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建一:愧痛漢語危機

岳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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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1月10日訊】編者按語﹕國內學者岳建一先生的“愧痛漢語危機”一文,雖然說的是漢語的危機,和我們這幾代中華兒女對我們自己民族語言現狀所應該抱有的慚愧和痛惜,但是,編者認為﹕當代海內外華人,凡自稱文人、作家者不可不讀。凡御封的精英、大師者不可不讀。凡自號改良家、革命家者不可不讀。凡要做文壇領袖、神鬼教主、政治豪強和懷有各式各樣“偉人夢”者不可不讀。眼下,凡高唱民族主義、愛國主義卻又民族風骨喪盡者,尤其不可不讀……。當然,要讀懂它,讀通它,也頗不容易。因為,多少年來,早已在靈魂和人格上折腰於“紅色匈奴”,在思想和文化上背離了的民族傳統,近年來在學識和風采上又“但知有歐美、不知有秦漢”, 特別是在精神上實已成為“孤魂野鬼”的形形色色中國人,還有那些滿嘴“愛國愛族”、卻一心“風流兩岸”的海外所謂華人學者,今天,當真要想讀懂、讀通這樣一篇真實,真誠,在語言上、文思上和心靈上都含蓄著卓犖不群之做人風骨、政治膽量和民族豪氣的文章,確實也不是一件輕易的事情。既然如此,那就讓我們把閱讀該文當作一個開始,一種沉重的開始,並讓我們在這樣一個沉重的開始中,將我們的心緊緊地貼著我們民族的命運,然後再在驀然回首之間,感受一次中國人的靈魂震顫吧……。

本文轉自國內一家不知名的學術刊物。據一位熱心的讀者介紹,知名的、或有地位的雜誌,卻只會做些排斥它的事情,他們當然也都是因為國中的“人情世態”而不得已。

正文﹕

承擔漢語的疼痛和憂患,領罪漢語的苦難和巨創, 接受漢語嚴峻的精神使命,找回漢語的天賦、天性和天良,復活漢語精神天空中的自由和創造,還原每一漢字的骨血、靈性、博蘊、品質和足令天下蒼生敬畏的尊嚴。

漢語危機四伏,實為漢語民族的文明危機四伏。尤為危機者,乃居危思安,大夢不覺;而漢語的心靈危機,更是漢語命運的根本危機,並且從未危機得這般深刻。

當太多漢語傳人的靈魂日漸肥碩、香軟、粘膩、猥瑣、黴濕、浮薄、枯澀、勢利、貪婪、善於卑鄙而又善於優雅的時候,讀到了朱競編《漢語的危機》一書(文化藝術出版社2005年8月出版)。該書以一種嚴峻的文化警覺,組織起33位元學者的智識、洞見、博遠的誠實和對漢語根本境遇的深刻憂思,鞭辟入裏,直取其病徵、病理和病原,精剖細析。閱畢全書,我感受到的是一種刻骨殷憂,一種對漢語靈魂的凝視,一種探入漢語種種巨創底部的細膩、幽深的洞察,一種很難有歸宿的文化出擊——因為漢語蒙難既久,積重難返,危機已是一種自然常態;因為古中華曾經創造的漢語精神人格的絕世之美,已經日益被現代漢語世界裏人格弱化、腐化、痞化、畸化甚至曠世之醜所代替,集體冷漠自己的國萃而趨利趨勢若鶩已成為一種遼闊深遠的時尚;因為天奪漢魄,漢語自由的靈魂、自由的神韻難覓;因為屬於漢語元精神、元靈性孕育出來的高貴而驕傲的人格及其責任感,被放逐於宇宙的一隅久矣;也因為該書中不見人們喜聞樂見的情欲、肉欲、權欲和利欲,不酷不俏也不好玩兒,有興趣閱讀者自是萬不有一。哀哉!

漢語危機,本因在於漢語世界裏寒飆太多來去,日益荒蕪;在於漢語精神尚無從森羅萬象的自禁中突圍,進化無多卻又屢屢被我們漢語傳人自劫深重;在於我們漢語傳人善於漠視和蔑視自己母語的天成與天稟,善於自卑自毀,堪稱世界一絕。其實,如此遭遇不足道哉,盈盈天地間,漢語乃人類文明史上最重要的奇跡之一,早已載詩載史,入歌入畫。古往今來,已有數千種語言在這顆蔚藍色的星球上滅跡,而漢語活著。古文明國家中,如古希臘、羅馬、西班牙、德意志之用衍音文字者,皆已衰亡,惟堅持表意功能的中國文字曆百難千災生生不息,脫離口語而存在(即同一漢字可以音異而意同,譬如方言),絕非偶然和僥倖,其必然中所涵義理極其奧博。漢語承載五千年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給東方古大陸以生命以創造的歸宿和輝煌的自由夢想。漢語是中華文明進化的本源,更曾是中國文化最自由的基因。樸素的自由精神,系漢語的天賦和天性,曾經根植於漢語世界的靈魂和血液,滋生出過屬於這片東方古大陸的詩意人格和心靈大美。一個個“仁人志士、義人俠士、聖人賢士、高人大士、狂人逸士、異人奇士”,無不擁有獨立人格和心靈自由的宇宙;那“不畏於天,不畏於人”、“因人之勢,高士不為”、“寵位不足以尊我”、“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從心所欲不逾矩”之大真性,不能不令今人陌生而羞臊;那“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有容乃大”、“和而不同”、“天真誠一”之大真懷,不能不令我輩訝異而愧汗;那“乾坤覆載,以人為貴”、“天視自我民視”、“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己欲達而達人”之大真求,更使當下失去精神追求而沉迷物欲的社會全人格中人莫名其由其妙其精神的邏輯;那“寧守清貧,不可濁富”、“自勝者雄”、“不為苟存,不為苟亡”、“積正不倦”、“勞謙虛己”、“士窮節乃見”的浩然正氣和“當今之世,舍我其誰”的以天下為己任的大丈夫精神人格,超越了自我和歷史,豐富著漢語民族樸素自由精神的內涵。自由精神,曾經是漢語大創造、大進步、大作為的象徵。因此,每一漢字都曾逸出過自由創造的無限生氣,擁有過自由上下求索的絕代風流,以自闢精神時空,以趨向無官民之分、尊卑之別、天人之異的終極意義。可以說,古中華樸素的漢語自由精神,多是來自布衣精英,笑傲王侯,漠視橫強,且狂而不妄,為而不矜,達而不離道,高尚而不悖人情;其精神內涵是超越機構的。春秋的百家爭鳴,文無常勢而卓其態而汪洋恣肆而尊存天下;漢唐的恢宏氣象,韻無常行而渺遠而浩蕩入溟闊;皆為這種樸素的自由精神所涵養。漢語樸素的自由精神,卓然自拔於一切絕對意志,成為漢語生命中的生命,尊嚴中的尊嚴。因之,漢語賦予漢語民族的美學精神,堪稱漢字精神。藉著漢字形外有形而又斂放有致之絕美,中國詩詞、繪畫、建築乃至哲學之玄妙,幾可一通百通。一個漢字幾乎便是一座文化博物館。漢語有教無類,有容乃大,具有極強親和力、更新力和自恰性。人們不僅能夠從中覓見羅馬、中亞、南亞古文化痕跡,而且融蝕了的西語及日語詞句觸目即是,卻又是“和而不同”,堪稱量如巨澤成其深,器若大山就其峻。漢語文字,對稱而參差,音韻鏗鏘,口語與書語高度分離,雖聲無定而字則千年不變。漢語傳人至今可以讀懂先秦兩漢之書,而英、法、德、意民眾,卻難以明辨二百年前之文。不同口音的漢語傳人,因了定形文字,可以超越時空進行交流。漢語方塊字“書同文”的高度穩定,乃是中華民族沒有像歐洲那樣分裂的重要文化原因。漢語生動、傳神、形象、富有樂感和神韻,追求言外之意、象外之旨、弦外之音、韻外之致;講究行文筆至氣吞,空靈動盪,雲容水態,意境深遠,其妙堪與造化爭奇。漢語高度成熟,重復資訊甚少,文字有限,卻可以造詞無限。

漢語當之無愧為中華民族五大發明之首。漢語之象形,來源於萬象崢嶸的自然形態和自然神韻,自是融有自然的偉力。漢語有過的能動的大創造,曾以古代世界史上空前規模的各民族文化大交彙的碩果,為遠東世界大一統文化的合併創造過條件。

漢語是一再喪失崇高地位和自由精神的漢語傳人的靈魂,是其生活方式與存在方式。

漢語曾經擁有的自由精神,乃漢語血液中流動的本源精神和價值存在,百劫難盡,由此而形成的高貴人格美和超越自然之上並獨立於萬物的心靈的命運,必將比漢語本身更具有生命力。

漢族表面凝鑄成歷史,背後積澱為罕與倫比的文化財富。漢語以豐厚、動態、亙古綿延的承載,使漢語傳人以歷史性的存在而充滿自信地創造未來提供了無限可能性。漢語於漢語傳人緣同骨肉深,使之不僅是人種意義上的中國人,更是極其深厚的文化意義上的中國人。漢語及其文化,是中國人自信和驕傲的最深刻的根據。僅此,中國人便可以世世代代地自信和驕傲下去。

然而,漢語雖恩澤百代,人無一德以報之。強閹漢語者有之,封閉漢語者有之,鉗制漢語者有之,嫁禍漢語者有之,顛覆乃至偷換漢語精神、性靈、品質者有之,取漢語為我所用、棄漢語亦為我所用者有之……漢語歷八百年封建專制和兩千年君主專制的黑暗與酷厲,滿目瘡痍,幾剩形骸,一次次陷入宇宙間最痛楚、最動盪、最混沌、最封凍、最屈辱莫辯的境地。嗚呼!

清朝末期,國勢衰危,新文化運動承洋務思潮、戊戌變法、辛亥革命而來,勢若疾霆,殊勳赫赫。領袖群倫者挽民族危機之狂瀾於即倒,沖決數千年封建專制禁錮,“重估一切價值”,重構意義世界,以圖中國科學、民主、自由,深遠地改變了中國人的存在方式和話語方式;其於追求人的解放的義無反顧中,或慷慨悲歌,或披肝瀝膽,或詩意浪漫,或大智大勇。在二十世紀這個漢語自由空間最大的時期,漢語精神人格之大美,再一次輝同日月。這種大美,自然有古中華漢語精神人格之大美的內在承襲。但是,以反對專制制度、專制文化為己任的先賢們,卻無視每一毛孔都透出血腥、骯髒、殘酷、偽善、邪惡的歷代專制制度、專制文化乃萬惡之源,無視其挾持、閹割、僵化、鉗制漢語才是禍因,而全部歸罪漢語,以專制的方式,不分良莠,不容異見,大加討伐,掀起旨在廢除漢字的“漢字拉丁化運動猶如狂飆,只破不立,這是因為破壞比建設容易”。“胡適認為漢字、文言文以及中國古典文化是禍水,將其貶得一錢不值。”“胡適登高,眾人緊隨,就這樣,漢字與國文在翻掌之間就完成了由高雅向低俗的蛻變,寫作迅速歐化,由詩詞歌賦轉為歐式小說。當時的作家無不效顰洋人,扭捏作態。在文學方面,中國由貴族淪落為平民,頓失東方獨特的審美價值。”(《漢語的危機》第323頁)陳獨秀先生甚至明言,文學革命“其是非甚明,不容反對者有討論的餘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決定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不容更有異議”。

著名語言文字學家錢玄同先生主張“廢除漢語”,聲稱:
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為記載孔門學說及道教妖言之記號。此種文字,斷斷不能適用於二十世紀之新時代。欲使中國不亡,欲使中國民族為世紀文明之民族,必以廢孔學,滅道教為根本之解決,而廢記載孔門學說及道教妖言之漢文,尤為根本解決之根本解決。(《中國今後之文字問題》,《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上海良友圖書公司1935年版)

共產革命家瞿秋白先生則開誠佈公道:
現代普通話的新中國文,必須羅馬化,就是改用羅馬字母,要根本廢除漢字……要寫真正的白話文,就一定要廢除漢字,採用羅馬字母……漢字真正是世界上最齷齪最惡劣最混蛋的中世紀茅坑!(《瞿秋白文集》第2卷,第690頁)

著名作家、“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旗手”魯迅先生說:
漢文終當廢去,蓋人存則文必廢,文存則人當亡,在此時代,已無倖存之道。(《致許壽裳》,《魯迅全集》第11卷)中國古書,頁頁害人。(《致許壽裳》,《魯迅全集》第11卷)中國國粹……等於放屁。(《致錢玄同》,《魯迅全集》第11卷)

一時間,天下景從,漢語傳人集體地以流之濁而讒其源之清。

一時間,一場語言上的“弑母運動”蓬勃激蕩,一片喧聲四起:“廢除漢字,走世界共同的拼音化道路。”“漢字是落後的語言,是殘餘的象形文字。”“漢字是愚民政策的利器。”“只要中國人改用洋字母,就可以像洋人一樣,誨人而不誨於人。”“漢字革命,改用拼音,是絕對可能的事情。”“改成切音新字。”“改成官話字母。”“改成合聲簡字”……如此大言鑿鑿,不分青紅皂白地淩蹴踐踏、焚林而獵殺恩潤自己和先祖的母語卻從無些許愧疚,為整個人類歷史所絕無僅有。討伐漢語的聲音,一如疾雷,隆隆不絕地持續到20世紀30年代。後來,魯迅先生甚至說道:“漢字不滅,中國必亡” !(轉自《漢字的故事》,中國檔案出版社會,2001年版)

漢語確實存在先天缺陷,自有許多局限性。融化新知,進行現代換位,確是當務之急,但不該滅絕;一如《漢語的危機》中所言:“漢語疵咎固多,然而功不容否,罪不至誅”;“傳統的法之立意、龍之一體屈伸變化之佈局、擇言貴雅一字一珠之選字、語有興象興在象外之構象、窮形盡象窮神盡象之形神、思與境偕意與境渾之境界、因事遣詞言暢意美之修辭、淘洗熔煉思積而滿之構思、春秋藏閃抑揚轉合之筆法……屈宋司馬唐宋八家之文統、先秦散文唐詩宋詞之國粹……無不遭受致命破壞,或被改易得面目全非,或不復存在”;“以偏代全,以破代立,六經注我,與事實乖,與道理違”;“漢文‘廢去’後明擺著將使用洋文”;漢語“無存,民族無靠,人心失系,文明之河斷流,傳統之湖乾涸”……如此一概否定的更有千年斯文,漢語歷史及其價值,古中華漢語精神人格之大美……這些都是漢語民族賴以自信最本質的根據。自信喪失,必是心靈貧困和精神危機的預行。無論多麼優秀的群體精英,多麼進步的主張,其精闢和精進若是以民族自信的深遠失去為巨大代價,必然為民族的未來伏下難以估量的後患。平心自省,難道不是嗎?!

自蒼頡造字,漢語何曾遭此巨創!以“歷史進步”為正當理由,對自己的母語進行屠戮,至此,在人類歷史上開創了先例;且由最具人格氣象而又受益漢語最深、古文功底卓而不凡者領銜,幾乎所有文化精英乃至漢語傳人都是同謀,集體意識與無意識地進行語言與文化上的自閹;集體銳精於近而略於遠,集體陷於一偏而忽略大體,集體過於盲目自卑地進行語種與人種意義上的深遠自虐自劫乃至自我拔根;集體峻急、實用地推諉罪責於母語;其時,知機明變者有之,前趨後躡者有之,因循苟且者有之,無知而全知全能者有之,全知全能而無知無畏者有之……皆棄自己母語如蔽帚。除去吳宓等數人自懷卓見,越俗高蹈,罕見“雖千萬人吾獨往矣”者。於是,知識與無知、反對專制與自造專制、思想邏輯與絕對意志結合了。這種結合具有令人痛心的力量。尤令人痛省的是——許多以“反對封建專制”為己任而上下求索而擔當難以勝任的犧牲而令人高山仰止者,此時此刻,也具有著不黑即白、非此即彼、絕對毀棄的一元思維方式,其廢除漢字的專斷意志和妄為,與其深惡痛絕的專制意識何異?其不分國粹與國穢;不論諛詞詐說和大言真語;不辨文言、文辭來自帝闕抑或草堂,來自王朝意志抑或民間神髓,來自政客文娼、販夫走卒抑或漢語世界優秀文化的真正不朽建樹者——一代代大漢民族的布衣精英!一概否定,一概根絕,焉能不令人痛定思痛?其實,布衣精英——漢語人格、漢語文字之大美的擔當者,歷盡黑暗專制製造的百劫千難,命運與自己的母語相同。其實,民主、自由成為夢中景、鏡中花,絕非偶然。其實,吳宓等人“詞切理明、論如析薪”的意見,被不屑一顧——終是必然。今日讀來,這些意見何等的前瞻與憂遠——

西洋真正之文化與吾國之國粹,實多互相發明,互相裨益之處,甚可兼蓄並收,相得益彰。誠能保存國粹,而又昌明歐化,融合貫通,則學藝文章,必多奇光異彩。(吳宓:《論新文化運動》,轉引自《國故新知論——學衡派文化論著輯要》,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5年版)

如若不是專制思維、專制人格已經令人愧痛地“融入吾人血脈”,“俯拾即是”,漢語世界積累數千年的審美感知和詩性語言,焉會一夜間流失。可以說,中國社會對內專制,窒息了漢語精神的活性;我們漢語傳人盲目自卑自閹的專制思維,又臠割了漢語精神的形式。這種思維方式,還導致漢語傳人時而以英美為師,時而以蘇俄為師;要麼全是“腐朽反動沒落”,要麼盡皆“真理指南崇拜”,一好百好而趨之奉之,一壞百壞而惡之除之,罕見深究真相,然後明白辨析以去粗取精,去偽存真。先賢們取消文言文而興起白話文,雖然不過是使取消漢字獲得大眾支持的“分兩步走的策略”,策略也相當精緻,但方式依然是以專制思維為內疵,後果可以想見。這種精緻的自劫遠比粗鄙的瘋狂更具有摧毀力。終於,文言文被取消了。爾後,白話文學風靡一時。提倡白話文,確實功若丘山。然而,以“獨尊”白話而“罷黜”古文,進而取消漢語,則太過浪漫激進。因為“文言難懂”,便是“言之無物”,便是“無病呻吟”,便是“濫調套語”,便是“茅坑”、“垃圾”。因為專制政治鉗制、僵化漢語,漢語便成為“自由的天敵”。因為提倡平民文學,便反對精英文學。那麼,以白話文寫就的現代詩、後現代詩,不是常常更見晦澀難懂嗎?文言文取消後,專制思維、專制文化便從此不復存在了嗎?用白話文為潑痞、騙子、幫主、政客、貪官、娼妓、弄權弄人者建起的巍峨而絢麗的牌坊還少嗎?尤應痛省的是——近九十年來,白話文學中的無病呻吟乃至無魂無骨無知無畏日盛一日,大話假話套話痞話觸目驚心。那麼,便可以不分優劣、不辨因果地將白話文學取締甚至再次廢除漢語嗎?其實,漢語發展的初始階段,言文合一;那些所謂難懂的古文典籍,便是當時的白話著作。其文言文則是建立在先秦口語基礎上的上古漢語書面語言。從《世說新語》、《顏世家訓》開始,到敦煌變文、唐宋語錄、宋元話本、明清小說,每朝每代都產生過不少白話作品,卻始終未能動搖文言文自領風流的主體地位;而新文化運動提倡的白話文學語言,亦並非真正的口語,而是以北方官話為底子,加上明清白話小說的流風餘韻,並雜有不同程度的方言、新興辭彙、歐化句法的混合文體。白話文學優點甚多,但也有著混淆“書面語文學與口語文學的差別、雅文學與俗文學的差別、傳世文學與時尚文學的差別”(《漢語的危機》第328頁)之嫌。白話文雖日臻成熟,功垂者自功,然其承載的文化及歷史與文言文比較,畢竟過於粗淺。以白話文之一隅,取代渾融博大、萬象崢嶸而又難窮其精深的整個漢語世界,並且拒絕以足夠悠遠的母語歷史為自己的歷史,拒絕接受母語巨大遺產的全部含義和將帶給人類的全部貢獻,拒絕以已有的母語高度為自己的起點,勢將使自己變得失根失脈,失去歷史性存在,失去作為中國人的身份,失去面向未來累進和衝刺的文化底蘊,為害不能不謂之深遠。我以為,自舉其疵而又勇於自省,不僅僅是一種胸襟,一種深遠的自信,一種高貴的善良,更是一種“道之在天下”、“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的漢語真性情。

幾番歲月,變歷滄桑,及至二十世紀中葉,漢語世界在高懸的階級鬥爭教條下,開始文字改革,“要走世界文字的共同方向——拼音化”,“在實現拼音化以前,應先簡化漢字”。漢字數次簡化,多有大規模的“群眾性造字運動”行跡。不少簡化字頗失原有真義,不含漢字精神,不合六書的造字方法,隨意、倉促、盲目、粗疏、失序,“禿溜溜的,有腰斬之感”。尤其嚴重的,是簡化漢字後,可以讀懂古文者越來越稀少,從此造成漢語閱讀的巨大斷層,從此不僅外國名著需要翻譯,本國古典名著同樣需要翻譯,每譯一次,精華便會流失;如此深刻的文化悲劇,勢將歷史性地一代代延綿下去。據稱簡化漢字意在“掃盲”,“有助於勞動人民學文化”,然而,“歷經四十餘年,文盲人口仍高達近兩億”,“半文盲更難以統計,其中絕大部分仍是工人農民。”(《漢語的危機》第214頁)至此,漢語危機日益深遠。至此,“黨八股”語言、各類“運動”語言、“假大空”語言、“高產衛星”語言、偽“民歌”語言、偽“工農兵”語言、“紅衛兵”語言、“紅海洋”語言、“紅色恐怖”語言、“鬥鬥鬥”語言、“大批判”語言、“靈魂深處暴發革命”語言、“樣板”語言……一似浪高卷萬瓦,障百川而東之,終以絕對威勢彙聚成漢語世界汪洋恣肆的騰囂。至此,哪里有漢語,哪里就有將絕對威權神格化而取消漢語人格的荒唐;就有以神聖的名義對漢語元精神和終極意義進行浩劫的悲劇;就有語言是利器,文化是籍口,禁錮是過程,蒙昧是手段,恐怖是方略,私利是目的;就有言出禍隨、以文羅難的驚天動地的悲烈和空前絕後的歷史殷紅;就有無所不在而又獨特於一切漢語記載過的正史、野史乃至神話、寓言中的荒誕;就有漢語傳人人格集體地傾覆、個性集體地消失、尊嚴集體地淪喪,自己對自己進行最徹底、最無恥、最痛苦而又最麻木的出賣和畸化,罕有活著逃離的靈魂,幾乎沒有誰可以真正地企越。至此,漢語精神在漢語傳人皮囊裏日漸枯乾。當廣西的莘莘學子以非黑即白的並不陌生的絕對思維方式,將恩重如山的老師煮著、烤著吃盡以後,有過精神人格大美的漢語世界至此便是真正的精神廢墟了。數窮未變,暗極不明。嗟呼!誰為為之,數萬萬漢語傳人幾千年聚族聚居之地,竟至此極也。

惟當同愧者,可以論自新。

漢語精神,是需要人格來擔當的。捫心自問,我們配嗎?

我們漢語傳人哀人而不自哀,因為我們善於輕薄。我們不敢正視和認真清理自己母語有過的不幸,因為我們善於虛弱。我們麻木於漢語意義體系崩潰,因為我們善於無操守、無德性。我們沒有變漢語的不幸為漢語圖強的巨大資源,因為我們善於短視。我們沒有走出漢語曾有的自錮,以展示漢語遼闊的空間以及漢語傳人生命感性、理性無限洞開的可能,因為我們善於註銷靈魂。我們更無從漢語的本原精神和無盡財富中汲取新生漢語理想人格的精神基因,因為我們善於趨勢趨利和苟活。於是,曾經一片廢墟的漢語精神世界,至今尚無真正復蘇。九十年代以來,漢語應用日漸粗鄙化、銅臭化、頹靡化、低俗化、速食化,便是在這種廢墟上產生的。大眾傳媒、廣告宣傳、流行文化、通俗文學、商業促銷、手機短信,以前所未有的規模,以先賢們曾經寄予厚望的白話文語言,日益製造著語言垃圾。來自權欲謊言向情欲謊言戰略轉移的套話,來自個人與集體極取極欲的髒話,來自以經營絕對語言為業績的空話,來自枉道而從勢、曲學而阿勢的廢話,來自“我是流氓我怕誰”的痞話,無時無刻不在嚴重污染漢語。“身體寫作”,“下半身寫作”,“胸口寫作”,“欲望化寫作”,“美眉寫作”,“美男寫作”,“小男人寫作”,“小女人寫作”,“窺私寫作”,“我愛美元寫作”,“渴望墮落寫作”,“搖頭丸、網吧、崩吧、荷爾蒙、情欲消費、白日夢、酒精構成的時尚寫作”……以盲目而無節制的放蕩放縱、無聊無恥,褻瀆漢語。調情與撒嬌、幫忙與幫閒、白領趣味、二奶情結、市儈嘴臉、惡俗展示,光怪陸離於漢語世界,毀滅著對漢語道德、漢語高貴氣質和漢語未來高貴命運的信心。至此,可以說漢語作為曾經的高貴文化現象,確實瀕臨危亡。不僅於此,更有他哉:漢語教學狹隘僵化;漢字數量銳減驚人(唐代約有漢字26000個。明代《字彙》集漢字約33000個。清代《康熙字典》收漢字約47000個。1987年公佈的《常用字表》僅有漢字2500個,此數位為現代出版物覆蓋律97. 97%,且“俗字佔據大多數,大量尚有生命力的雅字不見蹤影”);學子普遍疏離國文,厭倦寫作;漢語原創性日益衰弱;人們隨意蹂躪語法;學術語言“西化”失當日多;借用外來語言生吞活剝,甚至去精取粗;母語優雅品質遭到廣泛漠視;漢語的當代和未來功用,缺乏最低限度共識;以娛樂為文化,以資訊為知識,以假話為智慧,以逐利為業績,以無恥為炫耀,已在漢語世界蔚為大觀;各種機會主義進一步顛覆幾乎陡剩形骸的漢語精神;既有的漢語秩序荒痕寸寸,破碎、絕對、僵化,漢語已經“無能表達一個民族的經驗和生命衝動”,濫情、煽情、閒情、色情、矯情,正在日益成為漢語生命的真理。當我們沾沾自喜於國外“漢語熱”升溫時,國內漢語生態已是極為危機了,危機得無知無覺,且於危機中到處製造吆喝,各取所需地展銷中國文化。尤其危機的是漢語精神泄瀉的最後防線——中國知識份子及其意義與價值體系——更是在全面崒崩。其實,中國知識份子早已在背叛心靈,早已是製造這一深刻危機的協從、同謀乃至主將,獨立蒼茫者寡矣。太多的知識份子已經無德可守,無節可操,無義可懷,無道可殉,在高貴人格和自由心靈的意義上已經雖生猶死。有感於此,我對該書主編、作者的努力油然而生一種敬意。該書頗少冗贅的學理和似是而非的學問,多見深入的理性論證和洞察的優勢,具體而微,可感可觸;從中可以感受到一種對自己母語博大而心碎的愛願,一種突入漢語真實處境的幽遠、纖致、沈鬱的文化穿透力,一種變漢語危機為深遠復活的高貴期待。“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譚嗣同語)。面對明天漢語突圍於危境,自新自強,該書勢將構成悲慨踐行中難以撕去的一頁。他們的執著努力,無疑是一種提示:沐浴著漢語民族血汗生長起來的知識份子,可以為找回漢語的尊嚴盡怎樣的心力?管見以為,漢語尊嚴來自漢語精神森林般的蘇醒,來自超越古中華人格之大美的現代知識份子人格美的集體形成,來自從一己做起的積微累進,來自沉重的民族付出,來自超越過去而非回歸過去、超越宿命而非走向宿命的創造。科學與民主至為珍貴,但只能夠救贖良知未泯者,而其與再造美麗而高貴的漢語人格結合,才能新生漢語美麗而高貴的命運。

走出漢語危機,除了自贖自救,別無選擇。

走出漢語危機,不是用鮮花將有過的恥辱行跡遮蔽,而是勇領罪錯,以圖自新。惟有將燭火探入我們漢語傳人自身的混沌與黑暗,才能自知自省我們曾經妄棄了多少精華,誤拾了多少垃圾;才能真誠懺悔當代漢語人格每一淪落、每一自閹、每一迷誤、每一無恥、每一苟且,才能擁有超驗氣度與寬弘眼光,對漢語在人類語言中真實列位元予以盡可能減少失誤的觀照,以切實完成漢語重新崛起必須的文化、品性、智識積累與建設;才能摒除太多太過深重的精神和文化上的外因和內因、他殺和自殺造成的深遠自卑,以大漢民族應有的自信和應有高質的文化實力,有容乃大地面對外語,強化去粗取精的能力,以啟動自己語言的精神生命和創新活力。創新,可以最為純粹地顯示一切語言本身的奇跡。創新是穿透歷史面向未來的啟悟,是找回漢語尊嚴並且使之擁有至高無上命運的真諦。漢語創新乃漢語精神自由的象徵。漢語的精神自由尚不是目的,高貴的精神自由才是目的。因為高貴的精神自由意味著自尊、現代理性和不將一己之念妄加於人,意味著公正、清濁尺度和自由的無限生命力。高貴的精神自由乃漢語創造的最高表現,將賦予漢語生命價值的極致。

據語言學家估計,世界現存語言6800種,其中一半至9成可能會在本世紀末消亡。目前,每兩周便有一種語言消失,速度驚人。毋庸諱言,漢語日漸深重的危機早已使漢語成為國際上的劣勢語言,若以這樣的速度下去,不會太久的未來,漢語必將令人愧痛地成為一種死去的語言。

依然是那句老話:我不自省自救,人孰能救我!

2005年10月18日

──轉自《黃花崗》第二十三期(http://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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