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五類憶舊:父子株連,兄弟反目

文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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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2011年08月25日訊】我的父親劉宗漢是歷史反革命,第一個被株連的是我大哥劉文德。大哥非父母親生,但與其他八位兄弟姐妹手足情深,父母視同己出。解放前夕國民黨潰敗之際,善後救濟總署搬遷台灣,同事勸我父同往,父親斷然拒絕。有好心人勸父親,自己不去台灣,可把大兒子送去,父親還是謝絕了。父子倆出於對共產黨的熱愛和對國民黨的失望,絕了去台灣的念頭。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中共決定派軍赴朝參戰。位於鴨綠江邊,與朝鮮一江之隔的安東市,急需大批有經驗的人員為軍隊提供給養。安東市市長親到上海招聘,在父親支持下,大哥毅然去了安東,就職於安東市百貨公司。在安東鴨綠江橋頭,大哥親切送別二弟文兵赴朝參戰,後又在那裏迎來負傷的弟弟回國。

1956年,父親在上海被內定為歷史反革命。57年反右開始,遠在安東的大哥隨即被揪出來審查。安東市百貨公司黨總支書記王宣傳和保衛科長潘長符,從內查外調中增長了歷史知識,瞭解到當年浙江實業銀行支持蔣介石發動4•12政變,而劉文德的父親、歷史反革命劉宗漢曾在該行當過高級職員;還有大右派章乃器,當年也是浙江實業銀行的高級職員,後升經理,並與劉漢宗關係密切;更要害的是,當年章乃器離商從政脫離浙江實業銀行後,接替他位子的楊彭年恰好是劉文德的岳父,於是認定大哥劉文德毋庸置疑就是這條籐上的黑瓜。父親是反革命,岳父是反動資本家,章乃器是我家的世交,劉文德本人又在國民黨善後救濟總署做過事——歷史反革命,絕不冤枉。

王書記與潘科長如此順籐摸瓜,挖出一個隱藏極深的歷史反革命,興奮無比,於是立即組織一批打手,把大哥押上台,連續作戰鬥了六個下午。大哥堅定站立,橫眉冷對,一再申辯自己從未參與過任何反革命活動,也絕無任何反動言行,自己是愛國愛黨的。硬的不行,就用軟的,潘科長出面與大哥個別談話,誘騙他:「劉文德,只要你交代了同章乃器的關係,就可以提拔你,給你加工資。」大哥回答說:「提拔我、加工資當然好,可惜我與章乃器實在不認識,他與家父、岳父同在實業銀行時,我還是個小孩子,怎麼可能與他有甚麼關係?」

王、潘又風塵僕僕從東北趕來上海,逕直找到此時已戴上歷史反革命帽子的我父親,逼令他交代是怎樣把大兒子送進國民黨軍統特務組織的。老父知道抗拒無用處,於是違心胡亂寫了幾句顯而易見破綻百出的東西應付他們。安東市百貨公司黨組織藉著這份牛頭不對馬嘴的材料,對大哥狠批惡鬥,逼令他交代與國民黨軍統特務管丕誠的黑關係。大哥堅持無可奉告,結果不了了之。但是大哥的工作崗位變了,每天打掃衛生,檔案裡注上「內控改造」。

1961年發生大饑荒,城市工礦企業動員廣大職工「為國家分憂解難」,下鄉務農。名義上是自覺自願寫申請回鄉支持農業生產,實際內部早已定了名單,上名單的人不寫申請就個別動員。凡「內控對象」、「歷史問題待查對象」和平時向領導提意見的人,統統列入下鄉名單,大哥自然也在首批名單上。大哥拿著發給他的400元安家費,從東北安東市回到江蘇無錫老家鄉下。當時老家房無一間不漏雨的,地無一分可以自己耕種的,拿到的所謂安家費,不夠大哥一家6口幾個月的口糧。

二哥劉文兵,1949年秘密離家出走,參軍入黨,赴朝作戰,負傷立功,回國時已是少尉軍官。憑他的功績與才華,原本可以升級重用,由於父親是歷史反革命,二哥成了無前途的軍校教官,最後退役復員,到蘇州地方基層工廠當領導幹部,文革中慘遭造反派批鬥,差一點被扔進太湖淹死。三哥劉文輝,先被戴上右派帽子,繼而戴上現行反革命帽子,很快被殺害。

我這個父母最小的兒子,父親出事戴帽時僅僅12歲,親見父親日夜被監督管制,含淚掃垃圾、掏陰溝,兄長接連出事遭難。在學校裡和社會上,我屢遭侮辱、欺凌。我當時怨恨父親,何不當初一走了之,如今害得家破人亡。隨著年齡漸長,特別是親歷文革之後,對父親,我由怨恨轉為同情,既深為父親的遭遇感到不平,更為自己曾怨恨父親而深感內疚。

我家是階級鬥爭的重災區。三哥文輝是右派份子,二哥文兵是共產黨員,飽經朝鮮戰爭烽火的錘煉,是毛的好戰士,目光敏銳覺悟高,能於自己家中發現階級鬥爭新動向。於是,二哥、三哥之間的思想交鋒就不可避免了。平日二哥在蘇州,三哥在舟山嵊泗島,很少見面,但每逢中國新年閤家團圓,二哥、三哥便唇槍舌戰,攪得家中不得安寧。

1963年寒假,三哥叫我到無錫老家鄉下大哥家體驗生活。大哥家住房破舊簡陋。晚上,大嫂與三個侄女睡在一間七八平方米的破屋裡,我與侄子睡在柴房草堆上,大哥一個人去一個荒無人煙的半島看夜。白天,14歲的大侄女帶著三個幼小弟妹,去鐵路邊撿煤渣,去荒地挖野菜。大哥不斷上訴無錫縣委,申請困難補助,但是大哥檔案裡塞著「特嫌」的結論,是內控改造的對象,不屬於政策補助對象。

自大哥家回到上海,我將所見所聞寫了一份《無錫農村南劉巷農民窮困生活考察報告》,如實反映了當地農民貧困、飢餓、潦倒的生活境況,不少人詛罵人民公社、大躍進,甚至怨罵共產黨。二哥得悉此事後,把我叫到蘇州,嚴肅批評一頓,說我小小年紀,中三哥的毒太深,並警告我,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毀了自己。

三哥知道了大哥的境況,趁返滬探親期間帶我回老家看望大哥,與大哥共榻徹夜傾談,鼓勵大哥設法開墾荒地,生產自救,不要對上面的政策存甚麼幻想。看著像豬圈一樣的農舍,看著侄子侄女們吃的山芋、南瓜、野菜粥,我們兄弟都掉了淚。三哥把身上穿的厚厚的工作棉大衣脫下來留給大哥,寒冬裡穿著單薄的夾衫趕回上海。在擁擠的車廂裡,他主動將座位讓給一個孕婦,自己站著全神貫注地讀英語書,四個多小時站到上海。

中國新年期間,二哥也返滬探親,同三哥一見面就提起我寫報告的事。那天午飯後,二哥、三哥與我相聚在內室,各泡一杯茶,關上房門,鄭重其事地討論起來。

二哥說:「三弟,你叫小弟去無錫老家體驗農村生活,做點調查研究,我不反對。可是調查研究首先要遵循毛澤東思想,要吃透黨的政策精神,不該單憑個別事例偏聽偏信,把新中國的農村,特別是人民公社化了的現代農村抹得一團黑,把農民生活說得這樣貧窮潦倒。這是否定國家大好形勢,是嚴肅的政治立場問題。我們兄弟在家看看還可以,一旦傳出去,必定會闖大禍!」

三哥聽了,平心靜氣地回答說:「調查研究,確實要觀點正確,而最正確的觀點不是別的,就是毛澤東思想倡導的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小弟到老家,親眼目睹那裏的實際情況,如實記錄下來,這怎麼是人為的給農村、農民抹黑呢?家鄉群眾生活那麼苦,那麼窮,怎能昧著良心喊『形勢一片大好』呢?從實際出發寫調查報告,讓組織知道實情,怎可說是『階級鬥爭新動向』呢?」

「你這是在強辯!」二哥不讓三哥說完,迫不及待地打斷話頭,神氣嚴肅地教訓道:「黨的八屆十中全會剛召開不久,毛主席號召全黨『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現在社會上有些人藉著自然災害發生的困難,全盤否定社會主義社會的優越性,猖狂地向黨反攻倒算。你指使小弟去暴露農村的陰暗面,不正是迎合了這股反動思潮向黨進攻嗎?豈不是犯了政治立場錯誤?」

三哥不以為然,譏笑道:「你是共產黨員、革命幹部,做慣了黨的馴服工具,毫不懂得人有自己的腦袋,應該獨立思考。請問二哥,你瞭解老家鄉下嗎?你去看過大哥家的情況嗎?沒有。你根本不瞭解當今農村與農民的實際苦境,只聽信黨的教導,不准老百姓說真話。客觀事實是無錫鄉下農村貧苦萬分,如果說是陰暗面,也是客觀存在,為甚麼不能暴露出來,向當局者進諫呢?這不是向黨進攻,而是愛護黨,愛護新社會的積極行動。」

「愛護黨、愛護新社會,就應該事事跟共產黨走,句句聽毛主席的話!」二哥提高了聲調,指著三哥和我的臉,嚴肅正經地說:「一切服從黨的領導,做黨的馴服工具,這不僅是每個共產黨員的天職,也是每個革命青年應具有的品質!」

三哥急起打斷他,大聲駁道:「跟黨走,聽毛澤東的話,父親不正是這樣嗎?他不當漢奸,不去台灣,送你去參軍,支持你去抗美援朝,結果呢?他不還是被黨、被毛澤東極左路線打成了歷史反革命?!大哥不去台灣,響應黨的號召,支持邊區建設,做好抗美援朝後方給養工作,去安東鴨綠江邊工作,結果呢?還不是受迫害,打成了內控分子?!再說二哥你本人,是黨的基層幹部,明知毛澤東要陷害廣大知識份子,號召給黨整風實際上完全是引蛇出洞,你為甚麼不提醒自己的兄弟我一聲,眼看著我成為出洞之蛇?!難道你當了黨的馴服工具,站穩了階級立場,連兄弟手足之情、父子養育之恩都忘了嗎?你是盲目地跟黨走,盲目地聽毛澤東的話,是全然的愚昧、盲從、奴隸相!」

二哥擺出一副兄長的威勢,斷然剎住三哥激昂慷慨的申訴:「大弟,家中發生這些事情,我作哥哥的不同你辯論。我只說你一點,你這個人,自小調皮搗蛋,當年江陰街弄堂裡鄰居都說你是搗蛋鬼、小強盜,向來強詞奪理,自作主張,從小挨父親打最多,父親怕教育不好你,強迫把你送進寶山教會學校住讀,不准回家,你忘了嗎?小時候你爬上屋頂,奔上奔下,故意唬人,一貫不聽大人的教導,從小叛逆反抗,長大後老脾氣不改,處處別出心裁,樣樣自由主義,你戴上右派帽子怪誰,怪你自己喜歡給領導提意見,反抗上級,懷疑黨的政策。你就吃虧在性格倔強好勝,自以為是,你這種叛逆精神早晚害死自己。我對你早已失望了,問題是你在影響、毒害四弟、五弟和小弟他們。這樣下去,我們一家人都會壞在你手裡!」

二哥越說越生氣,越說越擔憂,不由自主地把手捧的茶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匡啷一聲,嚇得我目瞪口呆,連忙打圓場:「二哥、三哥,你們不要吵了,都是我那份調查報告惹的禍。其實我那只是一篇習作,練練筆,實在沒有二哥說的那樣嚴重。」二哥轉向我,教訓道:「小弟,你還年輕,十六七歲中學生,千萬別學你三哥的樣子,毀了自己的前途!」

二哥鐵板著臉孔,三哥激憤得雙眼通紅,我吞吞吐吐辯白道:「我至今不覺得三哥有甚麼錯。」「甚麼?你還不清楚?你三哥的階級立場十分危險,照這樣發展下去,勢必走向自取毀滅的道路!」

三哥澎澎連拍兩下桌子,憤怒地跳立起來:「不錯,我小時候是調皮搗蛋,但我不會做馴服工具。我是個堂堂正正的青年人,我相信事實,相信真話,相信獨立思考!我不相信任何人的謊話,也不考慮個人的前途,更不貪生怕死!四弟、五弟都已長大成人,小弟也已是中學生了,他們都有自己的頭腦,不需要你去教訓。究竟是你馴服工具好,還是我獨立思考對,他們會在事實面前辨別清楚!」說完,三哥獨自狠狠拉開房門衝了出去。二哥氣得連連搖頭。

二哥與三哥,見面就爭,一談時事就吵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家人都稱他倆是冤家對頭。二哥一再表明,這是兩個階級、兩條不同路線觀念的爭論,屬於大是大非的政治立場問題,他做哥哥的,有責任向弟弟妹妹們交代清楚,免得其他弟妹受錯誤思想的影響和毒害。三哥則公開鄙視二哥的愚昧、盲從、奴才相,認為他早給共產黨、毛澤東的愚民政策俘虜過去了,是他自己中毒太深,失去了自由獨立的做人的品性。二哥開口馬列主義,閉口毛澤東思想,三哥就把建國以來鎮反、肅反、三反五反、批胡適、反胡風、反右派、反右傾、搞四清一場又一場運動所造成的社會不公、人為災難滔滔不絕信手拈來,反問二哥:「這叫馬列的甚麼主義?這是毛澤東的甚麼思想?」

對於二哥與三哥的長年爭論,戴著歷史反革命帽子的老父親連聲歎息,明智倔強的老母親則默默不語。老人家只擔心骨肉反目,兄弟分裂。我與四哥、五哥嘴上不說,心裏卻佩服三哥敢想敢說、敢作敢為、實事求是的正義態度,一次又一次被他獨立思考、大義凜然、剛正不阿的精神所感染,自覺不自覺地照他說的那樣去做。表面上看,二哥這位朝鮮戰場上的功臣,給我家帶來榮譽的黨員幹部,代表著黨的路線,千方百計教化我們,而在內心深處,我們兄弟姐妹多數是同情父親、大哥與三哥的不幸遭遇的,在思想上站在三哥一邊。

二哥是共產黨、解放軍部隊多年培養出來的幹部,長期對毛的極左路線執迷不悟,不理解經歷苦難的弟弟文輝的切身感受,不認同民主自由思想,不允許有激烈的反抗精神,赤膽愚忠甘願做一個馴服工具。十年浩劫之後,二哥的認識也起了變化。文革期間,我們敬愛的三哥慘遭殺害,平反昭雪後,全家人到三哥墳上燒香磕頭,沉痛悼念這位剛正不屈、忠烈獻身的義士,二哥也終於認識到自己過去的愚忠錯誤,誤解了這位為國為民而「桀驁不訓」的大弟弟。年近花甲的二哥,顫抖地拿起毛筆,飽蘸紅色顏料,修復了三哥墓碑上的遺詩:「一生坎坷修真身,抗暴敢作普魯米。今赴屠場眺晨曦,共和繁榮真民主。」他一筆一劃地描著,神情肅然,內心沉痛,他被自己的這位光明磊落、坦蕩一生的同胞兄弟折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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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白:我的父親叫熱桑,剛解放時,我阿爸打土匪中了彈,自己用刀子把腿上的子彈取出來。那時候我的阿爸有功勞,也很有名,後來到北京開會還給他獎,還有獎金。他當了海晏縣大玉藏族區的區長。1958年夏天,上面通知他去海北州開會。他從區上到我們的夏牧場的帳篷,然後就騎上馬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那時我8歲,妹妹6歲。後來我的母親也給戴上反革命的帽子。我的阿爸哪裏去了不知道,阿爸活著還是死了也不知道。1980年給了我們一張阿爸的平反證。阿爸留下的東西早就沒收得一個不剩,現在就那一張平反證是給我阿爸的,再啥也沒有了。尕玉巴

――轉自《黑五類憶舊第11期》,焦國標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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