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脚印(6)‘我是谁’

山樱花

‘你过去的行为沉重地压在你未来生命的方向,但有时,你可以透过自己的精神奋斗,改变生命的方向。’雷奥‧托尔斯泰(LeoTolstoy)

曾经看过一部电影‘我是谁’,男主角成龙因从高处跌落,伤及脑部,获救后对自己一无所知,不断问自己‘我是谁’,当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姓名、出生地、父母是谁?那一定是很可怕的事吧!如果我不认识我自己,那我该如何找回真正的我?还是像成龙那样接受‘我是谁’这个新身份?突然我有种被掏空的无力感,暗昏的有如沙漠上的暗夜、强风,任黄沙剥蚀模糊的记忆,直到画面戛然而止,停在21岁那年。我还记得迎接我生日的不是充满祝福与礼物的期待,而是生平第一次的精神科病房实习。人类学家说:“我”这个字眼,婴儿要到两岁左右才会知道镜中的人是自己,而我却是在21岁才真正认识镜中的‘我’。带领我认识自己的不是含莘茹苦的父母也不是启蒙我智慧的老师,也非受人崇敬的高僧,而是一位精神科病人-FiFi。

FiFi是我的病人,她只有21岁,从她身上,我看见上天所赋予一个女人的坚强与勇敢。从病历得知,她在一年内经历了被强暴、怀孕、堕胎接着又因长了肿瘤以致于卵巢切除,而且又再度被伤害,因为有自杀倾向而住进病房,自杀理由却是因为要去保护拿掉的小孩,她担心孩子被孤魂野鬼欺负。我第一次与FiFi会谈时,她没有表情,只是淡淡的问:‘我为什么要活着?’难怪她会有这种厌世的想法,毕竟这么善良的孩子在一年内受这么多苦,也难为她了。

作家南方朔曾说:‘对所有的受害者来说,后来的人生都是要为说出被强暴经验做着准备。’听起来很残忍,但我决定照课本所教:鼓励受害者说出感觉将有助于受害者走出伤痛。为了鼓励FiFi说出感觉,我搬出课本的官方说法:‘你为什么有这种想法,可以告诉我,你认为你是怎样的人吗?’也在同时,我第一次问自己:‘那我是怎样的人?’

我只有很清楚知道,我是来帮助FiFi的人。只是,接下来FiFi说的每句话都像万箭穿心般让我感到痛楚:

‘在我家,只有我妈知道我的事,她深怕我有性病,因此不准我跟家人一起吃饭、说话,怕我把口水传染给他们。’

‘我觉得自己好脏,但是那种脏是流在血液里、黏在骨头上,我洗不到。我是个脏女人,大家都怕我,所以我没资格活着。’

当我还在为某些荒诞诡谲的理由感到惊讶与不舍时,FiFi接着问:‘为什么要让我活着?我受的苦还不够吗?’看着一脸无助且无奈的FiFi,我想起圣严法师说的话:‘如果知道人身难得,能够知善知恶、为善去恶,人生就有了意义;如果又能进一步积极奉献、自利利人,这就是人生的价值。’

我知道人身难得的可贵,我决定让我的人生有价值。我要FiFi清楚知道她并非自己想的如此肮脏不堪,也要FiFi找到活着的意义。我告诉FiFi:‘再大的苦你都走过来了,这次让我们回过头来听自己说话,找自己,听听自己现在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为了引导FiFi,也为了认识真正的自我,为了学习如何爱自己,也学会如何爱别人。我首先发话,我说:‘我知道是个不听话的女生,常刻意或是不经意伤害他人甚至让他人伤害到我,但是我有勇气愿意面对自己的不对,请让我用宽恕抹掉过去的伤痛,原谅自己也原谅别人。’

FiFi似乎听进去我的话接着说:‘坚强是人的本能,我承认欺骗自己能让我好过点,但是,我认为生命中的每个挫折、每件伤痛、每样打击,都有它的意义。现在,我愿意鼓起勇气接受自己生命的每一部分,我不愿意让我的价值只有现在的不堪,也许我的未来就是必须靠过去的失败去成就。’

听到了这段话,我安心不少,至少FiFi还肯有接纳自己的想法。就这样,实习期间,我陪着她一起试着一步步完成各种内心的对话。结果发现,我们好似处在一个发展,却又被箝制的滚动里。容易因为被肯定而满足,被否定而垂头丧气。每每看到自己画地自限的愚昧与钻牛角尖的窘态,总会扪心自问:‘我是谁?’

经过一次次的试炼,终于我与FiFi有了共识:‘我们的价值,不在于他人给我们的评价,而是在我们给自己的定位。我们并不为任何人而活,每一个人的价值,不受任何人所决定,相信自己崇高的价值,勇于接纳自己,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就像纳粹集中营的人质们所认为,在纳粹党人眼里,每个人质只是编号,即使受尽各种不人道的待遇,我们仍旧只是个编号。虽然纳粹党人可以主宰他们的行动,拿走他们的一切,但是纳粹党人无法控制他们的思想,因为只有自己,那个真正的‘我’,才可以肯定自己的定位与价值。我们可以从这点知道,绝对没有人可以跟我们一样有相同的思维,因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在陪着FiFi试着找寻生命的意义这段期间,我也找回我自己。就像成龙最后终于找回自己是中情局干员的身份,不再只是‘我是谁’。

紧挨护理站的墙上箍着二十数台监视器,二十四小时不停播放医院八楼的大门、病房、回廊、会谈室、洗衣房、友谊厅,甚至是各病房的厕所门口……等监视画面。从护理站的铁窗往外看,可以见到一群头发散乱、眼神呆滞、衣衫不整,像机器人般缓慢走路的病人漫无目的的在回廊拖步徘徊着。每天早上,味幻觉的阿政会跟我抱怨嘴巴有棺材味;电视时间,精神分裂症的丽丽嚷嚷着说,自己是无敌铁金刚要用动感光波把医院炸掉;打电话时间,每个人都排队打110说自己被医院绑架要警察来救他们……,我必须承认,这种生活我很不习惯。

终于,实习结束,我离开了这个让我很不适应的地方,FiFi恰巧也在这天出院。推开大门,我踏在楼梯的平台上,地上有一块方形的区域,被监视器照下来的光给刷黄了,倒印着我的影子,我却觉得这个影子好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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