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各特:重塑民族形象的作家(2)

作者:沉靜
司各特(1771—1832年)是蘇格蘭著名歷史小說家、詩人、歷史學家。(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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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風火火中的洞明清醒

法國大革命(1789─1799年)的血腥恐怖震驚世界,拿破崙戰爭(1803─1815年)橫掃歐洲大陸,強烈的衝擊波也深刻影響著一峽之隔的大不列顛。

為了抵禦法軍有可能的登陸侵略,除了正規軍外,男人們組建了民兵隊伍。1797年2月,司各特加入愛丁堡輕龍騎兵團。1805年10月的特拉法加海戰,英國海軍打敗了法國和西班牙的聯合艦隊,也打亂了拿破崙進攻英國本土的計劃。但是備戰的弦還是沒有放鬆,司各特一有空就積極參加訓練。另一方面,時常巡邏護衛的騎兵隊也用來威懾那些效仿法國蠢蠢欲動的激進分子。司各特笑言,因為拿破崙的緣故,圓了自己的從軍夢,斷斷續續有了12年的行伍經驗。

司各特贊同保守主義奠基人──埃德蒙‧柏克(Edmond Burke)的觀點,他常在報刊上發表文章,指出法國大革命是對正常的社會秩序、傳統價值和基督教信仰的最大威脅。用種種時髦用語和戰鬥口號,撩撥起躁動不安的野心,牽著廣大民眾的鼻子走,讓他們相信似乎有某種徹底解決問題的方法,沒有一種欺騙比這更壞的了。蘇格蘭歷經艱辛得來的勝利,後面是無數犧牲的悲劇……要吸取經驗教訓啊!

當紅詩人要在沙龍聚會中朗誦詩歌的,司各特儘量推脫。他不覺得自己的詩有多好,不少是身兼數職的他在風風火火的狀態下寫的,是運氣更好一些吧?他在日記裡分析讀者群:「我文字中那種急匆匆的直率態度,可能是士兵、海員以及生性活潑大膽的年輕人所喜歡的。」有一次,威爾士王妃卡羅琳娜執意邀請,盛情難卻的司各特也沒有讀自己的詩,而是朗誦了牧羊詩人詹姆斯‧霍格的新作,此後王妃就預訂了牧羊人的詩集。司各特惦記著這位曾為他搜集民謠出過力的牧羊朋友,悄悄為患病的霍格支付了所有醫藥費用。

1813年,司各特謝絕了英王室桂冠詩人的冊封,他推薦了湖畔派詩人羅伯特‧騷塞,騷塞去世後,司各特的好友威廉‧華茲華斯得到了這個榮譽。當拜倫的《恰爾德‧哈洛爾德遊記》橫空出世,司各特驚為天才,表示甘拜下風,急流勇退。

在不惑之年轉換跑道,司各特匿名寫起小說來。已是愛丁堡高等民事法庭庭長的他,多年看著長篇累牘的案件,聽著控辯雙方的口舌交鋒,年輕時的荒野詩情在消減,不斷增長的閱歷讓他另闢蹊徑,嘗試能承載豐富內容的體裁,而在當時寫小說是難登大雅之堂、有失身分的。匿名寫作可相對自由地發揮,免受爭議干擾等麻煩,直到晚年(1827年)他才公開承認自己是作者。

即使他的系列小說大獲成功,司各特也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局限。女作家簡‧奧斯汀的小說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慧眼識珠的司各特為她的新書《愛瑪》寫評論。他還讀了三遍《傲慢與偏見》,讚歎道:「這位年輕小姐在描寫人們的日常生活、內心感情和許多錯綜複雜的瑣事方面確實很有才能,這種才能極其難能可貴,我以前從沒見到過。她能以這樣細膩的筆觸,把平凡無奇的事情和人物刻畫得如此惟妙惟肖,我實在很難做到。」

坦蕩磊落,謙遜厚道,樂於助人,司各特頗具古風的騎士風範,令人欽佩。

知往鑒今    重塑民族形象

司各特的首部歷史小說《威弗利》(Waverley或譯為《威弗萊》) 的插圖。(公有領域)

1814年出版的《威弗利》何以轟動英倫並影響深遠?

小說直面歷史創痛──1746年卡洛登戰役的慘烈。通過英格蘭貴族青年威弗利的敘述視角,呈現蘇格蘭高地獨特的風土人情,從不由自主地吸引參與,到兵敗後的回望長嘆,給人身臨其境、感同身受的體驗。司各特開創了歐洲歷史小說之先河,讓虛構人物與歷史上的真實人物因緣際會,把個人命運與歷史事件交織在一起。跌宕起伏的悲歡離合,令人唏噓的愛恨情仇,都湮沒在不可逆轉的歷史進程中……

司各特追溯歷史的文學敘事架起了溝通理解的橋梁,他對南北民族的差異有著極大的慈憫包容,反對任何一方的血腥暴力,前車之鑑,發人深省。

蘇格蘭與法國有兩個多世紀的老同盟關係,與有著千年征伐恩怨的英格蘭合併,800多年的蘇格蘭王國──大不列顛群島上存在最久的政權,從此消失。眼睜睜看著曾經的文化傳統、珍異特質日漸式微、銷聲匿跡,英語、新教、憲政、工業化、商貿潮席捲而來,被英格蘭的經濟實力、政治手段強勢同化、泯然眾人?傳統與現代的衝突,民族融合與身分認同的矛盾。心頭的困惑疑問縈繞不去:「我們到底是誰?」

1587年,被英王伊麗莎白囚禁18年的蘇格蘭瑪麗一世走上斷頭台。瑪麗‧斯圖亞特曾在衣服上寫著:「我的末日正是我的開始!」 1603年終身未婚的伊麗莎白一世駕崩,瑪麗女王的兒子蘇格蘭國王詹姆斯六世繼承了表姑祖母的王位,即英格蘭國王詹姆斯一世,開啟了英倫三島第一個共主邦聯的斯圖亞特王朝。

1649年,因反對政體改革而引發內戰的查理一世被公開斬首。1660年,英國迎回查理二世登基,王朝復辟。1688年的光榮革命,是英國議會及荷蘭執政者威廉發動的政變,廢黜了信奉天主教的詹姆斯二世,改由同為新教徒的(詹姆斯的女婿女兒)威廉三世和瑪麗二世為王,確立了君主立憲制。

擁戴老國王的民眾也不少,在愛爾蘭和蘇格蘭高地地區爆發了多起激烈的流血事件。流亡法國的詹姆斯得到法王路易十四的庇護援助。威廉三世處心積慮地合縱連橫,率領新教國的英荷聯軍在大同盟戰(1688─1697年)中對抗「太陽王」的天主教法蘭西。視詹姆斯二世及其後代為王位正統並為之奮鬥的詹姆斯黨人,多為天主教教徒,希望擺脫宗教上的受歧視地位,還有不少蘇格蘭貴族想要維護傳統風尚和氏族制度。來自德國的漢諾威王朝1714年入主英國前後,暗潮洶湧的爭端又掀起了湍流巨浪。詹姆斯祖孫三代矢志奪回王冠,然而,半個多世紀的先後起兵作戰,皆以敗北逃亡告終。

1746年卡洛登戰役後,政府懸賞三萬英鎊捉拿詹姆斯的孫子──查爾斯(Charles Edward Stuart),很多人冒著生命危險保護王子,高地女子弗洛拉‧麥克唐納將查爾斯喬扮成女僕,幫他衝破政府軍的嚴密封鎖,在風雨交加的夜晚,他倆和幾位奮力划船的船夫一起越過大霧迷漫、驚濤駭浪的海峽,到達斯凱島,東躲西藏5個月的王子得以脫險,流亡歐陸。24歲的弗洛拉被關進倫敦塔,所有人都欽佩她的無畏善舉,連威爾士親王弗雷德里克(Frederick, 英王喬治二世的長子)都對她讚賞有加,貴族們捐錢救助,弗洛拉一年後獲釋。她結婚生子,移民美國,又重返故鄉。《威弗利》中的女主人公就是以弗洛拉為原型寫的,不同的是小說中的弗洛娜在哥哥──部落首領弗格斯被處死後,去修道院做了修女。

在蘇格蘭因弗內斯城堡(Inverness Castle)矗立著高地女英雄──弗洛拉‧麥克唐納(Flora Macdonald)的雕像,手搭涼棚的綽約丰姿,純樸的田園氣息中蘊蓄著敏銳勇毅。1746年,弗洛拉因幫助戰敗的王子死裡逃生而載入史冊,蘇格蘭民謠《斯凱島船歌》(The Skye Boat Song)唱的就是這個故事。(Shutterstock)

1745年—1746年,年輕王子率領以高地氏族為主的武裝起義,是不甘落幕的斯圖亞特王朝的最後一搏。由勝轉敗的結局,趕盡殺絕的大搜捕,給高地民眾帶來滅頂之災,沒收牲畜土地,焚燒天主教聚會所,婦孺痛失親人和家園。隨之而來的種種措施,徹底摧毀了蘇格蘭高地的氏族制度,還頒布了禁止穿高地服裝(格子呢褶裙及披風)的法令,禁止吹奏風笛,學校不許教蓋爾語……漂洋過海的移民潮颳起,高地更加人煙稀少。

遭此重創,蘇格蘭民氣低迷不振。合併不順的一對老冤家互生厭惡敵意,在以英格蘭為中心的敘事邏輯裡,蘇格蘭窮山惡水出刁民,盛產抗拒現代文明的野蠻人。司各特奔赴自己的戰場,用歷史小說的形式寫出長期調查探訪、思考創作的結果。他拒絕稱其為叛亂,認為是難以癒合的巨大傷害,是前所未有的民族身分與情感認同危機的悲劇,是合併後最痛苦的磨合。王朝興替自有時,而傳統文化、民族特色的延續守護,有其自洽安穩的力量,如果能多了解體恤,更寬厚明智些,就會減少難以挽回的損失。

歌德讚《威弗利》是司各特最好的小說,還沒有人這樣全面地從宗教、政治、歷史、地理、民俗上去描述與反思一個國家,矛盾衝突複雜而有張力。司各特是第一個以同情和現實的方式刻畫眾生相的西方作家,對商人、農民、士兵、牧師、甚至國王也同樣公平。

霧氣繚繞的峽谷,盈盈碧水,硬朗山脊,綻放荒野的紫色帚石楠……司各特眼中的高地風景,粗獷原始反而更獨特純粹,蒼涼寂靜中透著空靈神祕。這方水土養育著淳樸熱情、忠勇剽悍的高地人,他們對家園、族群、大自然、母語、信仰、祖先歷史和生活方式的摯愛裡,有一種「死心眼兒的忠誠」。蓋爾語承傳著豐富的吟唱詩歌文化,在天地山水間,聆聽彈豎琴的詩人吟唱或是遠處飄來的悠揚風笛聲,多麼心曠神怡!

霞光映襯下的尼斯湖(Loch Ness)和厄克特城堡(Urquhart Castle),歷經戰火的斷壁殘垣與湖光山色融為一體,滄桑悲壯,清冽靜美。(Shutterstock)

對威弗利而言,弗洛娜就是最沁人心脾的美景。在夕照的瀑布前,黑眸晶亮的弗洛娜對他說:「蓋爾族的詩神就在孤寂的荒山野嶺的迷霧中,那麼泉水淙淙就是她的聲音。」這位「愛荒野的孤獨勝過宴會歡樂」的姑娘,最後還是拒絕了威弗利的追求,在宗教和大自然中度此一生。

羅布‧羅伊(1671—1734年)是高地俠盜、蘇格蘭羅賓漢。司各特(在同名小說Rob Roy又譯為《紅酋羅伯》中)把這位民間傳奇人物寫得活靈活現。羅布機智果敢,樂天詼諧,擁有在變幻莫測的驚險困苦(戰亂、牢獄之災)中都能頑強活下去的強大生命力,晚年皈依天主教的他不願流亡他鄉,只想與故土景色融為一體:「我死後只能長眠在生前踏過的這片荒原的石楠花叢中。」

除了高地的景中人,司各特還刻畫了動盪的社會環境中的各種人物:王侯、貴婦、軍官、僧侶、隱士、傭人、走私販、花匠、女巫、乞丐等等。講述宗教迫害的歷史小說《清教徒》(Old Mortality,又名《修墓老人》)引發共鳴和好評。尤為難忘感人的是《中洛錫安郡之心》(又名《愛丁堡監獄》)中純樸堅毅的珍妮。

《中洛錫安之心》(The Heart of Mid-Lothian,又名《愛丁堡監獄》)插圖。在獄卒的監視下,珍妮到牢房裡探望妹妹艾菲。(公有領域)

珍妮的妹妹艾菲身陷冤獄,珍妮沒有撒謊作偽證,而是默默祈禱著踏上了漫長艱辛的上訪之路。這位低地農家女用花呢斗篷裹著柔弱的身子,頂風冒雨,忍飢挨餓,從愛丁堡附近的小村莊徒步走到了熙熙攘攘的大都市倫敦(約1200多公里),在阿爾蓋公爵的幫助下,最終見到王后,使無辜被判死刑的妹妹獲救……

信仰虔誠的珍妮非同尋常的純正品行,並非憑空想像,而是作者對海倫‧華克事蹟、鄉村生活素材及史實的創造性再現,那是幾個世紀基督徒的殉道史,就是在蘇格蘭邊境地區的山谷裡也不乏慨然赴死的信徒。那樣問心無愧的真樸實誠,與珍妮溫良勤儉的日常以及危難關頭篤定的意志力相輔相成,富有層次的立體形象令人信服。小說中1736年愛丁堡市民抗議司法不公的群體事件,與獨自去倫敦伸冤的珍妮遙相呼應,既有濃郁的歷史氛圍,也有對合併後失去獨立議會的痛苦遺憾。

另外,司各特筆下總有個俠骨柔腸的騎士或正直紳士,在對立衝突中能將心比心,適時伸出援手,睿智而有親和力。

正是這些鮮活飽滿讓人共情淚目或喜聞樂見的人物,把忠勇豪邁、堅韌實幹的蘇格蘭民族形象呈現出來,隨著小說風靡歐美澳而深入人心。「司各特的小說是蘇格蘭名聲逆轉的支點所在」,蘇格蘭作家與書評人斯圖亞特‧凱利(Stuart Kelly)說,「我們之所以還擁有民族身分,多少歸功於司各特。」(待續)

參考資料:
1.知岸看世界 | 品德高尚的沃爾特‧司各特(單體禹)
2.柏克之後的思考:英國史學界、文學界和政界與法國大革命(【英】哈里‧T. 迪金森)
3.紀錄片.BBC.偉大蘇格蘭人:塑造民族的作家
4.《司各特》(陳許、趙蕭)
5.蘇格蘭與英格蘭:洛蒙德湖附近區域風景的形成(李星)

責任編輯: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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