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案三個多月，終于寫完了《慟問蒼冥–日軍侵華暴行備忘錄》（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面對40多万字的書稿，我的心里沒有絲毫輕松之感。這是一個太沉重的題目，這是一段太沉重的歷史。雖然現在到處都是紀念抗戰胜利50周年的熱烈气氛，但是，負載這一胜利的是我們民族的兩千万生命和几億人的血和淚，我們為這一胜利付出的代价實在太巨大太悲慘。
在整個采訪和寫作過程中，縈繞我心頭的就是兩個問題：“他們為什么要殺人？”“我們為什么被屠殺？”
從1937年9月9日到10月14日的三十几天中，日軍在山西連續屠城，其中一次屠殺和平居民千人以上的大慘案就有：陽高1400人、天鎮2100人、靈丘1000人、朔縣3800人、宁武4800人、崞縣1300人、南怀化1200人、雁門關2000人；与此同時，河北也血流成河：保定2500人、固安1500人、正定1506人、梅花鎮1547人、成安5300人；而宁、滬、杭地區更被日本人浸入了血海；上海民眾死難數万人、常熟被殺1500人、無錫數千人、江陰1000人、杭州4000人，南京大屠殺則超過30万人……
50年后的今天，重新面對那段災難的歷史，我從民族、文化、哲學、宗教、倫理、人性、行為模式等各個角度深入，試圖破譯為什么侵略戰爭中的日本人格外野蠻和殘忍這樣一個題目。
而与殺人者的瘋狂和放縱相對應的，則是我們一些同胞的麻木和任人宰割。
1943年5月，3000名日軍在湖南厂窖3天中屠殺了32000多名中國人，包括數千名中國潰兵。其中一個班的十一二個日本兵，在一天（不到9個小時）的搶掠過程中，就槍殺和刺死了140多名中國人，還強奸了20多名婦女。
南京大屠殺中的一位幸存者回憶。3000多名中國人被赶進一間大貨房，只有3個日本人看管，大門開著，又都沒有捆綁，可是誰也不敢動，叫跪就跪，叫坐就坐，最后全部被殺害，只他一人逃生。
前几天又在報上見到遲浩田將軍的感慨，抗戰時在他家鄉的那個縣，七八個日本兵，打著一面太陽旗，扛著一挺机槍和四五條步槍，就“掃蕩”了全縣，赶著几万人到處“跑反”。
我們面對的已經不僅僅是歷史，而且是一個民族的精神和心靈。我們為什么被屠殺？我們為什么會比綿羊還要馴服地任人宰割？我在對比同是被侵略被屠殺的中華民族和猶太民族時說：
中國再落后再貧弱，它也是一個大國，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是人類歷史上大國歷史延續最長的國家。中國被侵略被瓜分，問題主要在中國，在我們中國人自身，這是我們無論如何也無法推脫掉的。我們無論找出多少种理由，也絲毫不能減輕我們自身的這种責任。
中國人不自救，沒有人能夠救我們。
中國人不自強，沒有人能夠使我們強盛。
中國人不自愛，沒有人能夠給我們尊嚴。
中國人不自主，沒有人能夠扶我們站立起來。
抗日戰爭的態勢确實是敵強我弱。但日軍的一個第五師團（即其輜重部隊在平型關被八路軍痛擊的板垣師團）在侵華戰爭中就打了中國的70余個師（或被擊潰，或被全殲）。這也實在太不成比例。這不能不說有一個民族素質的問題了。日本人的強悍和凶殘与中國人的軟弱和渙散，都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在明代，一股僅有六七十人的倭寇，就曾經創造過軍事史上這樣一個奇跡：他們登陸后深入中國腹地，橫穿浙江，西入安徽，再北犯明朝陪都南京，又越無錫奔蘇州，雖然最后在太湖附近被殲，但其征戰三省二十几個縣，殺掠數千里，如入無人之境，殺死打傷達四五千人；而僅在南京一地，就駐有中國軍隊12万人。
抗日戰爭是中國近代史以來第一次取得完全胜利的民族解放戰爭，它蕩滌了中國人民族性中許多卑怯和懦弱的東西，极大地喚醒和振奮了我們的民族精神。但是我們如果不只是沉浸在胜利感里邊，而經常從民族悲劇的角度去反思那場戰爭，那么我們本來應該得到的東西就會多得多。
在寫作中我接触了大量史料，其中有段記錄，實在令我感撼。那是日軍伍長三神1995年寫于撫順戰犯管理所的一篇筆供，詳細記述了1942年他們在山西本部掃蕩時殺害一位中國農民的過程（這名“鬼子”居然有著小學家一樣的文筆）。一對30來歲的農民夫婦帶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在地里耕作，一群日本兵上來搶走了牛，打傷了妻子和孩子，并把丈夫抓走拷打和審訊。最后，又要用這名中國農民作刺殺的活靶–
被押著走的農民，從衣服里掏出良民証，在眾人面前撕碎，扔在地上，紙片隨風飛舞，散亂一地。在大棗樹前，農民站住，回頭說：”我不怕被殺死，最后讓我抽袋吧。”
悶熱的盛暑。二十几把刺刀從四面八方緊逼著。那農民把拷打時被撕破了的襯衫前襟掩好，撫摸著被打傷的胳膊和腰，坐在棗樹根上，慢慢地從腰里取出煙管。煙管已經被打斷了，他一聲不響地凝視著煙管，哆嗦著夾雜著白毛的眉毛，瞪著周圍的士兵。
農民解開煙袋帶子，把煙管插進煙袋，停下手來，用握著袋子的拳頭，擦拭了一下粘粘糊糊帶血的嘴唇，突然吐出了一口帶血的唾沫。士兵們都嚇了一跳，視線一齊投向粘在石頭上的血塊。農民取出打火石， 嚓 嚓慢慢敲著。在他身旁，似乎包圍著他的日本兵們完全不存在。他使勁地吸著煙，把煙安靜地吐出來，又香香地吸著。臉在太陽下晒著，滲出的汗漫漫浸入傷口，他也不擦，只是眺望著天空，盯著噴出的煙霧，他的臉上，竟然浮現出徽徽的笑容。
“混蛋老百姓，快吸呀！”三神突然喊著扑向農民，用軍靴踢他的肩頭。但是受到反彈，三神自己卻摔倒了。士兵圍著教官，轟然大笑。
農民仍舊吧嗒吧嗒抽著煙，吞吐著煙霧。他把煙袋鍋儿，用滿是茧子的的手掌磕去煙灰，粗壯的大拇指靈巧地一轉，壓上下一袋煙，大口吸吐著。他盯著自己的手掌，張開握上，又張開握上，忽然，他的手不動了。這時，從他的眼里掉下淚來。接著，陸續不斷地掉著，滲入干透的黑土里。
分隊長猛扑過來，搶下農民的煙管，摔到地上。教官大喊：”笨蛋，快把他的眼睛蒙上！”四個人把他的兩手捆住，綁在棗樹上，又撕破沾血的汗衫，想蒙上他的眼。他晃動著頭，把布條甩到一旁，眼睛注視著士兵們，用輕蔑的聲調說：“不怕，鬼子，一定報仇！”
“刺殺！”教官拔出軍刀，在空中揮舞，命令道。
“啊！”三神拼命刺去。但是，刺刀只扎進肩頭大約兩寸。鮮血流了出來，農民的肩頭開始痙攣。
三神想挽回失敗，可是，飛出的刺刀又扎在左臂上。
“笨蛋，刺胸口！”分隊長喊著。農民仍然緊閉著嘴，眼睛瞪著士兵，又轉看傷口。三神哭喪著臉，第三次刺殺，刺在左側肚子上，刺刀和軍服都濺上了血沫。
“注意，刺！”教官高喊著。
大林跑過來刺殺，刺刀扎進喉嚨，扎進棗樹，斷离了槍身。在這瞬間，滿身是血的農民，把全身的力气集中在嘴上，像從丹田發出的那樣叫了一聲，“鬼子！”突然斷气……
可惜我們不知道這位魯西的農民的姓名。我們只知道，他是一個中國人。在那場民族浩劫中，千千万万被屠殺的人們都沒有留下他們的姓名。他們都是中國人。
几千万中國人倒在血泊之中。民族的血海上蒸騰起一种精神，就是那中華民族之魂。
在殺人者的筆下，我們這位普通而又偉大的農民弟兄的形象呼之欲出，處處体現了中國人所特有的朴實中的精神深度。這位不知名的中國農民的身上所体現的中國人的精神，就是中華民族不死和不滅之魂。
因為這种精神，所以日本人不可能殺盡中國人。
因為這种精神，所以日本永遠也不可能征服中國。
我不想煽動仇恨。仇恨于我們的民族已經沒有意義，過于強烈的复仇情緒只會腐蝕我們的心靈。但是，我們沒有權利忘記歷史。
50年了，我從一個民族強加給一個民族的巨大災難中，從我們民族的2000万生命和几億人的血和淚凝成的遺產中，捧出這份記錄，這份人性的記錄，這份包含著人性和獸性的”人性記錄大全”。我把它獻給中國人，獻給日本人，獻給地球村上的57億居民–
愿后人比我們在進行之路上走得更快一點。
愿我們的后代活得尊嚴，也死得尊嚴。
作者簡介：金輝，1954年生于河北省唐山市，16歲在開灤煤礦礦井挖煤，20歲從軍，1986年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現為北京軍區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主要作品有：《長城對話錄》（合作）、《中越戰爭秘錄》（合作）、《西藏墨脫的誘惑》等。
(轉自<<兩千年目睹之怪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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