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登忠:報告文學:二十世紀末的中國農民 第三章 牢獄之苦 (下)

韋登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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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生活
看守所或監獄關押條件一旦得到改善,牢犯或勞改犯就可以長久地少受折磨,而牢犯、勞改犯的伙食就不一定了。伙食會受到財政撥款的多少,市場物價的高低,幹部管理的好壞而影響,時好時壞。83年的“嚴打”時被關進來的勞改釋入人員說他們那時的伙食不算好,也不太差,至少每一餐都有油,有米飯(一半大米,一半玉米)吃。在農村,即使是二十世紀末,貧窮地區的有些農民沒有油吃或吃的全是玉米麵,或者馬鈴薯當主食,甚或有人糧食都不夠吃。十多年後,中國經濟已取得令人矚目的成就,人民生活水平有了很大改善,可是牢犯們的伙食沒有多少變化,有時更糟。牢犯們已被排出在世界之外。
已在七號室關了四年的魏說阿妥那一批有幾十個因營養不良癱瘓取保外醫,又死了人,上級特別重視,撥了一些錢來改善伙食。三天一頓肉,還有豆腐、粉絲、早餐,牢犯們過了一個月的神仙生活,當然這是因死了人、許多人癱瘓換來的,一個月後恢復原狀,每日兩餐。
我進去的前一段時間,十二天吃一次肉,每人能得五兩左右,全是肉,運氣不錯,我碰上最後一餐。後來改成半個月吃一次肉,並且每份五、六兩有一半是青辣椒、芹菜之類。半年後,改成每個月一次,延續半年多時間,再接著就是每月兩次,直到我滿刑。牢房裏肉很重要,因營養缺乏導致的好幾種病只要吃了肉就會好。除了吃公家的肉,有時幹部也拿來賣,只是牢犯們大多沒有錢,家裏送來的幾十元不到幾個星期就用光,而且幾個月才來看一次,有些家庭把被子、衣褲送來,可一分錢都沒有,甚或有極個別牢犯其家屬從不來送東西,因為有些人在家時本就好吃懶做,家裏管不住他,讓政府來管教。牢房裏肉是最誘人的東西,每當吃公肉的日子就象過節一樣熱鬧;每當幹部賣肉,有喜有悲,有錢的人早早等在鐵門邊,沒錢的人只好聞漂進來的香味,或者為了買肉吃,把衣褲、被子等折價變賣。監室裏的跳蚤市場什麼東西都很廉價,一件衣服或一條褲子只要能換半斤肉就成交,一床被子十多二十元錢;沒錢買牙膏肥皂就把每月一、兩次公肉賣給別人,甚至吃豆腐時也可做交易,一份豆腐一盒牙膏,這是“等價交換”。
無論是富人還是窮人,無論是貪污還是盜竊,被關進監獄都成牢犯,都全被拉平,不應該有貧賤之分,不應該有等級之別。可是牢房不能絕然與世隔絕,牢犯們主要是滿足吃的需要。人的高低貴賤常常決定於其是否擁有或是否能給予別人常人欲求的東西,因此牢犯中也有貴賤之別,取決於他是否有錢,更確切地說取決於其家庭是否常送錢來給他買肉或買吃的東西。因為幹部有時拿肉來賣,有錢的就買,沒錢就只乾瞪眼,貧富之別就表現出來,可是幹部不賣菜,大家都只能吃伙房送來的飯菜,幹部不提供讓你有機會暴露你的財富的機會,這時候眾生皆平等。
二、三月份,主要是吃白菜,接著我們連續吃兩個月的連花白,到了第二個月,一些牢犯吃不下,聞到那菜味都要嘔,只能吃乾飯,最後兩個星期,菜不用分,想吃多少就舀多少,因為沒幾個人要吃,那時我剛進去,身體還好,勉強吃下去。連花白季節過去,吃了半個多月熱白菜——夏季載種在玉米地裏的白菜,最難忘也是最倒楣的季節之一是這段時期,熱白菜裏蟲太多,怎樣洗都洗不乾淨,菜桶裏漂在上面是油星和“油渣”——漂在湯上面的蟲。有一次我很仔細地數數我和黃斌兩人打在一起的那一份菜,拈出來十五條小蟲還沒有找完,從那以後我用鹽和昧精放在那蟲湯裏,泡湯吃飯,那菜就送人。由於那幾天以及後來的一段時間,我常常用味精加湯泡飯吃或者買榨菜、辣椒醬之類下飯,以後的兩年多我很少吃味精,也很少買榨菜和辣椒醬,這幾樣東西在看守所銷量很大。牢犯們給伙房人員反映菜裏蟲太多,伙房就請八號室洗一天的菜,八號室的牢友們洗很認真,無奈那些小生物在菜葉裏修築家園,洗不掉,除非把菜葉子丟棄,那一天我又數數我那份菜,找到六條小蟲,我以為已經找完,就吃了下去。兩年後到伙房煮飯,洗菜時我熱很仔細,不過那只是自我安慰,八號室那麼多牢友都無能為力,我們只有一、兩人洗菜,還有別的事要幹呢,此時才體諒到伙房那些勞改犯自有苦衷,尤其有一、兩次,賣菜的人太陽還未出來就去割白菜,夜晚從土裏爬上菜葉子的鼻涕蟲(剛下過雨時特別多)在菜兜裏到處都有,幹部不在時用自來水猛衝,打菜時桶裏還是浮有“油渣”,把它舀丟。馬糞外面光,監室裏的牢友大喊:“你們伙房怎麼捨得給我們這麼多油渣”。
兩個星期總算熬過,到了吃空茼菜的季節。空茼菜沒有那些小生物,可很容易吃膩,要是閉著眼睛吃下去,熱白菜是好菜,而空茼菜和連花白一樣,吃膩了就會感到噁心,吃了一個星期,二十多個牢犯只有不到一半人在桶裏面舀,最後兩天,七號室剩下三個人吃空茼菜。
最痛苦的時期就是幹板菜時代,幹板菜就是把白菜浸在熱水裏然後曬乾,在農村夏季吃幹板菜是常事,可是我們吃的幹板菜又黑又已發黴,有些人說那一定是小販們賣不出去準備丟到垃圾堆裏的。本來就沒有營養,伙房又沒有把它煮透,吃起來就象嚼乾枯的樹葉。混煮在一起的米豆已被小蟲吃光只剩下豆殼,小蟲雖多,沒有白菜蟲那樣令人作嘔,只是吃這些菜時牢犯們說:“與白開水一樣有營養”。吃的人越來越少,開始是小半桶,後來是大半桶留給伙房來收桶的勞改犯提出來倒丟,拿去喂豬都不一定吃。不僅難以下嚥,有些牢犯氣味都不能聞,要到送飯時就逃回監室去躲難,等別人吃完飯再出來。吃的米是從倉庫買來幾年的陳米,煮熟的米飯看起來和生米沒兩樣,一顆一顆不會粘結在一起,吹氣都能把米飯吹散,穀嘴又多,一是難以下肚,二是沒有任何味道。無論如何,每一頓要吃幾嘴才行,人最寶貴的就是生命。那段時間生病的牢犯最多,我們以為剩那麼多“菜”,剩那麼多“飯”讓伙房提回去,幹部也許會改變一下換吃其他菜,幹板菜沒吃完之前大家只能忍耐——用生命作抵押。
時間不會倒流,一旦有希望就有了活下來的勇氣,幹板菜早晚有一天要吃完,最艱苦的兩個多月又熬過去了,又吃兩個星期的蘿蔔。同樣到了第二個星期,蘿蔔味都不能聞,那氣味會使人頭暈,幸好有時蘿蔔裏面還摻有一些黃豆,也能拌著吃下幾嘴飯。
連花白、熱白菜、空茼菜、幹板菜及米豆、陳米、蘿蔔…… 這一時期共七、八個月,許多人生病,有些癱瘓,大家都能熬過那艱難時期也許要歸功於每月兩頓肉。痛苦一定會過去,看守所進入一個新時期,吃洋芋,也許是洋芋價格偏高,此後每月只有一次公肉。洋芋被切成厚厚一塊煮湯,不好吃但有營養。有些拿半個飯換別人兩、三片洋芋,有些則是一個吃洋芋,一個吃飯泡湯,配合默契,兩邊都有益。這是看守所最幸福的時代。
吃了一個多月洋芋,開始吃白菜。白菜是餐桌上最常見的蔬菜,營養學家們不知是要城裏人減肥還是別的原因提倡人們多吃蔬菜。因連續吃兩個月白菜導致了大劫難,死了三個牢犯,至少有三十多個被取保外醫,那是恐慌時期,僅是七號室就有四個沾了光,我們監室愛鍛煉,相比之下生病的牢犯要少一些。

四、疾病
人要是病了或者是殘廢了,那是漸變,不會引起多少注意,一旦死了人,大家立刻驚慌起來,因為生與死是突變,死不可能復活。看守所死了人,縣級、地區級的政府、衛生部門、司法部門不可能象病殘幾十上百個牢犯那樣可以坐視不管,這一次可驚動大駕。政府、衛生部門及司法部門都到看守所來表示關心,牢犯們很高興,蠻以為會象兩年前的大災難剛過,地區立刻撥款改善伙食,過了一個月神仙般的日子。然而幾天後即到元旦,元旦吃的公肉是歷來最少的一次之一,“一月有一次,一次有一觜”。繼續吃白菜直到次年三月份。
政府沒有因死了人就增加財政援助,他們來調查後得出的結論是牢犯鍛煉太少,儘管也有少數幾位提到可能營養不良是其中的一個原因。從那以後每天早上都要圍著十二平方米大小的風壩跑近半小時。原來吃大米,後來換成大米、玉米各一半,雖然玉米用機子磨碎後連糠一起蒸,比吃倉庫的陳米要香得多。這一改革措施是看守所的一大進步 ,以後除了流感或其他小傳染病之外,生病的不多。大浪淘沙,剩下來的都是強悍之徒,伙食沒有多少改善,後來的幾個月也沒出什麼大問題。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每月37元的伙食費只夠買5斤豬肉,無論怎樣精打細算,扣除米錢、水費電費、燃料費,每餐只有兩毛錢的菜錢。況且那時正值修建南昆鐵路,物價上漲,每月一到兩次公肉吃已是一種安慰。有些縣看守所碰不上節日,幾個月都聞不到肉味。大災難過去半年,伙食費終於上揚,從每月37元提到45元,管伙食的幹部也比原來有經驗,以後沒再吃到幹板菜。連花白、空茼菜、蘿蔔等是主要的蔬菜,儘管吃膩了聞到氣味就要嘔,也因看守所的關押條件有些改善,以後的兩年要好過一些。然而物價時漲時落,誰也不敢保證將來就不會再出現幹板菜時代及大災難。
牢房是個特殊的地方,牢犯們患上的病也是特種病——牢病。剛進去一、兩個星期,大部分人都會感到頭暈,有些會突然失去知覺,大便排出來就象羊糞一樣成顆粒狀,並且排便時很費力,這種痛苦折磨我一年多。我感到頭暈持續一個多星期,倒是沒有象其他牢友那樣失去知覺,然而解大便時使我痛苦不堪,往往眼淚都被擠出來,衛生紙也常常沾有血跡,我原以為是體內的原因,經牢友提醒才知道是肛門被撕裂出的血,怪不得肛門常常有辣痛的感覺。三個月左右,肚皮開始麻木,胸悶,吃不下飯,喉嚨又辣又燙,只能喝水,可是因為胃的消化能力太弱,連水也消化不了,喝下去的水就積在胸部悶得難受,每一餐倘若能嚼下去幾口飯就是能活下去的希望,只要養命就得,這種折磨到第二年、第三年我又經歷幾次。肚皮麻木,胸悶,接著就是浮腫、四肢無力,嚴重的就是癱瘓,阿妥和我的同學就因此取保出獄。我癱了近一個月,腳站不起來,用手撐能勉強站起,但蹲不下去,只要雙腳稍彎曲,立刻就象散了架一樣全癱軟要地,平路可以走,上下石梯子就不得不用手幫忙,小阿提比我慘得多,他的雙腳瘦得只剩下骨頭,他只有坐,腳手全無力,洗臉都要人幫忙,上廁所時都是牢友把他抬過去,前後有近四個月,要不是他還清醒,我們以為怕是活不成了。他的父親送來50元錢,除了買一些牙膏肥皂之類餘下的都拿去買肉吃;大約十月份,我哥送來幾十元給我,逮捕前補發的兩個月工資也已送到,我和阿提還有魏三人在一起吃,我們都逃過了那次大災難。逃過初一,逃不過十五,魏在臘月二十三被槍斃。
那一年病的人一直很多,大家都還是熬過來了,到了年末即十二月份,五號室某天半夜死了人,第二天即有官員來探監,把重病號送到醫院,阿倫和另一牢犯在醫院死亡。那一段時間看守所十個監室至少也有三十個牢犯取保外醫,取保出去後的情況不得而知。這次大災難已過去好幾年,可是回想起那時的情景,不免心生恐怖。在此前兩年,C縣看守所剛發生類似的災難,即阿妥被取保的那段時期。時間相隔沒幾個月,B縣看守所的大災難更令人毛骨悚然。一位曾在那次劫難中倖免的勞改犯說:“伙食太差,有些浮泡,浮泡過後就癱瘓,共死了9個牢犯,有些屍體被人領回去,沒人認領的屍體我們就用白布包好抬到山上埋掉,有許多人被送到醫院搶救,取保回家,回家的有好幾個已成了植物人,因為牢犯不斷發病,看守所把人全都放回家,只有少數幾個重刑犯被抓回去”。他還給我提供幾個變成植物人的家庭住址,我到距縣城兩、三裏路的某村去查訪,可是提到那人的名字時人們都不敢講,有個中年人說:“我們不敢告訴你,因為公安局的人講過要是誰亂傳就抓誰”,我只好作罷。後來我又以寫論文為藉口到醫院去查病歷,那醫生找了檔案櫃沒找到,不過他還是答應我過兩天再重新翻一下,也許他那時沒有戒備之心。醫生告訴我:“那些勞改犯患的不只是一種病,是綜合症,主要原因是缺乏營養,缺少陽光以及缺乏鍛煉引起,全身浮腫,四肢無力,嚴重時就會癱瘓甚至死亡。他們共死了9個人,又有四十多人住到我們醫院,公安局不得不把他們全放回家”。過了幾天我又去,那醫生說:“那些病歷後來都被公安局拿走,聽說交到省裏去”。我意識到自己是不速之客,知趣地離開醫院大樓。
人總是要死的,在牢裏死去可能被認為是最沒意義的,老百姓常說:“在牢裏死掉連豬狗都不如”,的確死去的牢犯只有一張裹屍布。一位同事的哥哥在勞改農場死去,接到電報他去看時,沒人告訴他屍體埋在哪兒,沒有墳,更不可能有棺木,原來勞改農場也如此。死了的人當然不知道,活著的人常常就會去比較,“勞改犯之死是最可憐的,因為做惡,不得好死,一張紙錢都沒有”。有些人死有餘辜,許多人罪不該死,餓牢而死的人並非取決於罪惡的大小,越窮的人可能性越大。童年時候放牛上山,小朋友總愛說:“我們把牛打去王×墳那裏”,“王×墳”成了一個山名,七十年代王×在C縣看守所死去(其同案有一支手被用鋼釺絞斷),因為餓牢而死不吉利,屍體被領回,並永遠佔據那個山窩。二十多年後的二十世紀末,他們那個村又有一個在牢裏死去。人多地少,已經沒有哪一個山頭、哪一個山窩能讓給他,不能遺臭萬年。
牢犯們都希望早一點結案上農場。到農場的牢友寫信回來說那兒比看守所自由,飯吃得飽,每個星期還有一、兩場電影,也可以做一些娛樂活動。牢犯們把農場想像成天堂,可是趙的敍述使大家都很沮喪。趙腿部有些殘缺而被送回看守所,他說:“他們是去挖煤,吃飯定量,吃的包穀米比我們吃的包穀面還難吃,油也很少”。過了幾天所長來訓話:“你們還以為我們這裏的伙食不好,告訴你們,某勞改農場吃得比這裏還差,趙××從那兒回來,你們問問”。改革開放二十年,監獄裏一直還過著毛時代的生活。
我與世隔絕了三年,出來後才知道曼德拉當了總統,拉賓被槍殺,巴西捧走第十五屆世界盃,中國在亞特蘭大金牌數第四…… 比上山挖土,下田耕地的三家村農夫們更是孤陋寡聞。本來打算學達磨面壁,可是源源不斷的新犯帶來米價肉價桐籽價,乾旱暴兩大冰雹之類的消息攪得我心煩意亂。每一年都是“今年農民又沒有望頭了”。這三年我也沒白過,因為能有機會吃盡了苦頭,也把一生所要生的病全在牢房裏完成,並且悟出了“四大皆空”。

—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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