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前文)
隔幾天,收到北大木興的來信,說是聚會放在紫竹苑,兩邊都近些,並說他們有八個人到場。正巧鮑士奇剛剛出院,商量後,決定我們也選八個人赴會。我把應約的信發出了,古麗、李鐵山找我說:「後天去不去香山參加詩社聚會?」
我說:「我們剛和北大、清華的同學約好,後天去紫竹苑。你們那裡去不成了。」
古麗問:「你們是上午還是下午?」
我說:「下午。」
古麗說:「那你上午去香山,下午趕回紫竹苑。」
我說:「怕這段路長,趕不上。」
李鐵山說:「就是遲到一會,有什麼要緊?」
分手時,古麗說:「雯姐那裡,好久沒信來。我也忙得很,偶爾去信,也不見回音,你要是有空的話,再寫信給她,也代我們安安慰慰她。」
***
至約定的那天,一大早我就起來,乘車、轉車,花了一個多小時,才到香山。古麗、李少川、王文貞、楊紅蔓、黃琳、瓦娜、莉芝、馬蘭早到了,吳安石、王德茂、劉永勤、謝林、汪芳、李鐵山也陸續到場。
古麗說:「我們今日分群遊覽,各自或詩或詞皆可,不限題韻,待中午十一點都回到這裡,怎樣?」
瓦娜說:「限題韻才能顯出功力哩。」
李少川說:「一限題韻,生搬硬套的就來了。」
大家都說不限為好,王文貞說:「各顯神通吧。詩、詞、歌、賦、散曲皆可,怎樣?」
許多人叫好。楊紅蔓說:「今天我沒詩興,只有畫興,交幅畫不行麼?」
黃琳說:「這要社長點頭。」
瓦娜說:「不行,不行,要實行民權制度呀!我們大家點點才行。」
吳安石、王德茂在我邊上小聲說:「天民兄,上次打人的事,想來真內疚。今天我們也沒有什麼詩興。」
我說:「你們一定要有詩興,三秋佳景,焉得多逢?這是我們在北京最後一個秋天了。將來想這樣的歡聚,是難了。」
他們倆沉默片刻,點頭稱是。
莉芝說:「我一慣討厭王熙鳳,心狠手辣,但今天要效仿她曾做過的一種善行。」
諸人問:「王熙鳳還有善行,她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呀。」
莉芝說:「有的。賈薛林史諸人的海棠詩社的聚會中,她做過監察御史,就是幫他們出銀子,我也幫大家出銀子,今天的客我全請了。」
有的說不能要她一人負擔,有的說香山詩社還真應設個監察御史的位子,這位子非莉芝莫屬。
馬蘭小聲對身邊的劉永勤等幾個人說:「這點小破費,窮不了她的,她爸在新加坡經商,很有錢。」
另幾位女生道:「今天哪位詩友完不了工,要罰她採一千片紅楓葉。」
古麗、瓦娜說:「這才是詩社處罰的方式。紅蔓,你可要有詩興才好呀,不要替我們採一千片紅葉。」
楊紅蔓笑道:「你們兩個西洋丫頭,別到時突然懵了,做不出詩,倒替我採千片紅葉。」
眾人邊說笑,邊開始遊山,只見楓林如血,碧石蒼蒼,間有青籐古柏,蔥翠異常。曲逕伸向幽處,百鳥爭鳴枝頭。溪水安寧,清澈見底;竹叢搖曳,風流倜儻。眾人有緣溪而逆行的,有攀徑而向上的,有追幽道的,有循途徑的,愛竹的漸聚向竹叢;採楓的,直走向高處。一行十五人漸漸分散了。
謝林、古麗、莉芝、我四人走得慢,緣小溪徐行,偶爾見三、五片紅楓,一些無名花瓣,順流而下,高陽正勁,照得溪邊、枝頭,一派光明。至半山腰處,側面矮密巒樹深處,隱隱有雕樑畫棟。
莉芝、古麗時而手撫竹葉,時而憑水觀花。走一會,我說:「時如流水,不能疏忽。抓緊時間構思自己的作品吧。我自己也該早完成才是,下午還有一場聚會呢。」
謝林笑道:「先歇會,看她們倆已嬌喘不斷了。」
古麗說:「好個嬌喘?是貶我們還是褒我們?」
莉芝說:「不管他了,想我們的詩吧。」
閉上雙目,半倚在一株果樹幹上,烏髮隨風飄拂,脂膚微浸香汗。古麗雙手抱膝,低頭喃喃自語。
謝林說:「我也只得從眾了。」
他半躺在草坪之上,兩眼凝視樹頭。
一會兒莉芝說:「我先有了,各位聽聽如何?」
幾個人慢慢從各自的沉思中醒來,說:「當然願意。」
莉芝慢慢唸道:「五絕。溪邊。幽林聞鳥語,石畔夢思酣。叢竹搖風興,高陽照靜潭。」
古麗說:「有點王維常建的韻味。第三句卻又似老杜的筆法了。」
莉芝說:「還有七絕。題為《竹海》。裁截天光動細椏,風雲來會倩影斜,雪前羞見梅花麗,待到春時雨後佳。」
我說:「前兩句倒有些老手筆法的味道。只是第三句欠妥。」
謝林說:「前後啟、承與轉、合背道了。你寫的是秋日《竹海》所見不當有『雪前』。我替你改第三句為『三秋減翠青魂去』,如何?」
莉芝說:「當然比我原來的順多了。還有一首七律請你們再看。」
古麗說:「你都將好句做盡了,不留點給我們麼?」
莉芝笑道:「就這一首了,我是生手,哪能羅盡佳句,怕是差得遠哩。我唸了:
「《秋山》七律。天碧雲輕紗翼浮,楓紅贏得一山秋。樹頭不見青猿啼,壑底迴旋古馨幽。正遇西風追落葉,方思南麓鞏經樓。能延感興幾多歲?典論由來壽無休。」
古麗說:「前兩聯有些大家風範,第三聯,出句雖平,但對句因景生情,出句與對句聯貫,沒有大的差錯。最後一聯收得無力,太白了,太白就顯得得俗。」
莉芝說:「那你幫我改改如何?」
古麗說:「能評不見得能改,還是再請二位老兄吧。」
我說:「首聯由遠及近,舖來一派秋色,猶以楓紅為點晴之筆,實亦難得;頷聯出句虛寫,對句實對,雖皆古人常用之意境,用於此處,亦自然貼切;惟頸聯尾聯失之淺白,若能以含蓄委婉之筆代之,則通篇可屬佳作。至於改,非謝兄莫屬了。」
謝林從草坪上站起來,背著手,在溪邊來往踱步。我們三人默默等他的佳句。過一會,謝林踱至我們旁邊,遙望遠處,緩緩說:「有了四句,妥與不妥,尚待推敲。」
莉芝與古麗說:「快唸來我們聽,放肚裡時間長了,會爛掉的。」
謝林笑著說道:「托雁南洋尋菊淚,撫芳北國照青流。孤舟兩地飄離影,一任東西幾歲休。」
莉芝說:「幫我細講一下,我還不解其意哩。」
古麗說:「我來解吧。剛才你的後兩句因秋遊山野而生歸隱之心,將世間俗事看得輕緲,推崇讀書傳世,頗合曹丕《典論》之要旨。而謝林的四句,卻道親人分離相思之情,『托雁』句寫出你對南洋父親的思念,竟委託鴻雁南去探看,骨肉之情,不待言而明矣;『撫芳』句寫出你托雁之地之態。尾聯你定是懂的。」
莉芝說:「但我剛才遊山想到的恰是我四句所言之思。」
我說:「那你再想想,如此大好秋光之下,骨肉分據南北,難道一點不思念?何況你年少時父母便離異分道,你是你父親養大,而今你孤身一人,如何會不思念父親?杜甫是男兒,還有『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的悲愁,白居易也寫過『辭根散作九秋蓬』,言骨肉分離,如斷梗飄蓬,各不相干,蘇東坡的『但願人長久,千里共蟬娟』,也是表達對骨肉之情的眷戀。我想你平時也一定會想念南洋老父的。」
莉芝說:「你如此一講,我倒真的想起來了,平時一有空就想呀,自與父親別後,幾年也見不上一面,唯有夢中常依偎於父親身邊。前兩天還夢見他帶我在西湖划船、飲酒哩。」
謝林說:「妥與不妥,要以你自己的意見為主。依我看,你原來的四句也不錯,如果思念親人,再寫上幾首,也是可以的。」
古麗說:「我們再聽聽天民兄的。」
我坐在石頭上,說:「律詩難,我一向要避開的。今呈上一闕長短句,請諸位垂裁。好,我開始了。
念奴嬌,《香山秋興》:
長空萬里,任雲浮雲駐,鳥飛來去。
燕趙群山峰迭起,看慣興衰無數。
畫棟雕樑,遊人佳興,都在林深處。
長城虎威,遙遙燕嶺盤踞。
聚集同學少年,江山看遍,攬滿懷秋趣。
碧石青溪林影下,暫把豪情稍露。
待到他年,長歌舞劍,直指王宮柱。
試問劉項公謹,可曾如此無懼?」
古麗說:「你這《念奴嬌》竟一反我們悲秋的愁情。再聽聽我的,如何?」
諸人表示樂意。@(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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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