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慎之﹕嗚呼王若水魂兮歸來

李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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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epochtimes.com)
【大紀元3月8日訊】中國逾百年轉型期,現已快到最後階段,隨時可能失序脫序﹔中國最需要的是思想家,引導人們行動,規範社會思潮。王若水在中共思想領域的奮鬥,帶來重大啟示。

編者按﹕被稱為「中國自由派領軍人物」的李慎之是中共老幹部,曾任中國前總理周恩來的秘書,一九五七年因主張「大民主」被毛澤東點名,定為極右分子,開除黨籍。後獲甄別平反,曾任中共元老鄧小平的外交顧問、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一九九九年發表長文《風雨蒼黃五十年》,反思中共建黨的歷程,尖銳批評專制主義路線,力陳應推動政治改革、議會民主和開放黨禁,文章經互聯網傳播,引起轟動。最近,李慎之撰文悼念不久前去世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王若水,現刊登如下﹕

「人之云亡,邦國殄瘁」。幾天以來,從小在訃告、祭文和挽聯上看熟了的這八個字就在我腦子裡迴蕩。若水,你為甚麼偏偏在這個中國最需要你的時候走了呢﹖

我認識若水並不早,是一九八五年夏天到福建武夷山出席一個學術會議時才初次見面,然而早三十年就久仰他的大名了。若水從五十年代起,就是一位「名人」。這在當時確實是異數。

他是極少數有幸姓氏上達天聽,又蒙天語嘉獎,然後聲名播於天下的人。他一九五零年調入《人民日報》理論部工作後,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寫過批判胡適的文章,引起毛主席的注意。毛主席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口號並且號召大鳴大放後,他一九五七年四月給《人民日報》寫過一篇社論,毛主席認為很好,因此在把鄧拓(中共資深報人)叫去狠狠批評他執行鳴放不力的時候把王若水也叫了去,當面稱讚,以反襯鄧拓不搞大鳴大放是「死人辦報」。其實鄧拓是憑他的經驗意識到鳴放的人將來決不會有好下場而存心保護幹部。

二獲毛澤東稱讚

毛主席還說鄧拓像漢元帝﹕「你要是當了皇帝,非亡國不可﹗」當時熱烈擁護毛主席的王若水,雖然對此困惑不解,但是忠實地記錄了這幾句話,給後來了解一個多月後開始的反右運動和了解毛澤東思想,留下了珍貴的見證。

對王若水來說,這真是聖上特達之知,大名因此不脛而走,我當時在新華社工作,跟他屬於同一個圈子,因此知道得特別早,也特別詳細。

這是王若水見到毛主席的唯一的一次。但六年後,他又寫過一篇《桌子的哲學》,據他說實際上是反右以後看了馬克思的《1844年哲學手稿》,受到影響的結果,這本書被蘇聯(因此也被中國)哲學界認為是馬克思早年不成熟的著作而不予承認。然而不知出於甚麼原因,這篇文章又受到毛主席的表揚。那時在中國,已是經過反右派、反右傾兩大運動而「萬花紛謝一時稀」後,王若水也在《人民日報》被認為思想有問題而下放改造過一段時期了。二次蒙天語嘉獎,實是異數中的異數。

一九七二年,王若水被周恩來任命為《人民日報》的「看大樣小組」(相當於當時其他單位的革命委員會或臨時領導小組)的成員,一方面固然因為他的才具,一方面也與他曾蒙毛主席的賞識有關。但若水後來居然幹了一件「荒唐事」。他是在林彪出事以後升官的。當時,周恩來指示《人民日報》要批林彪的極左,四人幫則要批林彪的「形左實右」。若水想不通也罷了,卻竟然上書毛主席,告了張春橋、姚文元一狀,天真到以為毛會支持總理而批評張姚。這下可捅了大漏子,他不知他反對的正是毛澤東的意見。毛澤東說了一句「《桌子的哲學》的作者,現在看來也不高明」,於是招來了一頓他還沒經歷過的大批判,而且又一次被下放勞動改造。

不過,這次打擊可深深地教育了若水,使他進一步看清偉大領袖的真實面貌。好在一九七六年秋天,毛主席逝世,四人幫也倒了,若水倒反而多了一頂「勇於反左」的帽子,因此一九七七年就出任《人民日報》副總編輯,很可能是當時資歷最淺、年紀最輕的「高幹」。

共產黨以馬克思主義立國。自一九四九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全國人民,尤其是我們這些從事宣傳工作的人,就沒有一天不是處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地毯式轟炸之下。五十多年來,按理應該造就大批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但算來算去,似乎只有若水一個,頂多再加上其他幾個極個別的人,是真正鑽研、熟悉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家。

真正熟悉馬克思理論

當然理論的最高權威是有的,因權力的中心必定要是真理的中心,他就是毛澤東本人。他儘管不難做到「一言而為天下法」,但要不了多久,甚至不到一年,他的話就會自動轉向,使人無所適從,又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了。原來跟了毛一陣子的「理論權威」,不免紛紛落馬,以致於現在誰也說不清到底甚麼是真正的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除「朕即國家」這一條。

我一直以為若水起碼要比我年輕七八歲,現在才知道他不過比我小三歲,且我們的經歷十分相似。青年時期都熱心致力於鼓吹救亡民主的學生運動,後來又都全心全意擁護共產黨,崇拜毛主席,以後由幻滅而開始新的覺悟與追求。

毛澤東逝世,四人幫被逮捕後,中國開始有了一種「百昌甦醒曉風前」的感覺,但歷經三十年的高壓,備受荼毒的中國人當時能想到、敢於想到的只是人道主義和人的異化的概念。這都是馬克思主義的概念,又都是文革前曾有人提倡而又被批判的概念。當初主持批判的主將之一是曾有「中國文藝沙皇」之稱的周揚,王若水則是積極追隨的青年理論家。文革中歷盡磨難的周揚對此有了反思和新覺悟。到一九八三年,中共中央決定為紀念馬克思逝世一百週年而召開由總書記胡耀邦做報告的大會,另又召開一個大規模的學術討論會,請周揚做主題報告。周揚決定主要講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的關係,同時邀請王若水作為他的報告的起草人之一。

三月七日,周揚做了《關於馬克思主義的幾個理論的探討》的大報告,獲會場和社會上熱烈歡迎,也得到意識形態部門的讚揚。不料沒幾天,就引起中央主管意識形態最高負責人胡喬木的異議以至反對。

意識形態與中央相左

以後的事是個長長的故事。它部分與胡喬木反覆無常的性格有關,但主要是與中國政局的發展有關。周揚的報告終於還是違背胡喬木的意志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一九八三年三月十六日)。十個月後,胡喬木在中央黨校大禮堂(即周揚發表演說的同一個地方)發表為周揚的文章「消毒」的演說﹕《關於人道主義和異化問題》,最後也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一九八四年一月二十七日)。人民出版社還出了三千萬份單行本。

周揚的報告與胡喬木的反駁,直接引發了一九八三年十月中共中央八屆二中全會發動的「清除精神污染」的運動。作為清污的一個結果,周揚在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五日向新華社發表談話,違心地作了檢討。一貫支持王若水的《人民日報》社長胡績偉自請辭職。十月二十八日中央書記處同意了胡的請求,並且免去了王若水的副總編輯的職務,最後還在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八日把王從黨內除名。

一九八四年秋,周揚因病住院。五年後鬱鬱而死,已是在「六四」風波之後了。王若水始終不接受批評,不斷抗辯。事實上他在「馬克思主義也包含人道主義」與「社會主義也會異化」此二問題在思想上本來就比周揚豐富得多、深刻得多,也活躍得多,他一九八六年還出版近二十萬字的《為人道主義辯護》。

現在有人奢談八十年代是思想解放的年代,但是不要忘了,所謂思想解放永遠是充滿了解放與反解放的鬥爭的。八十年代中國思想界的中心議題就是周揚和王若水提出的人道主義與異化,而頂壓力、始終站在鬥爭最前列的就是王若水。後來的人不要以為這僅是一場理論鬥爭,它牽動到文學、藝術、電影和電視,牽動到整個社會以至中國的政局。

當時,像我這樣的人心中也不是沒傾向,不是沒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但被連續幾十年的運動嚇破了膽,樹葉掉下來都怕打破腦袋,因此還是噤若寒蟬,只能在心底對若水的正確與勇敢叫好、讚嘆與敬仰。

沒有報刊敢刊登

在若水被中共除名以後,中國報刊和出版社就不敢再出他的文章和書了。但是這個一生不倦地追求智慧、追求真理的人是不會擱下自己的筆的。他老當益壯,與時俱進,帶問題學,想清一個問題就寫出一篇文章。每年大概總要寫篇萬言長文,不能出版就自己打印出來,分贈友好。我就收到過一些,得益匪淺。好像把他的文章翻印流傳的人也不少,我相信他的讀者不會比當年他那《為人道主義辯護》一印就是三萬冊的時候為少。

若水青年的時候是在列、斯、毛的影響下接受馬克思主義的,幾十年的政治運動這個「反面教員」使他逐步脫出了列、斯、毛的極左教條主義,回到馬克思《1844年哲學手稿》中所說的「人類的特性恰恰就是自由自覺的活動」的原點,和一八四八年《共產黨宣言》中所講的要建立「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自由發展的條件」的聯合體的原初理想上來,重新學習、重新審視馬克思主義。他在一九九五年底修改定稿的《我的馬克思主義觀》完成了這個任務。

他的思想越來越獨立,也越來越全面、越來越深刻、越來越切合實際。他二零零零年年底完稿的《整風壓倒啟蒙》已推翻了他的老領導周揚說過的一九四二年的延安整風運動是「三大思想解放運動」之一的定論,論證那是毛澤東為排除異己、在黨內確立個人絕對權威的一場運動,且是全國解放後歷次政治運動的祖本和樣板。

在《我的馬克思主義觀》的標題下,他引了亞里士多德的話﹕「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就表明這點。在我看來,他似乎越來越轉向幾百年來作為世界主流思潮的自由主義。一切主義,在其發展特別是實踐的過程中都會發生偏差、矛盾,以至異化。自由主義也不例外,但幾百年來世界歷史的實踐證明,自由主義是最少偏差、矛盾和異化的,它也預設隨時糾正自己的機制。

《整風壓倒啟蒙》很可能是若水的「絕筆」了。他在文章的結尾說﹕「我們今天需要一個新的覺悟、新的啟蒙運動。這是因五四運動的任務還沒有完成,而我們今天又需要啟「黨文化」之蒙……首先知識分子應當進行反思,重新對我們在多年中受到的教育進行批判的審查,從左的精神桎梏下徹底解放出來,恢復自己的人格尊嚴和獨立思考精神。不解決這個問題,國民素質得不到改造,人的現代化不能實現,中國也無法迎接新世紀的挑戰。在跨進新千年的門檻時,我們仍要舉起啟蒙的火炬,把本世紀未走完的路繼續走下去﹗」

文字簡潔了無渣滓

說到啟蒙,若水真是一把好手。除了他的學力和識力而外,他的文字能力也是別人難能企及的。無論甚麼艱深的題目,也無論甚麼複雜的情況,由他寫來,都是婉轉自如、毫無滯礙,完全做到了從小老師教給我們的文章的極致--「simple」(簡單)和「direct」(直接)。有人說他的文字正可以用他的名字來形容﹕一泓秋水,清澈見底,了無渣滓,沁人心脾。

一代思想大師,文章大家,為甚麼就這樣走了呢﹖若水,你提出的啟蒙的任務遠遠沒有完成,甚至還不能說已經開始。中國實在需要你啊﹗

若水,你是抱治好病的希望去美國的,不料卻竟然死在了美國。我知道你是不能不感到遺憾的。你幾次提到,只要一想到苦難深重的中國,你就會熱淚盈眶,甚至奪眶而出。你愛中國,愛得那麼深沉,正是因為如此,你才會以衰病之軀,還那麼勤奮地寫作,正是因為你深愛中國,你才那麼關心中國的命運。

若水,中國現在正處於最需要你的時候。在長逾百年的轉型期中,現在已快到最後階段了,這是又一個極危險的階段,隨時有失序脫序的可能。中國最需要的就是思想家,只有思想家可以引導人們的行動,可以規範社會的思潮。若水,怎麼偏偏就在這個時候撇下你命途多舛的祖國走了呢﹗

嗚呼若水,生死別矣﹗西方之土,不可以久留﹗魂兮歸來,返故居索﹗

於二零零二年一月十七日(原載2002年3月10日發行的亞洲週刊)

(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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