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118)

第一部第七卷
維克多.雨果(VictorHu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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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車輪裡的棍4

  他幾乎費了四個鐘頭,才從愛司丹走到聖波爾。四個鐘頭五法里。

  進了聖波爾,他在最先見到的客棧裡解下了馬,叫人把它帶到馬房。在馬吃糧時,他照他答應斯戈弗萊爾的去做,立在槽邊。他想到一些傷心而漫無頭緒的事。

  那客棧的老闆娘來到馬房裡。

  「先生不吃午飯嗎?」

  「哈,真是,」他說,「我很想吃。」

  他跟著那個面貌鮮潤的快樂婦人走。她把他帶進一間矮廳,廳裡有些桌子,桌上舖著漆布台巾。

  「請快一點,」他又說,「我還要趕路。我有急事。」

  一個佛蘭德胖侍女連忙擺上餐具。他望著那姑娘,有了點舒暢的感受。

  「我原來為這件事不好受,」他想,「我沒有吃早飯。」

  吃的東西拿來了。他急忙拿起一塊麵包,咬了一大口,隨後又慢慢地把它放在桌子上,不再動它了。

  有個車伕在另外一張桌上吃東西。他向那個人說:「他們這兒的麵包為什麼會這樣苦巴巴的?」

  那車伕是個德國人,沒有聽見。

  他又回到馬棚裡,立在馬的旁邊。

  一個鐘頭過後,他離開了聖波爾,向丹克進發,丹克離阿拉斯還有五法里。

  在那一程路上,他做了些什麼呢?想到些什麼呢?像早晨一樣,他望著樹木、房屋的草頂、犁好的田一一在他的眼前顯現消逝,每轉一個彎,原來的景物忽又渺無蹤影。那種欣賞有時是能使心神快慰的,也幾乎能使人忘懷一切。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望著萬千景色,再沒有什麼比這更黯然銷魂的了!旅行就是隨時生又隨時死。也許他正處在他精神上最朦朧的狀態中,他在拿那些變幻無常的景致來比擬人生。人生的萬事萬物都在我們眼前隨時消失,黑暗光明,交錯相替;光輝燦爛之後,忽又天地晦冥;人們望著,忙著,伸出手抓住那些掠過的東西;每件事都是道路的拐角;倏忽之間,人已衰老。我們驀然覺得一切都黑了,我們看見一扇幽暗的門,當年供我們馳騁的那匹暗色的生命之馬停下來了,我們看見一個面目模糊、素不相識的人在黑暗中卸下了它的轡頭。

  將近黃昏時,一些放學的孩子望見那位旅人進了丹克。真的,那正是一年中日短夜長的季節。他在丹克沒有停留。當他馳出那鄉鎮,一個在路上舖石子的路工抬起頭來說:「這馬真夠累了。」

  那可憐的牲口確也只能慢慢地走了。

  「您去阿拉斯嗎?」那個路工又說。

  「是的。」

  「像您這樣子走去,恐怕您不會到得太早吧。」

  他勒住馬,問那路工:「從此地到阿拉斯還有多少路?」

  「差不多整整還有七法里。」

  「哪裡的話?郵政手冊上只標了五法里又四分之一。」

  「呀!」那路工接著說,「您不知道我們正在修路嗎?您從此地起走一刻鐘,就會看見路斷了。沒有法子再走過去。」

  「真的嗎?」

  「您可以向左轉,走那條到加蘭西去的路,過河,等您到了康白朗,再向右轉,便是從聖愛洛山到阿拉斯的那條路。」

  「可是天快黑了,我會走錯路。」

  「您不是本地人嗎?」

  「不是。」

  「您又不熟悉,又全是岔路。這樣吧,先生,」那路工接著說,「您要我替您出個主意嗎?您的馬累了,您回到丹克去。那裡有家好客棧。在那裡過了夜,明天再去阿拉斯。」

  「我必須今晚到達阿拉斯。」

  「那是另一回事了。那麼,您仍到那客棧走一趟,加上一匹邊馬。馬伕還可以引您走小路。」

  他接受了那路工的建議,退轉回去,半個鐘頭以後,他再走過那地方,但是加了一匹壯馬,快步跑過去了。一個馬伕坐在車轅上領路。

  可是他覺得時間已給耽誤了。

  天已經完全黑了。

  他們走進岔路。路壞極了。車子從這條轍裡落到那條轍裡。他向那嚮導說:「再照先頭那樣快步跑,酒資加倍。」

  車子落在一個坑裡,把車前拴挽帶的那條橫木震斷了。

  「先生,」那嚮導說,「橫木斷了。我不知怎樣套我的馬,這條路在晚上太難走了,假使您願回到丹克去睡,明天清早我們可以到阿拉斯。」

  他回答說:「你有根繩子和一把刀嗎?」

  「有,先生。」

  他砍了一根樹枝,做了一根拴挽帶的橫桿。

  那樣又耽誤了二十分鐘,但是他們跑著出發了。

  平原是慘暗的。低垂的濃霧,像煙一樣在山崗上交繞匍匐。浮雲中映出微白的餘輝。陣陣的狂風從海上吹來,在地平線上的每個角落發出了一片彷彿有人在拖動傢具的聲音。凡是隱隱可見的一切都顯出恐怖的景象。多少東西在那夜氣的廣被中惴惴戰慄!

  他受到了寒氣的侵襲。從昨夜起,他還一直沒有吃東西。他隱約回憶起從前在迪涅城外曠野上夜行的情景。那已是八年前的事了,想來卻好像是在昨天。

  他聽到遠處的鐘聲,問那年輕人說:「什麼時候了?」

  「七點了,先生。八點鐘我們可以到達阿拉斯。我們只有三法里了。」

  這時,他才第一次這樣想,他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他以前不曾這樣想:他費了這麼大的勁,也許只是徒勞往返,他連開庭的時間也還不知道;至少他應當先打聽一下,只這樣往前走而不知道究竟有無好處,確實有些孟浪。隨後他心裡又這樣計算:平時法庭開審,常在早晨九點;這件案子不會需要多長時間的;偷蘋果的事,很快就可以結束的;餘下的只是怎樣證明他是誰的問題了;陳述過四五件證據後律師們也就沒有多少話可說;等到他到場,已經全部結案了。

  那嚮導鞭著馬。他們過了河,聖愛洛山落在他們後面了。

  夜色越來越深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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