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161)

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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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回 省宮闈賈元妃染恙 鬧閨閫薛寶釵吞聲(上)
話說探春、湘雲才要走時,忽聽外面一個人嚷道:「你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個什麼東西,來這園子裏頭混攪!」黛玉聽了,大叫一聲道:「這裏住不得了。」一手指著窗外,兩眼反插上去。原來黛玉住在大觀園中,雖靠著賈母疼愛,然在別人身上,凡事終是寸步留心。聽見窗外老婆子這樣罵著,在別人呢,一句是貼不上的,竟像專罵著自己的。自思一個千金小姐,只因沒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這老婆子來這般辱罵,那裏委屈得來,因此肝腸崩裂,哭暈去了。紫鵑只是哭叫:「姑娘怎麼樣了,快醒轉來罷。」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過這口氣,還說不出話來,那隻手仍向窗外指著。

探春會意,開門出去,看見老婆子手中拿著拐棍趕著一個不乾不淨的毛丫頭道:「我是為照管這園中的花果樹木來到這裏,你作什麼來了!等我家去打你一個知道。」這丫頭扭著頭,把一個指頭探在嘴裏,瞅著老婆子笑。探春罵道:「你們這些人,如今越發沒了王法了!這裏是你罵人的地方兒嗎!」老婆子見是探春,連忙陪著笑臉兒說道:「剛才是我的外孫女兒,看見我來了,她就跟了來。我怕她鬧,所以才吆喝她回去,哪裏敢在這裏罵人呢。」探春道:「不用多說了,快給我都出去。這裏林姑娘身上不大好,還不快去麼。」老婆子答應了幾個「是」,說著,一扭身去了。那丫頭也就跑了。

探春回來,看見湘雲拉著黛玉的手,只管哭,紫鵑一手抱著黛玉,一手給黛玉揉胸口,黛玉的眼睛方漸漸的轉過來了。探春笑道:「想是聽見老婆子的話,你疑了心了麼﹖」黛玉只搖搖頭兒。探春道:「他是罵他外孫女兒,我才剛也聽見了。這種東西,說話再沒有一點道理的,他們懂得什麼避諱。」黛玉聽了,點點頭兒,拉著探春的手道:「妹妹……」叫了一聲,又不言語了。探春又道:「你別心煩。我來看你,是姊妹們應該的,你又少人服侍。只要你安心肯吃藥,心上把喜歡事兒想想,能夠一天一天的硬朗起來,大家依舊結社做詩,豈不好呢﹖」湘雲道:「可是三姐姐說的,那麼著不樂﹖」黛玉哽咽道:「你們只顧要我喜歡,可憐我哪裏趕得上這日子,只怕不能夠了!」探春道:「你這話說的太過了。誰沒個病兒災兒的,哪裏就想到這裏來了。你好生歇歇兒罷,我們到老太太那邊,回來再看你。你要什麼東西,只管叫紫鵑告訴我。」黛玉流淚道:「好妹妹,你到老太太那裏,只說我請安,身上略有點不好,不是什麼大病,也不用老太太煩心的。」探春答應道:「我知道,你只管養著罷。」說著,才同湘雲出去了。

這裏紫鵑扶著黛玉躺在床上,地下諸事,自有雪雁照料,自己只守著旁邊,看著黛玉,又是心酸,又不敢哭泣。那黛玉閉著眼躺了半晌,哪裏睡得著。覺得園裏頭平日只見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聽得風聲,蟲鳴聲,鳥語聲,人走的腳步聲,又像遠遠的孩子們啼哭聲,一陣一陣的聒噪的煩躁起來,因叫紫鵑放下帳子來。雪雁捧了一碗燕窩湯遞與紫鵑,紫鵑隔著帳子輕輕問道:「姑娘喝一口湯罷﹖」黛玉微微應了一聲。紫鵑復將湯遞給雪雁,自己上來攙扶黛玉坐起,然後接過湯來,擱在唇邊試了一試,一手摟著黛玉肩臂,一手端著湯送到唇邊。黛玉微微睜眼,喝了兩三口,便搖搖頭兒不喝了。紫鵑仍將碗遞給雪雁,輕輕扶黛玉睡下。

靜了一時,略覺安頓。只聽窗外悄悄問道:「紫鵑妹妹在家麼﹖」雪雁連忙出來,見是襲人,因悄悄說道:「姐姐屋裏坐著。」襲人也便悄悄問道:「姑娘怎麼著﹖」一面走,一面雪雁告訴夜間及方才之事。襲人聽了這話,也唬怔了,因說道:「怪道剛才翠縷到我們那邊,說你們姑娘病了,唬的寶二爺連忙打發我來看看是怎麼樣。」正說著,只見紫鵑從裏間掀起簾子望外看,見襲人,點頭兒叫她。襲人輕輕走過來問道:「姑娘睡著了嗎﹖」紫鵑點點頭兒,問道:「姐姐才聽見說了﹖」襲人也點點頭兒,蹙著眉道:「終究怎麼樣好呢!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唬了個半死兒。」紫鵑忙問怎麼了,襲人道:「昨日晚上睡覺還是好好兒的,誰知半夜裏一疊連聲的嚷起心疼來,嘴裏胡說白道,只說好像刀子割了去的似的。直鬧到打亮梆子以後,才好些了。你說唬人不唬人﹖今日不能上學,還要請大夫來吃藥呢。」正說著,只聽黛玉在帳子裏又咳嗽起來。紫鵑連忙過來,捧痰盒兒接痰。黛玉微微睜眼,問道:「你和誰說話呢﹖」紫鵑道:「襲人姐姐來瞧姑娘來了。」說著,襲人已走到床前。

黛玉命紫鵑扶起,一手指著床邊,讓襲人坐下。襲人側身坐了,連忙陪著笑勸道:「姑娘倒還是躺著罷。」黛玉道:「不妨,你們快別這樣大驚小怪的。剛才是說誰半夜裏心疼起來﹖」襲人道:「是寶二爺偶然魘住了,不是認真怎麼樣。」黛玉會意,知道是襲人怕自己又懸心的原故,又感激,又傷心。因趁勢問道:「既是魘住了,不聽見他還說什麼﹖」襲人道:「也沒說什麼。」黛玉點點頭兒。遲了半日,嘆了一聲,才說道:「你們別告訴寶二爺說我不好,看耽擱了他的工夫,又叫老爺生氣。」襲人答應了,又勸道:「姑娘還是躺躺歇歇罷。」黛玉點頭,命紫鵑扶著歪下。襲人不免坐在旁邊,又寬慰了幾句,然後告辭,回到怡紅院,只說黛玉身上略覺不受用,也沒什麼大病。寶玉才放了心。

且說探春、湘雲出了瀟湘館,一路往賈母這邊來。探春因囑咐湘雲道:「妹妹,回來見了老太太,別像剛才那樣冒冒失失的了。」湘雲點頭笑道:「知道了,我頭裏是叫她唬的忘了神了。」說著,已到賈母那邊。探春因提起黛玉的病來。賈母聽了,自是心煩,因說道:「偏是這兩個玉兒多病多災的。林丫頭一來二去的大了,她這個身子也要緊。我看那孩子太是個心細。」眾人也不敢答言。賈母便向鴛鴦道:「你告訴他們,明兒大夫來瞧了寶玉,就叫他到林姑娘那屋裏去。」鴛鴦答應著,出來告訴了婆子們,婆子們自去傳話。這裏探春、湘雲就跟著賈母吃了晚飯,然後同回園中去。不提。

到了次日,大夫來了,瞧了寶玉,不過說飲食不調,著了點兒風邪,沒大要緊,疏散疏散就好了。這裏王夫人、鳳姐等一面遣人拿了方子回賈母,一面使人到瀟湘館告訴說大夫就過來。紫鵑答應了,連忙給黛玉蓋好被窩,放下帳子。雪雁趕著收拾房裏的東西。

一時,賈璉陪著大夫進來了,便說道:「這位老爺是常來的,姑娘們不用回避。」老婆子打起簾子,賈璉讓著進入房中坐下。賈璉道︰「紫鵑姐姐,你先把姑娘的病勢向王老爺說說。」王大夫道:「且慢說。等我診了脈,聽我說了,看是對不對,若有不合的地方,姑娘們再告訴我。」紫鵑便向帳中扶出黛玉的一隻手來,擱在迎手上。紫鵑又把鐲子連袖子輕輕的摟起,不叫壓住了脈息。那王大夫診了好一回兒,又換那只手也診了,便同賈璉出來,到外間屋裏坐下,說道:「六脈皆弦,因平日鬱結所致。」說著,紫鵑也出來站在裏間門口。那王大夫便向紫鵑道:「這病時常應得頭暈,減飲食,多夢,每到五更,必醒個幾次。即日間聽見不干自己的事,也必要動氣,且多疑多懼。不知者疑為性情乖誕,其實因肝陰虧損,心氣衰耗,都是這個病在那裏作怪。不知是否﹖」紫鵑點點頭兒,向賈璉道:「說的很是。」王太醫道:「既這樣就是了。」說畢,起身同賈璉往外書房去開方子。小廝們早已預備下一張梅紅單帖。王太醫吃了茶,因提筆先寫道:「六脈弦遲,素由積鬱。左寸無力,心氣已衰。關脈獨洪,肝邪偏旺。木氣不能疏達,勢必上侵脾土,飲食無味;甚至勝所不勝,肺金定受其殃。氣不流精,凝而為痰;血隨氣湧,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養心脾。雖有補劑,未可驟施。姑擬黑逍遙以開其先,復用歸肺固金以繼其後。不揣固陋,俟高明裁服。」

又將七味藥與引子寫了。賈璉拿來看時,問道:「血勢上沖,柴胡使得麼﹖」王大夫笑道:「二爺但知柴胡是升提之品,為吐衄所忌。豈知用鱉血拌炒,非柴胡不足宣少陽甲膽之氣。以鱉血制之,使其不致升提,且能培養肝陰,制遏邪火。所以《內經》說:『通因通用,塞因塞用。』柴胡用鱉血拌炒,正是『假周勃以安劉』的法子。」賈璉點頭道:「原來是這麼著,這就是了。」王大夫又道:「先請服兩劑,再加減或再換方子罷。我還有一點小事,不能久坐,容日再來請安。」說著,賈璉送了出來,說道:「舍弟的藥就是那麼著了﹖」王大夫道:「寶二爺倒沒什麼大病,大約再吃一劑就好了。」說著,上車而去。

這裏賈璉一面叫人抓藥。一面回到房中告訴鳳姐黛玉的病原與大夫用的藥,述了一遍。只見周瑞家的走來回了幾件沒要緊的事,賈璉聽到一半,便說道:「你回二奶奶罷,我還有事呢。」說著就走了。周瑞家的回完了這件事,又說道:「我方才到林姑娘那邊,看她那個病,竟是不好呢。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摸了摸身上,只剩得一把骨頭。問問她,也沒有話說,只是淌眼淚。回來紫鵑告訴我說:『姑娘現在病著,要什麼自己又不肯要,我打算要問二奶奶那裏支用一兩個月的月錢。如今吃藥雖是公中的,零用也得幾個錢。』我答應了她,替她來回奶奶。」鳳姐低了半日頭,說道:「竟這麼著罷:我送她幾兩銀子使罷,也不用告訴林姑娘。這月錢卻是不好支的,一個人開了例,要是都支起來,那如何使得呢!你不記得趙姨娘和三姑娘拌嘴了,也無非為的是月錢。況且近來你也知道,出去的多,進來的少,總繞不過彎兒來。不知道的,還說我打算的不好,更有那一種嚼舌根的,說我搬運到娘家去了。周嫂子,你倒是那裏經手的人,這個自然還知道些。」周瑞家的道:「真正委屈死人!這樣大門頭兒,除了奶奶這樣心計兒當家罷了。別說是女人當不來,就是三頭六臂的男人,還撐不住呢。還說這些個混賬話。」

說著,又笑了一聲,道:「奶奶還沒聽見呢,外頭的人還更糊塗呢。前兒周瑞回家來,說起外頭的人,打量著咱們府裏不知怎麼樣有錢呢。也有說『賈府裏的銀庫幾間,金庫幾間,使的家伙都是金子鑲了玉石嵌了的。』也有說『姑娘做了王妃,自然皇上家的東西分的了一半子給娘家。前兒貴妃娘娘省親回來,我們還親見她帶了幾車金銀回來,所以家裏收拾擺設的水晶宮似的。那日在廟裏還願,花了幾萬銀子,只算得牛身上拔了一根毛罷咧。』有人還說:『他門前的獅子只怕還是玉石的呢。園子裏還有金麒麟,叫人偷了一個去,如今剩下一個了。家裏的奶奶、姑娘不用說,就是屋裏使喚的姑娘們,也是一點兒不動,喝酒下棋,彈琴畫畫,橫豎有服侍的人呢。單管穿羅罩紗,吃的戴的,都是人家不認得的。那些哥兒姐兒們更不用說了,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拿下來給他玩。』還有歌兒呢,說是『寧國府,榮國府,金銀財寶如糞土。吃不窮,穿不窮,算來……』」說到這裏,猛然咽住。原來那時歌兒說道是「算來總是一場空」。

這周瑞家的說溜了嘴,說到這裏,忽然想起這話不好,因咽住了。鳳姐兒聽了,已明白必是句不好的話了,也不便追問,因說道:「那都沒要緊。只是這金麒麟的話從何而來﹖」周瑞家的笑道:「就是那廟裏的老道士送給寶二爺的小金麒麟兒。後來丟了幾天,虧了史姑娘撿著還了他,外頭就造出這個謠言來了。奶奶說這些人可笑不可笑﹖」鳳姐道:「這些話倒不是可笑,倒是可怕的。咱們一日難似一日,外面還是這麼講究。俗語兒說的,『人怕出名豬怕壯』,況且又是個虛名兒,終究還不知怎麼樣呢。」周瑞家的道:「奶奶慮的也是。只是滿城裏茶坊酒舖兒以及各胡同兒都是這樣說,並且不是一年了,那裏握的住眾人的嘴。」鳳姐點點頭兒,因叫平兒稱了幾兩銀子,遞給周瑞家的,道:「你先拿去交給紫鵑,只說我給她添補買東西的。若要官中的,只管要去,別提這月錢的話。她也是個伶透人,自然明白我的話。我得了空兒,就去瞧姑娘去。」周瑞家的接了銀子,答應著自去。不提。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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