事，掌声中，他登台向大家问好，自我介绍，音乐响起，他开始踱步演唱电视台上的成名曲。掌声四起……
不知他的励志故事，在今晚一群红男绿女的心中是怎样的一种斑澜色彩？我只知道，这故事覆盖在我青少年时代的沉重色调与他们所看到的、所理解的，绝不一样……是的，他穿越不一样的现实烟火，以不一样的匍匐前进的姿势，抵达了一个异常辛酸的成功之梦。
有一回，住在小巷老屋的寡母提一袋水果过来让他尝尝鲜，他问母亲哪来的。母亲回说是一位亲戚带过来的礼物。启凡勃然大怒，一把从母亲手中扯过袋子，将水果掼到地上，双脚踩来踩去，汁液果渣溅上拖鞋、足踝他全不顾，还冲老母亲警告：今后凡是他们的东西都不许拿过来！见一回踩一回……母亲吓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以为我稀罕呀，臭垃圾，吃了会生癌……启凡恶狠狠补了一句。
启凡恼火着他的亲戚。当年他从寺庙出来后，一位亲戚看他呆在小镇无所事事，挺无聊的，就让他到县城来帮着照看自家的电器店生意。到县城后，启凡却没有多少心思付给冰冷冷的各类电器，经常溜到周边CD专卖店去摆弄花花绿绿的唱碟，神侃流行歌坛的风吹草动，还一大早来到公园湖边练嗓。在店里有事没事嘬起尖嘴巴来吹口哨，还蛮好听的。客人来店里挑拣商品，问质量保证吗？启凡如梦初醒地赶紧回答：哦，保证，保证流行……
有一次他到街上买点心，张口就问小贩：歌心（星）咋卖？卖包子的莫名其妙看看他，他急忙改口：你点心还新鲜吧。
还冒热气呢！咋说不新鲜？小贩笑着回了他一句。
他就是这么任性地痴迷着音乐。在一次帮客人装货时，启凡将同类不同型号的高档电饭煲捆好让人提走，让原本买低价产品的客人捡了个大便宜。大家对他侧目，也不指望他卖货，当他是来混饭的。
电器店本来是亲戚兄弟俩投资合股的生意。日子一长，“不务正业”的启凡和亲戚那头的人产生了龃龉，启凡居然威胁要去消费者委员会举报店里以次充好，涉嫌欺骗消费者。
那阵子亲戚店里头有亲人癔病发作，店里缺帮手，又需人手照料病人，接二连三的倒楣事，搅得那一家人焦头烂额，家里信神的老人就到二桥街去找盲人卜卦求解。说是有克星临门，亲戚一家仿佛找着根源。当听到启凡一些威胁的言辞时，亲戚的兄弟气得不顾劝阻，抓住他揍了一顿，将他赶出店门。
那些年，他也陆陆续续到外镇的二哥、大姐、二姐家去寄居生活过。他孤僻，我行我素、不管不顾痴迷音乐整日游荡小镇的性格，也与一些亲人产生了矛盾，话头一重，顶撞之后，他又待不下去了。
不久，启凡咬牙借了一点钱，上广州闯深圳。他，赶上了邓小平第二次南巡引发的“东方风来满眼春，全国再掀打工潮”大好时机。没学历，个子矮小，其貌不扬的启凡自然不那么好揾工。一番流浪之后，最后落脚深圳，启凡在合资企业寻呼台打了几年工。这不需要什么高学历，会流利听说粤语、普通话就行了，反正工作在后台，高矮俊丑客户看不见。
启凡他清楚，自己踏上打工路是被逼出来的。
春去秋又来。再次回到小镇的启凡，制订了自己严格的作息时间，如果可能，寝食免掉都不可惜。他感到吃喝拉撒简直都是对宝贵生命的浪费，应当尽量压缩压缩再压缩，学习时间就延长了。
他吩咐老母亲按时给他送饭菜，除这之外就别过来打扰。母亲照办了。日子一长，外人议论纷纷。住在小镇的大哥也生气了，冲母亲吼：你别犯贱了！一大把年纪就惦着给好手好脚的活宝送饭。
母亲辩说：启凡要腾时间学东西呗，反正我平时也没什么事干，闲着也是闲着。母亲又说：他哪像你有家庭了，肚子都放饭钵里头。
医院病人才这样做，家里简直养了个废物！——大哥跳着脚叫：他不去揾工做，不去挣钱，这么大岁数还学什么鬼习？！
大哥责骂母亲惯纵坏了启凡。话儿传到启凡那儿，他晚上就睡不着了，脑子里一幕幕地放起电影……
深圳，高楼大厦，万家灯火。宁静而温馨的打工岁月，有荣誉有友情也有金钱。启凡打工的部门是一家中外合资电讯企业寻呼服务台，有好几千员工，规模和效益在当时特区是排得上名次的，工资待遇高。能进入这家公司，这得益于他为了登台演唱，常年苦练国语的相对标准的咬字发音。按部就班的日子，每隔一段时间大幅加薪的兴奋，激励着人心。那几年，他个人经济状况得到了很大的改善。
有一年启凡所在的企业扩招，他还特地打电话来鼓动我过来特区闯一闯。到底我还是因种种原因没有过去。这年过年前，他回窑家墟过年，特地跑到百货商店挑选好看布料，让裁缝按照他的想法制了二套新款衣裳。他喜滋滋地对我说，这是为参加公司歌手大赛做服饰准备，在外面买不到他合眼合身的成衣。
这年夏季，一位到深圳创业的朋友返乡探亲，曾跟我提起他，在深圳，启凡同他吃了一顿饭，还给他看了一篇自己创作的发表在企业小报上的散文《寻呼台先生》，语言风趣幽默，是启凡打工生活的真实写照，还说他参加公司举办的卡拉OK业余歌手大赛获得一等奖，得了5,000块奖金。那接近于我们当地半年的工资了。男男女女的打工老乡聚在餐厅，举杯祝贺他为家乡人争了光……
这些都足以证明他不是吃白饭的废物。
朋友说启凡过得不错，心情很好。他心灵的创伤逐渐平复。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说启凡出息了……
新世纪之交，香港回归祖国怀抱，深港之间的联系呈现空前频繁，一体化已是大势所趋，手机普及社会各阶层的矛头已露，启凡工作的粤港澳赫赫有名的寻呼台，客户量逐月收缩，效益也开始呈下降迹象，但仍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工资待遇还是比别的行业好。形势逐日明朗，启凡估摸这个行业不久将被无情的市场淘汰。何况这根本就不是他理想中的职业，不如早飞为佳。他也不跟哪个朋友商量一下，就铁了心辞工。
那天，他到公司人事部找主管递交辞职书时，人事主管知道他在公司打工仔中小有名气，能唱会写业务熟，为人诚实态度好，没有客户服务投诉记录，是块好料子，就表示公司舍不得他走。主管同意给他一个职务，让他进入管理层，只要他肯留下来。启凡说他从来没有兴趣去管人。
主管又许诺给他加薪。他仍不同意，说若是为了钱，就不会辞工了，他另有目标。主管不再勉强，痛快地签了字。顺便问他将到哪里高就？许多人托关系想进我们公司还进不来呢。
他说他喜欢音乐，岁月不等人，他想抓时间去找琴艺师学弹吉它，然后看能否到即将回归祖国的澳门那边去碰碰运气。主管站起来送他出门时，拍拍他瘦弱的肩头，热情地跟他道别：
“小伙子，祝你好运！我等着澳门回归后有你的好消息——未来的歌星！”待续@*
责任编辑：唐翔安
点阅【鸡鸣晓月窑家墟】系列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