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余杰﹕王府花園中的郭沫若

余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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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10月3日訊】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化名人中,郭沫若是最有研究价值的一位,也是研究最不充分的一位。已經出版的傳記和研究著作有數十冊,可是這些書中的“郭沫若”与真實的郭沫若相去太遠了。周恩來說過“有人說,學術家与革命行動家不能兼而為之,其實這在中國也是過去時代的話。郭先生就是兼而為之的人”。周氏的這一評价顯然是褒詞,但我們不妨從反面觀之:恰恰揭示出郭氏的悲劇所在——將為人、為文、為學、為政攪成一團,終于導致了獨立精神和文化人格的失落。

早在五四時代,郭沫若如閃電霹靂般登上詩壇的時候,他的文化缺陷就已經隱然可現。雖然他激情万丈地高呼打倒偶像崇拜、要做吞掉月亮的天狗,但越是高調越顯得底气不足。他出生于四川樂山沙灣的一個舊式家庭,從小受好的是傳統教育。后來留學日本,接触到的卻是非驢非馬的文化的怪胎:日本文化是一种極丑陋的文化,天皇崇拜、茶道、武士道、相朴、藝妓、泯滅人性的軍國主義、面目猙獰的科技主義。這樣,郭的文化构成存在著先天的不足。他沒有接触到真正的西方現代文明,沒有現代自由意識作參照,既難于确認自我的价值,更不可能建构起現代的政治理念。在文學領域里,他還可以憑借天才登高一呼,一舉成名;在政治領域,他卻不由自主地成為台前木偶,演出一幕幕的笑劇。

一九二五年,郭氏在《文藝論集》中說,“心安理得地做一條大眾的尾巴”、“尾巴主義万歲”。這种極端的民粹主義導致了他對主體性的主動摒棄。一九四九年以后,作為詩人与文學家的郭沫若不复存在,但人們仍然把他當作文化巨人來看待,這确實有點像米蘭昆德拉所說的“玩笑”,但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我翻閱他此后所寫的作品,大致有三類:一是歌頌党和領袖的偉大;二是捍衛党的原則,奉命討伐异端;三是挖自己的心、忏悔自己的不洁。”《女神》之后,我已經不再是詩人了。”算他還有自知之明,但從《女神》的作者、五四的弄潮儿,退化到給毛和作舊體詩的文學弄臣,這“向后走”的几步實在令人触目惊心。我不禁想起魯迅小說《在酒樓上》的主人公,像蒼蠅一樣飛開去,繞個圈,又回到原來的地方——郭氏一生,与魏連殳何其相似!

今人指責其“無恥”,純粹從道德角度評判,毫無建設性意義。与其斥責郭沫若,不如換個角度剖析“郭沫若現象”,方能為今天的知識分子找到一個安身立命的根基。

我曾到郭氏北京故居去參觀過。郭氏故居在北京前海西街十八號,清代這里是王府豪邸,五十年代初作為蒙古駐華大使館,此后宋慶齡曾在此居住。后來,郭沫若于立群夫婦遷入。按“規定”,這是副總理、副委員長一級領導人才能居住的宅邸。它基本上仍是四合院結构,但是其高大、寬敞、厚重、精美,遠非一般四合院可比擬。里面還有大大的兩重花園和一座假山,朱門由警衛把守著。“假如居住其中的郭沫若不是詩人,我們只能如實地把它看作一座宮殿,而不是詩神繆斯的殿堂,更不用說杜甫的秋風所破的茅草屋了……”一位郭氏傳記的作者不無感慨地寫道。

可郭氏就在這樣一座官邸中安安心心地寫作文革中轟動一時的《李白与杜甫》。文章荒謬到這樣的程度:杜詩有“卷我屋上三重茅”之句,郭氏便分析說,杜甫必為大地主,一般百姓屋上只有一重茅,而杜甫則有三重茅。鄰居可怜的乞儿拾走一點吹落的茅草,杜甫居然加以斥責,可見其是“站在地主階級立場的人”。毛揚李抑杜,郭立刻察顏觀色,炮制出這樣的千古奇文,終于与毛達到最佳的默契。難怪周揚說:“郭沫若同志對無產階級、對革命、對革命領袖毛澤東的感情貫穿了他的一生”,周恩來也說:“郭老是革命文化的班頭”。周氏的“班頭”一詞用得絕妙,郭雖然為1949年以后的“第一文人”,實際上仍是“倡优畜之”——班頭,不過是戲子的頭儿罷了。司馬遷早已窺破“文人”的地位,同樣是搞歷史的,晚生兩千年的郭沫若卻一直被他的角色“套牢了”。甚至兩個儿子的慘死也沒有令他清醒過來。

一九七六年十月二十一日,郭氏听到四人幫被捕后的第九天,寫下《水綢歌頭粉碎“四人幫”》詞一首,上闕是:“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政治流氓,文痞,狗頭軍師張,還有精生白骨,自比則天武后,鐵帚掃而光。篡党奪權者,一枕黃梁夢”。他忘了,吹捧江青是武則天的恰恰是他自己,他還窮數年之精力作《武則天》以獻內廷。年底,又作一曲《東風第一枝迎接一九七七年》,其中上闕是“戰果輝煌,凱歌高唱,東風欣有主。梅花万樹朝陽,鐵騎干營迎曙。嚴經考驗,新歷史重整机杼。望前途曲折光明,邁出堅強步伐。”骨子里依然是奴隸,奴隸必然忍受不了沒有主人的日子,舊主子剛死,他又開始尋覓新主人,故有“東風欣有主”之句,一個“欣”字,勾勒其心情神貌,惟妙惟肖。可惜,這個新主人卻是“庸主”華國鋒。

一九七八年,郭氏病重時,周揚曾到病房与之長談。周揚說:你是歌德,但您是社會主義時代的新中國的歌德。”秦川所著的《文化巨人郭沫若》一書這樣寫道:“這位《浮士德》的譯者,听了笑了。郭沫若和歌德一樣是文化巨人,是自己民族的驕傲。”我相信郭氏的笑并非苦笑,而是真心誠意的笑、心滿意得的笑。正因為如此,郭氏一生的悲劇才達最高潮。一九九六年的一個周末,我在北大柿子林的舊書攤上,看到一疊一疊的《郭沫若全集》,裝潢精美,紙張上乘,印刷清晰,一套有近一米高。然而,几乎無人間津。攤主對我說,積壓了很久,書庫當作廢紙批發給他們,他們拿到大學校園里,希望能以每本一兩元的价格賣出一些。我挑了几本,倒不是怜憫書的不幸命運,而是作為現代文學研究者,郭氏的著作畢竟還有史料的价值,抱著几本大書回宿舍時,我痛切地感受到,歷史是多么殘酷無情,任何人都逃避不了歷史的評判和獎懲。魯迅的全集不停地再版,現在賣到六百元一套居然還供不應求,而郭沫若的全集卻只能淪落到舊書攤上賤賣。郭氏當年罵魯迅是“雙重反革命”,殊不知歷史卻狠狠地嘲弄了他這位“革命者”。

記得曼海姆在《意識形態和烏托邦》一書中表達過這樣的觀點:“知識分子不屬于任何特定的經濟集團,他們所以构成一個獨立的階層,是由于他們恪守知識和思想的信念,以極強的自覺意識承擔著社會發展的責任,肩負著人類的道義。”這個對知識分子的定義不算苛刻,但如果用來衡量郭沫若,郭氏顯然不及格——他除了捍衛自己的利益以外,沒有捍衛過別的什么。

作為郭氏的鄉梓,這樣評价他本非我所愿,但我又不得不么做。當我走進郭氏在沙灣的故居時,心情非常陰郁,這座大宅院出奇地陰暗和拘謹,即使在四方的天井里也暗無天日,天井里的青石板地面爬滿厚厚的綠色的苔蘚。也許郭氏一輩子也沒有走出這個陰森冷漠的院落,雖然五十年代他在北京住進一座富貴堂皇的巨宅,但在兩座宅子里他的心情想必是一樣的,一樣的壓抑、一樣的麻木。

王府大宅正是郭沫若致命的弱點。俗話說:“拿人手軟,吃人嘴軟”,住在這樣一棟華屋中的國家副主席、中科院院長,只能是住了人家的房子骨頭軟。連自己的儿子都可以犧牲,就沒有什么能夠堅持的了——一個儿子精神分裂、在軍人中自殺,一個儿子活活地被造反派打死。作為父親,他連一聲抗議都不敢發出。“要作時代的留聲机”,他留下了些什么樣的聲音呢?留下了一曲回蕩在白骨与廢墟之上的“歡樂頌”。

愛默生說過:“人文知識分子不應該把對知識的追求當作獲取報酬的職業。追求知識和真理是不可能為他帶來任何世俗世界中的物質利益的。他只能依賴另一些職業生存,例如充當燈塔守望者。”不知道郭沫若看到這段話會是怎樣的一种感覺?他把文學和學術當作了換取顯赫頭銜和王府大宅的等价物,他比待价而沽卻狼狽如喪家之犬的孔子要幸運得多,他獲得了政權所能給當代知識分子的最高禮遇。然而,這种禮遇背后卻是對其人文价值的徹徹底底的消解。他渴望得到的都已經得到了,他必須失去的也全部失去了,他的人,他的書,留下的僅僅是一道前車之轍。

在給“小朋友”陳明遠的信中,郭沫若才吐露出他的一點點心聲,好像是向秀當年的《思舊賦》。其實,中國知識分子生活是一處亙古如斯的歷史時空。從向秀到郭沫若,一步也沒有邁出去。所謂“現代”,實質上還是古代。王府花園依舊,主人仍也只好依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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