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魯迅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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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三年前的一個傍晚,我和几個朋友在一家飯店里吃完飯,悠閑地踱到車站等車,車站旁邊有一個地攤,擺著各式各樣的圖書,在昆明經常能見到這樣的書攤,大多是賣些舊書刊,也會有質量參差不齊的盜版書,偶爾也會在人不注意的地方擺一兩本色情讀物。賣書的人絕不文化,買書的也少有斯文,我一般情況下是不太光顧這類書攤的,不過那天為了消磨時間,也就走過去隨便看看,竟然在雜亂的書堆里發現了一套三本的魯迅全集,我下意識地拿起來翻了翻,攤主就湊過來問我買不買,我隨口問了聲价錢,回答是二十元,我覺得不算貴,雖說包裝簡陋,也舊了點,但畢竟不是買裝飾品,只要能看就行,這時車來了,朋友大聲招呼我上車,我來不及細想,匆忙地付了錢,這樣,我第一次擁有了一套完整的魯迅全集。

這套書是盜版無疑,且不說印刷質量低劣,頁碼錯亂,無書號,無標价(后來我發現書的第三集最后几頁有被撕過的痕跡,估計是偽造的書號和不實的標价被滅跡了),更為嚴重的是錯字百出,在第一頁上就讀出了十來個錯別字,這大大影響了我的閱讀心情,為了不使那二十元錢被白白浪費,我還是硬著頭皮看了下去。好在文字可以盜版,先生的思想無法盜版,而魯迅的文章也居然象暢銷書一樣享受了盜版的待遇,也使得我這樣淺長輒止的崇拜者有了一點點安慰:原來庸俗的書商也知道先生還沒有過時。

在擁有這套書之前,魯迅的文章我已經看過不少,而重讀那些中學時代就已經耳熟能詳的篇章更有一种親切,現在猛地要我回憶起中學時代的人和事是一件困難的事儿,但當我翻到那篇著名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的時候,禁不住會心地笑了,因為我一下就想起了初中教我語文的老師,一位胖胖的六十多歲姓張的女教師,早已過了退休的年紀,在課堂上用濃厚的地方話,一种很難听的滇南口音,高聲給我們朗讀課文,她那怪异的方言經常成為我們課余模仿的對象。記得在上《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的時候,恰逢學校大力推廣普通話,規定老師必須要用普通話授課,當然對于象張老師這樣的老教師,也許可以网開一面,但她終于還是用普通話給我們講課了。上課的時候,我們全都好奇地等著她,想看看一位連昆明話都不會說的老人是如何講普通話的。她在講台上猶豫片刻,有些局促的樣子,開口說:“同學們‧‧‧‧‧”課堂里轟地發出一片笑聲,她尷尬地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大家不要笑‧‧‧‧‧”這一下大家笑得更厲害了,我也笑,覺得實在太難听了,也太滑稽了,直到現在,我在市場上听見一些老年人憋紅著臉和外地人用普通話交流就會想起她。這時門砰地被推開了,我們的班主任一臉鐵青地站在門口,盯著我們,有很長時間,教室里一下子鴉雀無聲,過了好几分鐘,班主任帶著歉意對張老師點了點頭,說:請您開始講課。于是張老師開始用怪异的普通話講課,班主任就一直在門口站著。
張老師開始講課,我一直想笑,但不敢,終于她念課文念到“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座皆惊呢~~~~;金叵羅,顛倒淋漓意,千杯未醉荷~~~~~‧‧‧‧‧”我再也忍不住,噗哧地笑了出來,這一笑引發了又一陣笑聲,我們班主任快步走到我面前,指著我說:你到我辦公室來。我一下子嚇坏了,戰戰兢兢地站起來,全班人的目光齊刷刷地集中到我身上,這時張老師也走過來,說:算了,還是小孩子,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繼續上課吧。班主任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慌亂中我用很感激的眼光看了看張老師,后來我回憶起來了,這句話她居然也是用普通話說的。后來我看了課文,魯迅的先生在念這几句話的時候樣子是极可愛的:他總是微笑起來,而且將頭仰過去,搖著,向后面拗過去,拗過去。我想他一定是用方言在講課,不然魯迅為什么沒笑呢。

以后她用普通話繼續給我們上課,一直上了兩年多,我已經習慣了在語文課上听這种极不標准的普通話,甚至在別的老師又開始用方言講課的時候,她也一直沒變過來。我上高中以后,一位講一口標准普通話的年輕老師代替了她,我反而覺得別扭,有很長時間不能适應語文課上那种字正腔圓的普通話。

我在南腔北調中學完了魯迅最經典的文章,從一開始我對魯迅就只有敬畏,那時在現代文里面需要我們背下來的以兩個人的作品最多,一個是毛澤東,另一個就是魯迅,毛澤東的文章我能看明白,這是因為我從小就知道他說的是真理,一個學生不一定明白一加一為什么等于二,但他一定知道一加一等于二是個標准答案,標准答案也就是真理。而魯迅的文章則大不一樣,我從來沒在上中學的時候看明白過他的東西,甚至現在也不明白,因為我從小知道他不是一個膚淺的人,所以我不能用膚淺的道理去解釋他,比方說我看魯迅的小說,我自己以為《在酒樓上》和《孔已己》寫的最好,《狂人日記》寫的最差,好象尼采寫的那些沒頭沒尾的片段。但專家們卻說《補天》寫的最好,于是我就看《補天》,卻沒發現它的好,反而覺得很失敗,于是再看專家的,還是說它最好,有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优點,于是我在和別人談起來的時候也就說《補天》最好,恰好有一回遇到了一位自稱的詩人,毫無疑問他是那种看過無數評論而沒怎么看過原著的人,他就此惊奇于我的欣賞水平,我也就再也不敢說《補天》不好了。

我花了一個月左右的時間看完了盜版的魯迅全集,甚至于我開始怀疑我得到的關于他的信息是不是盜版,要么就是我以前得到的信息是盜版,這簡直不可能,因為我一慣認為如果有一种書是最無惡意的,那一定是課本,那我現在的想法就必是盜版無疑。我疑心我已經為了看完這本錯字連篇的全集之后,我已經不能正确地思考問題了。誰也不敢否認魯迅是深刻的,自然你一旦指出他的謬誤就必然是淺薄的,因為你只看過魯迅全集,沒看過他的日記,因為你雖然看過他的日記,沒看過他的信件,因為你雖然看過他的全集,日記和信件,但你沒看過其他人寫的關于他的回憶錄,因為你雖然以上全部看過,但你沒看過關于他的种种研究文章,因為你雖然看過他的种种研究文章,但已經過時,你還需要看看某某,某某某寫的最新研究成果,因為‧‧‧‧‧。

我指出他的一個謬誤需要看的文章我一輩子也看不完,所以有那么多一輩子在研究魯迅的人仍然對他畢恭畢敬,仍然不敢去想他原來犯了很低級的錯誤,其實是怕人說他淺薄,其實卻是,我指出他的一個錯誤只需要看他的一篇文章,一段話,一個字。魯迅在《故鄉》里面造了一個字
“ ”,于是無法對這個字進行考証的專家們在辭海里畢恭畢敬地寫道: ,一种獾類動物,見魯迅《吶喊‧故鄉》。

魯迅成了權威,這未必是好事,權威存在的价值就是讓人推翻他,更何況充滿謬誤的權威。權威人士的說法,往往是最可能被証明是虛假的。于是就有新的權威來打倒他,魯迅是虛偽冷漠的,因為在一九二七年四‧一二這個重要的日子里,魯迅的日記里記的是他又買了几本閑書,在五卅慘案這一天,他的日記記的是他又會見了几個閑人。而在九一八這樣的日子里,他的日記仍然沒体現出一點悲憤。魯迅的思維是怪异的,因為他關于翻譯的理論足可以讓人笑掉大牙,事實上我們看到的所有翻譯作品都是按照梁實秋的理論翻譯過來的;魯迅是漢奸,因為有右派說他拿了盧布左派說他曾經意志消沉怀疑派說他和日本間諜關系密切民粹派說他反傳統,不遠的將來可能還會有現代派說他不夠頹廢守舊派說他未婚同居,等等。

我也會陷入這种瘋狂中,比方說我對文學与出汗的比喻覺得荒唐,因為魯迅說到了小姐的香汗和工人的臭汗之間的關系,如果我不用階級分析的眼光來看問題,我會覺得這兩种物事都是庸俗的,這為以后關于文學和大小便文學和性高潮等等莫名其妙的類比開了一個非常不好的先河。我從來也沒從“我家的園子里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還是棗樹”這樣的描寫里看出美感,后來流行歌曲里星星還是那顆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爹是爹來娘是娘的無聊歌詞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雖然前者有無數學者認為有一二三五六七的优點,后者則被公認是廢話。李敖則無疑從魯迅關于”天乳“的天才想象中獲取了靈感,開始寫史無前例的色情雜文。我陷入思維混亂中。

只不過我還是敬畏他,每每我看見路上看熱鬧而忘了時間忘了煩惱忘了一切的人,就會想起被人提著脖子的一群鴨子的比喻;還有在喧鬧的酒吧中一邊穿梭著一邊問里面的紅男綠女:你叫什么名字。然后把別人的名字寫成詩題在他的一本詩集上,以十元一本的价格賣他永遠也賣不完的詩集,還不忘提醒你:我可是云南省作協的。以引起別人戲謔的笑聲而從中漁利。每每看見這個有些謝頂而穿著皺巴巴的西裝的中年人我就會想起會寫四种茴字的孔已己;每每在單位上的女同事撇著中年的嘴酸酸地說:現在的年輕人‧‧‧‧‧,我毫無疑問會想起那個念叨著一代不如一代的九斤老太,等等,這一切使我無法消除對魯迅的敬畏之意。

去年我終于有机會去了紹興,我彷徨在這個精致的城市,看著路邊的酒樓,走進其中的一間,想要几塊油豆腐,辣醬要多,再要一斤紹酒,一邊獨自品味,一邊回憶在酒樓上的故事,我發現里面都是和我一樣的人,每個人面前都擺著油豆腐,紹酒,都在沉思。于是我惶惑,我要是和他們一樣,未免有些俗气,我要是不和他們一樣,那簡直就是庸俗。有跑堂的過來問我要什么,一邊問一邊用曖昧的目光看著我,我終于要了一碗紹興黃酒,找了個靠窗的地方喝完了,酒很釅,有少許甜味,度數不算高,而我喝完后已經有了些微醺之意。我下樓后繼續逛著,滿街都在賣茴香豆,我沒了胃口。終于看到了咸亨酒店的招牌,后面分明寫著一行小字:有限責任公司。我逃离了紹興。

盜版的魯迅全集已經成了我消閑的庸俗讀物之一,由于書的質量不過關,三年來已經快被翻爛了,其實我每次看的都是那几篇文章,不過是為了打發多余的時間和安撫過分的激動,這倒也符合了盜版的原來意義。只不過偶爾會突然想到,我今天看見的魯迅其實是一個死去的魯迅,事實上魯迅的肉体是死了,大多數中國人都無福看見一個活著的魯迅,他活著的時候根本沒那么多的讀者。

由此我想到的問題是,假如魯迅還活著,或者說假如他多活几十年,我們就能看見一個活著的魯迅嗎?

我只知道,假如他活下來,我必定不會敬畏他,因為我很可能不會在課本上看見他的那些經典文章,或許我會看到那篇寫的差极了的《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還有那篇張惶失措的〈論費爾潑賴應該緩行〉,僅憑這兩篇文章,我必定會把魯迅排在揚朔之下,而這顯然不符合事實,于是我看到的不是一個活著的魯迅。

假如魯迅活下來,必定不會有領袖對他的“骨頭是最硬的,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的酷評,在中國流行的兩种語錄中不會有魯迅語錄,〈狂人日記〉不會成為中國第一篇白話小說,“ ”字不會進辭海,阿Q只會存在于一二文人的腦海里,不會有專門的魯迅研究所,作家們可能要上另一個文學院,我仍然看不到一個活著的魯迅。

假如魯迅活下來,書店里會有魯迅的作品賣,這种作品的封面很庸俗,是一些花草或是照片,周圍放的是〈雅舍小品〉,〈京華煙云〉,〈紅粉世家〉,會淹沒在張愛玲,梁實秋,張恨水等人中間,某個時期會突然出現“魯熱”,而后煙消云散,我仍舊看不見活的魯迅。

假如魯迅活下來,會有一部叫〈彷徨〉的電視連續劇,由數位長相美麗而無絲毫內涵的當紅男女來演繹他和周作人,許廣平之間的愛恨情仇,這种演繹以滿足人們的獵奇心理為主要目的,我仍然看不到活的魯迅。

假如魯迅活下來,我們可能會看見為他平凡昭雪的一次儀式,而后繼續被遺忘。

假如魯迅活下來‧‧‧‧‧‧

我仍然無法看見一個活的魯迅。

事實是,我們無法看見一個活的魯迅,而不論他是事實上那樣的死去還是象假設那樣的活下來,這決不是一种悲哀,只是一种傳統。

有一天我偶爾走在我曾經念過書的中學附近,在一條熱鬧的商業街上,我突然听見有人再喊我的名字,聲音熟悉而遙遠,轉身一看,是教過我語文的張老師,如果我沒記錯,她已經年近八十,我惊詫于她還能認得我,于是我畢恭畢敬地和她打招呼,攀談,她一定要我去她家坐坐,我就去了。我們聊起了以前的事,聊起了一些陌生的人名,也聊起了她的普通話,也順理成章地聊起了魯迅,她對魯迅的看法仍然象十多年一樣,沒有絲毫的改變,而我已經無法在禮貌之外接受這些看法。我突然覺得她濃重的方言其實很不符合我的習慣,我覺得很難听。繼而我想象了一下她說的普通話,因為時間的原因我已經不記得她具体的音調,但我以為必定不會好听,而我居然也習慣了好几年,甚至于對真正的普通話也失去了接受能力。我沒再認真听她說話,她的聲音開始模糊,我沒企圖去說服她,因為我覺得讓一個固執的老人放棄她一生所認定的真理是一件殘忍的事情,于是我畢恭畢敬地告辭走了,臨走時她建議我多看關于魯迅的文章,這可以使我不那么淺薄。當然她沒用這個詞,大意是這樣的。

我決定去看一看,我鑽進圖書館,發現我除非從此不再看任何別的書籍,否則我無法在我的有生之年看完這所有的關于魯迅的東西,我怀疑這樣做的意義,于是我赶緊逃离了圖書館,也逃离了魯迅,面對如此多從封面到內容都非常嚴肅的書本,我宁愿去看我的盜版書,反正思想是無法被盜版的,但卻可能被包裝。我的那套書恰好沒被包裝過。

我和學生談起了關于魯迅的問題,順便也讓他們想象一下假如魯迅活下來會怎樣,我原本以為會有一些有趣的討論,結果一位學生立刻不屑一顧地說:“假如魯迅活下來,他會死得很難看。”
這話贏得了滿堂的彩聲,我的所有期望立刻變為零。

我已經不需要再就魯迅的其他問題征求他們的意見了,我有一位教中學的朋友,有一天她講到竇娥冤,就順便引用了關漢卿的一段類似自白的話:我是一顆蒸不熟,煮不爛,錘不扁,炒不爛,響當當一顆的銅豌豆。

下面的學生大聲說:臉皮真厚。

我才明白我們也已經落伍了。

(轉自Sina讀書沙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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