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兩封舊信

廖亦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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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4月20日訊】亡靈在上!我要與暴政賭一把,活著,健康地笑著。

一、致劉霞
劉霞:
你的信收到了。你應該少讀陀斯妥也夫斯基。面孔越讀越蒼白,那種俄羅斯人的情緒太強太重。

我始終是你的朋友,無論這地球怎麼轉,只要有一天,你還想著廖胡子還活著,你都可以去找他。我也許同你談不了多少話,但是我還有聲音。我是個聲音迷,這麼多年在獄中,就是靠一種對聲音的幻覺支撐的。我住了一個收審所,一個看守所和兩個監獄,曾經在電棒、皮靴和馬蹄銬下像狗一樣趴著。我鬧了兩次自殺,至今頭腦思考過度就有“轉”的感覺。有時我覺得人並不怕死,怕的是痛、累和無盡頭的麻煩。我痛極了就拼命嚎,嚎能抵抗痛,真的,寫字不可靠,說話也不可靠。上蒼還是有眼的,它讓我在最後一座監獄遇上了我吹簫的師傅,一個目不識丁的老和尚,復姓司馬。那天下午我聽見有幽幽的哭聲,我想盡辦法繞出去,看見那老頭靠在牆上吹一根棍子。我就站在那兒聽,我的心也在吹那棍子,和尚停吹時我還發楞。他突然問我:“你想學?”我點頭。他說:“你要找支能吹的簫。”

這老和尚一天說不了三句話,我跟他學。最後他說我是他唯一可以傳世的徒弟。出獄時我被隔離起來,只好吹一首“望”告別他;隔了好久不見回,於是又吹了一首“客”,又隔了好久,師父吹過來一首“天下同”,又叫“大開門”。

出獄就是無盡頭的麻煩。阿霞現在已成為在現實中勇於拼殺的女人,然後是妙妙的撫養問題,然後是朋友之間的無話可說。阿霞說她三十多歲還沒有安定的窩,她又說我必須掙錢撫養妙妙。她否定蔑視我們的過去,這需要勇氣,她最討厭的就是我吹簫,於是我不吹。我的心靈深處還在愛她,但我無法按照她所需要的方式愛她。

一個人時,我常在家裡用兩到三個聲音自問自答:“你好呀!”“好個屁!”“怎麼啦!” “他媽的!”“麻煩!”“野獸!”“我是丈夫!”“妙妙他爸!”“夜總會!”“錢,錢是你的命!”“我要革命!”

半個月前,我忽然抽出簫吹,居然沒氣兒了。它不響了,簫開始恨我,每一只孔都盛滿空洞的淚。

“簫饒恕我!老和尚,你別咒我!”

我現在正恢復我的簫,吹“客”、“旅”、“望”和“山中”。在這個灰蒙蒙的城市裡,喧囂著無邊的商業浪潮。我多想要個家呀,為了要個歸宿,我寧願投降,放棄精神的廝殺,過簡樸的生活,喝清潔的水,聽清潔的話。但阿霞是堅定的,除非有一天身體完全垮掉,她是不肯收陣的。

我的簫是柔軟的,只有深夜它才像薄薄的刀刃。劉霞,我的朋友,有一天我會吹不下去嗎?我真擔心有一天我會吹不下去。

人是極容易被傷害的,如果我傷害了誰,也是違背我的本意的。親愛的劉霞,如果有一天我傷害了你,你會很快忘掉嗎?希望你這輩子只記住我的好處,哪怕這種好處只有一丁點。
 廖胡子
94.3.26

二、致黃河清

河清兄:

讀了你的信很感動,時光在你的誠懇中倒流了,猶如在80年代,我與我的地下文學的同道們,為了一首詩、一篇文,常常爭論一個通宵,那時我們多年輕呵,多單純,多理想啊,而現在能象你這麼列出許多條“反對”意見的人,已屬稀罕,你有一顆水晶般透明的心,我願意永遠擁有你這樣的朋友。

你的意見我都仔細想過了,但我寄《證詞》給你的根本目的,不是為了讓你看一部“整個民族和世界坐標上”的鴻篇巨制,而是為了朋友間的溝通和理解。記實作品不比其它文體,作者必須努力還原(雖然這種努力會下意識地用心太過)當時的場景、語言、心態,這樣作為一個“個人歷史”的見證者,才勉強合格。我希望你能看出我的厄運的原點——一個詩人,一個玩世不恭的詩人的自毀、墮落和脫胎換骨,所有的文學野心在專制之下都是不堪一擊的。明天是清明節,在我為我姐姐的在天之靈燒紙祈禱之前,我發誓,我沒有作偽證,我曾在寫作中,公平地對待每件事和每個人,不管這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女人還是男人,我都盡力還原到我所看見所經歷的真實,雖然在這一過程中,難免偏執,難免因我的人性上的種種缺陷而使用了所謂道德尺度。

道德判斷在現實生活中是必要的,在沒有宗教感的國度,一個人必須守住起碼的道德底線,使自己不變成被實用主義操縱的畜生;而在文字當中,道德判斷往往成為人性挖掘的障礙,它往往以精英化的激情,非此即彼的對真理的占有代替或歪曲細節,人的日常活動不是這樣的,監獄不是這樣的——雖然絕大多數囚犯對將來沒什麼指望,可生活照常進行。

直到現在,我還習慣於戴著微笑的面具講述許多殘忍的事,我竭力幽默(也許不,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骨子裡有那麼一股不可救藥的幽默勁),哪怕眼睛裡已含著淚水,或內心已顫栗不已,我也要笑著往下講。我流淌著四川盆地的血,天性中潮濕、溫和、自我解嘲,但有時會突然發火,氣得說不出話,於是我就會動刀動槍,十分血腥和暴力——我的靈魂因被迫害被壓抑而充滿了毒素。寫作對於我,就是一種緩慢的排毒過程,在這個世道,文人還能咋樣?我想逃跑,想得發瘋,我隨時有可能失去自由,但是我要賭一把,我要在陽光中,在文字中,竭力平靜地笑著,講述著,我要健康的象某個普通的中國民工,健康地活下去。暴政的目的,就是要把我們變成一群憤怒的瘋子,一群受情緒支配的病人,瘋子和病人是沒法對一個體制,一段歷史說出什麼的。

哪怕把這條命搭上去賭博,我也要活得健康;哪怕明天警察就到我家裡來,帶我走,我今天也要把這封信寫了。等著妻子宋玉下班,一起回父母家,陪多病的父親吃晚飯。我永遠也不會講!但黃河清,我的遠在西班牙的朋友,我卻對你講著……
正如一個上訪的人,笑著對我講他已上訪了一百多次;而另一個,笑著摸出他的判決書,他
坐了三十四年牢,剛判刑時,才11歲!每個人都被一種盲目的力量朝前推,當你有一天回過頭,生命已無可挽回地破敗了。

亡靈在上!我要與暴政賭一把,活著,健康地笑著。

你的朋友 亦武

2002.4.4

轉載《人與人權》4月號www.renyurenquan.org

(http://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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