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論語.季氏》
六十二 劫押
在眾人翹首企盼之下渡輪靠上渡頭。
按照登輪規定:先上車、後上人。車種中以機動車為先,而囚車特殊,當然是首先的首先。
規則中又規定:所有車輛必須空載,這意味著所有乘員必須下車。
囚車在跳板前停住。上士司機留在車上預備登輪,少尉和四名押送人員下車。隨後一個人頭髮蓬鬆、滿臉鬍鬚出現在車後門口,所有等船的人都注目而視。
他十分困難地越出車門。因為雙腳被鐵鐐鎖住,鐐鍊又太短,一隻腳已跨出車外尚不能著地,而在車內的另一隻腳也就無法跨出來,上下兩難。
少尉嘆口氣,以眼色指使一位戰士上前協助。那戰士走來先把對方已伸出車外的腳推回車內,然後把兩隻腳同時提出車來。再來一位戰士,二人合力把他架出。
他站穩身子,輪流頓頓雙腳,似在活動筋骨。銬起的雙手交換著扯平衣襟、褲腰,然後又右手「打涼蓬」抬頭瞇眼迎著太陽的方向。他看得很吃力,兩眼極力斜向翻動著,白眼球多,黑眼球少。
他一件青黑色夾襖,黑藍夾褲,一雙青布洒鞋沒有著襪,光著頭。沉重的步伐和著鐐鍊,敲擊著木質橋板鏗然作響……
這就是在太行山區小孩子夢中歡呼,當局聞風色變的史傳猷!
使人驚異的是三十年的地下生涯,六十多歲的年紀,他竟然腰不彎、背不駝。
扶平市委為了消除「太行山游擊隊」的影響,決定輪流在鄰近縣、鄉對史傳猷實行「公審」、「游鬥」。所到之處召開群眾大會,由檢舉方和「受害方」上台控訴被審者的「罪行」,然後由公安、法院進行宣判。這樣做的目的是既能醜化「太行山游擊隊」和史傳猷本人又能起到震慑群眾的效果。
已經在六個縣、鄉實行了「公審」,史傳猷被判了六次無期徒刑。
現在是在由淶源至元平鎮的途中,在那裏他將接受第七次「公審」。
大清早第一班渡輪就遇上一齣「林沖發配(水滸戲,《野豬林》的一折)」。看客們自然不會放過這難得的機會,他們緊張的觀望著,竊竊地私論著,猜測被押解者的身份,估計犯罪的原因。有的人悲天憫人,有的幸災樂禍。也有人大呼:「今天出門兆頭不利!」而最能不動聲色的卻是那些有所打算的人。
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不知是故意逞能還是對那烏黑鋥亮腳鐐好奇,竟越出眾人想近前看個究竟。虎視眈眈的武警馬上一聲斷喝:「躲開!不許靠近!」
史傳猷對由他引起的任何反應都視若無睹,盡力地仰著頭,按著押解者的命令且行且止。
為使押解隊伍獲得最安全條件,輪到乘客登船時又是他們優先。史傳猷被引向船尾後甲板,就靠近囚車後門處坐下。兩名戰士夾持左右,另兩名「二龍吐鬚」般探出二米之外。少尉及上士則倚著後舵旁的欄杆對面監視。
麵包車司機把自己的二名同伴安置在船頭。這裡有一張長椅,編劇及其助理大概也自視身份異於他人,老實不客氣的坐下。這使得後來者大多自慚形穢而不敢與之為伍,偌長一張椅子只坐了兩個人。
司機本人大約也不願甘受與上級在一起的拘束,他搖晃著身體,吹著口哨,瀟灑倜儻地離開前甲板也向船尾走來。他那灰黃色的風衣敞開著,腰帶鑰匙環上懸吊著一隻近三寸長、現代人很難猜測其用途的物件。一把堪堪可做為古董的、舊式的、長了銅鏽的三簧鎖鑰匙。
他把玩著這把鑰匙來到後甲板,與少尉隔著粗大的後舵倚欄而立,也與史傳猷相對。
史傳猷低垂著眼神,彷彿已厭倦了世界上的一切。只在偶爾的伸腰哈欠中才睜眼看看周圍。突然,他注目於三簧鎖鑰匙,抬頭看看司機。後者這時正在點燃一支香煙。
但,史傳猷又突然收起眼神,恢復了常態。
他的哈欠越來越頻繁……
這鑰匙是史家之物,它應該是在哥哥史傳新手中的。
這鑰匙也是當年獄中「病犯」臨終鄭重託付於李麟的。
一位圓臉、矮個子青年吃力地推著一輛破舊自行車來到船上。把他形容為「吃力」並不誇張,因為他這輛自行車是嚴重地「超載」。車把上掛著兩捆由幾百把鑰匙穿起的鐵串,車後座上綁著一隻木箱,裡面是一台電動砂輪。毫無疑問,這是位趕場子、做生意的鎖匠。
鎖匠上得船來最急於解決的是如何安全地安置他那吃重的生意擔。找了幾處地方都不滿意,最後只好選到船右舷靠欄杆的地方,接近後甲板。
生意場的磨練養成他不拘行跡的習慣。他先是叨唸:「鬼地方,這麼熱鬧的碼頭連個飯館也沒有,這本地人也真沒生意眼!」又從衣袋裡掏出一隻夾肉燒餅狼吞虎嚥地吃著,嘴上仍不閑:「……今天坐船的人多,連囚車也來湊熱鬧……」說來竟是一肚子牢騷,也不知對誰不滿。
眼看就要撤跳板、準備開船了,碼頭上突然傳來喊聲:「等等!……等等!……」
一個人有自行車不騎卻在肩膀上扛著,氣喘噓噓地向跳板奔來。
鎖匠一看,樂了:「哈!……來買賣了!」他把剩下的燒餅匆匆忙忙揌進嘴裡,站起身來笑臉迎著扛車人:「嗐,哥兒們!不湊巧,遇上糟心事了﹖」
那人靠近鎖匠放下車用衣袖擦著汗嘴裡罵著:「他媽的!這斷子絕孫的小偷,偷我什麼不好,單偷我的車鑰匙!害的我還得扛著。這不!人本該騎車的,倒成車騎人了!」
這句話惹得乘客們笑起來。
「要哥兒們給您幫點忙嗎﹖」鎖匠趁勢攬生意。
「你能幫什麼﹖」扛車人只顧擦汗頭也不回。
「別拿窩窩頭不當乾糧,您瞧瞧,我是幹什麼的!」鎖匠十分神氣。
扛車人回頭看看也樂了:「我說我不該這麼倒楣嘛。這不,老天爺照應,現成一個鎖匠送到我面前來。兄弟好心眼,順手給配把鑰匙!」
鎖匠認真的看看車鎖搖著頭說:「不成!」
「怎麼﹖」扛車人又急了。
「您這鎖沒有現成鑰匙,得專門配。」
「那你就給我專門配,不就結了﹖」
「那裡找電去﹖」鎖匠拍拍自己車後的電動砂輪:「沒電叫我怎麼辦,用牙啃﹖」
空歡喜一場。扛車人借著渡輪啟動帶來的顛動一屁股坐下來,失望地甩甩袖子,狠命的用腳踹著車輪。想了想又不甘心,沒好氣地對鎖匠說:「你這鎖匠也真不頂事,送上門的買賣也不會做!」
「怨我﹖」鎖匠歪著頭嚷道:「誰出門還能扛著發電機﹖要是那樣我還不如扛車呢﹖」他索性諷刺上了。
扛車人本就有火,一聽這話就待發作:「你小子欠點……教育……」可當他看到鎖匠車把上掛著的兩串鑰匙時又不得不忍下來:「你……兄弟!那麼多的鑰匙你不能找上一把﹖」
「你不懂……」鎖匠賣關子:「聽說過一句俗話麼﹖」
「什麼﹖」
「一把鑰匙配一把鎖。我就是再多,配不上你這號鎖也是白搭!誰讓你當初買這種南韓進口鎖來﹖」
「不是貪圖它結實嗎!」
「這不,結實上了!」鎖匠又諷刺上了。
看著扛車人垂頭喪氣的樣子,鎖匠大概覺得是時候了。他扮出一付關心的樣子低聲地說:「要不,這樣……我想法把你的鎖打開,可是沒有鑰匙。」
扛車人想了想:「行!總比扛著強。」
「你給十塊錢!」鎖匠要價。
「能不能少點﹖」扛車人講價。
「那就別談!」鎖匠一絲不茍。
「好吧!你今天算是吃定我了,誰讓我倒楣呢!」
鎖匠在衣服上口袋裡掏出一把明晃晃的鑰匙,往車鎖裡一捅,開了!
「神!」扛車人眉開眼笑。
「掏錢!」鎖匠伸著手。
可是輪到掏錢時扛車人卻又心疼了:「十塊錢,就這麼一捅?你不是有鑰匙嘛,連鑰匙也給我不行?」
「別廢話,錢!」鎖匠又伸出手。
「這……十塊錢不帶鑰匙……」扛車人有錢卻不願出手。
「咱們說好的,我只給你打開。」鎖匠堅持著:「你給不給錢?」
「這……也太宰人了!……」
不等扛車人把話說完「啪」地一聲車又鎖上了。
「權當咱們什麼也沒說。」鎖匠悻悻地說:「你扛你的車,我走我的路。」
「你!……」扛車人本想借耍賴少付點錢,卻沒想到對方有這一手,當場氣了個面色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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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