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爛尾樓裏的人們(四)

曾穎:翡翠黃瓜

曾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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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1月27日訊】“春天花園”的住戶,大多是相互介紹著來的,張三帶來李四,李四帶來王五。因為擔心住的人太多了會引起有關方面的注意,造成大家都住不成的局面,大家在介紹人來時,都很謹慎小心,非特別知根知底的同鄉或親戚不會往這裏帶。
  
兔八哥是少有的幾個不經熟人引薦就住進來的,他不是引薦者胡神仙的親戚或熟人,他倆僅有一面之交。
  
胡神仙第一眼看到兔八哥時,他正在河濱公園的堤岸邊沖著河裏黑得冒泡的水發呆。胡神仙雖近視得掛著兩個破碎的酒瓶子底,但還是明白他不是在看風景。在他站的位置上,幾天前曾有一個女人沖下了河去,水不深,但還是沒活過來,估摸著是被臭死的。
  
一想著那女人被河水醃得發黑的肌膚和醬得像鹹菜的頭髮,胡神仙就心裏發緊,他於是上前和他搭訕。依他多年練就的察顏觀色逢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職業素養,居然很快撬開了對方的嘴,讓他說出了自己的苦楚。這就如同高壓鍋被人揭了限壓閥,爆炸的危險頓時就消失了。
  
那人說自己是做生意的,傾所有資產辦了一個煤礦,眼見快投產了,不想一場大雨,山洪暴發,沖得連礦渣都沒剩下一顆,欠下親戚朋友幾十萬元的債,不敢回去見人,思前想後,還是覺得一了百了的好!
  
勸人本是胡神仙的強項,這些年來,他有一半的業務,是在勸各種覺得活著沒什麼盼頭想一了百了的老少男女們不要輕易地了了,說不定睡一覺起來,一切都有轉機。這些並不太新鮮的主題,被他用陰陽五行運也命也之類的各種術語一包裝,就變得有說服力了。他的說辭主要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命中有劫,即是當下遭遇的事是命中註定的;第二部分是,轉機將至;第三部分,則是前途光明。讓聽者聽了之後,內心安靜地接受現在的苦惱現實,並相信轉機已經到來,開始對未來有了願望。這樣的結果,便是被說者破涕為笑,化一臉陰雲為陽光燦爛。說不定一高興,從口袋中抽出一張十元甚至更大面額的鈔票,讓他也陽光燦爛一回。
  
胡神仙具有商業動機的勸慰起了作用,雖然沒有得到錢,但對方沖下臭水溝的衝動消失了,跟著他來到“春天花園”,進院的第一瞬間,院裏玩著的孩子們覺得他沖出嘴唇的兩顆白牙很好玩,於是就沖他叫兔八哥。他在向二當家報名時,順口就報了這個名,二當家也懶得核對身份證,只要繳房錢,兔八哥就兔八哥吧。如果不繳錢,兔九哥也不成!
  
其實,兔八哥向胡神仙講的,只是他故事的後半段,前半段其實是這樣的:
  
兔八哥原本是一家銀行的信貸科長,從大學畢業到年薪12萬的信貸科長,他幾乎是以狗尾巴著火的速度竄過來的。他也因此找到了一個漂亮妻子,行長經常語重心長地對他說:“好好幹!”其神色令人浮想聯翩。
  
搞信貸,總是和各種有錢人打交道,和有錢人交道打多了,他開始對自己原本滿意的年薪開始有些不滿了。特別是他眼睜睜看著許多才智均不如自己的人,從自己手中貸出款去,不足一兩年就變成百萬千萬富翁開著他羡慕的寶馬賓士的時候,他的心態不平衡了。他開始暗中觀察和總結,發現許多人致富的法寶就是開礦,開礦是一次投入終生受益,利潤不低於販毒而風險卻小得多的財路,他決定去試試。
  
他偽造假資料,虛擬了一個貸款客戶,將50萬元錢貸給了自己,再許下高額回報,在親戚中左拼右湊了些錢,在山裏挖起礦來。他知道,只要開採手續一辦妥設備一到位,幾個月之內,一個源源不斷往外冒真金白銀的財富之洞便會出現在他眼前。然後,只需將其中小小的一部分拿出來連本帶利地還給銀行,自己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成為那筆巨額財富的真正主人,許多人都是這麼操作成為富人的。如果他再從這些財富中拿出些碎銀子給上不起大學或醫不起病的窮人,甚或再加大點手筆,在偏遠山區去修座學校或造一座橋,經報紙電視一報導,幾乎就成了天使樣渾身閃著安全光彩的社會賢達了。這樣的場面,在他夢中不知出現了多少次,讓他笑醒了過來。
  
但夢畢竟是脆弱的,弱得經不起一場雨。那場雨引發的山洪,像經過鐳射制導瞄準了一樣擊中他的礦洞,左右誤差不出10米。山民們說,這個地方有50年沒有發生過山洪了。
  
這次連神仙也會覺得驚奇的山洪,擊碎的不只是他的發財夢想,還擊碎了他的家庭、工作和親戚朋友眼中還算不錯的形象。在山洪暴發的第二天,也即是行長向他追問貸款的當天,他逃了出來,當地公安局很快向各地發出了協查通報。他像逃出貓爪的老鼠一樣一路狂奔著,在鄰省住賓館時,因為服務員多看了他一眼而奪路狂奔,丟掉了錢包和身份證;而幾天前住旅館時,因為使用假身份證被老闆娘敲詐不成,險些被報了警。遇到胡神仙時,他正茫然不知該怎麼辦。而他的茫然,被胡神仙讀懂了,主動來和他搭訕。胡嘴裏那些時也運也命也的話,讓他聽起來很舒服很受用,最重要的是胡神仙給他推薦的新住所,有一個非同尋常的好處——不用身份證。再沒有比這更能吸引他的了,他於是決定在這裏暫時住下來,當一段時間的兔八哥,看看事態的發展再說。
  
和“春天花園”裏的大多數住客不同,兔八哥是有知識有文化的人。知識與文化這種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卻感覺得出來,而且非常直觀。這就如同一條名貴的貴婦犬,即使渾身骯髒四處流浪,也與垃圾桶裏上竄下跳著跟蒼蠅搶食物的狗狗們不同,無論是氣質還是外形和生活習性。
  
住進來的第二天,兔八哥就從二當家給他指的房間裏搬了出來,自己選了平時很少人去的8樓。“春天花園”的其他住戶們,平時為生計奔忙累得恨不得在街邊就能睡著,哪還有多餘的力氣和心情再去爬高樓。大夥都本能地選擇住在一樓,雖然擠點,但不用費力氣爬樓,用水也方便。
  
兔八哥選擇住8樓,與認可兔八哥這個名字一樣,都暗暗反映他的心理,他認為自己之所以落到今日這個地步,完全是由於自己時運不濟,而他終有一天會發達的,要得發,不離8。住在8樓上,聽著別人天天叫他八哥,他覺得心裏要踏實些。
  
胡神仙成為他當然的好朋友,除了引薦的因素外,更大的原因,還是與他的職業有關。雖然胡神仙至今也沒為自己算出一個不愁明天早餐在哪里的好命,但兔八哥卻覺得,有一個知命理的人在旁邊對自己指點指點,總是要安穩些。當初開礦時,有人叫他請風水先生來看看,他拒絕了,至今都還在後悔,總覺得當初如果請人看看,興許也就沒有這麼慘了。
  
住下之後,他也該考慮明天早餐之類問題了。他想出去找事做,雖然拿不出文憑和身份證,但憑他所掌握的金融知識和從業經驗,胡亂找個混口飯吃的職業先安頓下來還是沒問題的。但關鍵是他這張上了協查通報的臉和他一見到警車就打哆嗦的腿,使這個原本並不太成問題的問題成了問題。而像其他住客那樣,乘著夜色出去賣賣燒烤或甘蔗,又是他不願意幹的。他覺得那樣做跟讓他從8樓上跳下來沒有多大區別。如果讓他選,他寧願選擇後者,因為這樣來得更快些。
  
在感覺風聲最緊的那段日子,兔八哥躲在8樓上,望著周圍辦公大樓裏來來往往奔忙著的人們,以及那些安著空調窗明几淨的辦公室,感覺非常複雜。有時,他甚至在想,如果自己那件事沒有穿幫,或者說自己壓根沒有幹過那件事的話,那自己此刻也應該是穿著乾淨的襯衣,坐在電腦前,喝著咖啡和天南海北的美眉們東拉西扯,等著來求自己辦事的人綻放著相同笑容的臉,以及隨後內容大致相同的款待。這些以往過得已有些膩味的生活場景,如今是那麼親切而令他渴望地閃現在遠處的夜空中啊。
  
他想得更多的,是他的妻子。那個朋友和親戚都誇獎說他命真好攤上美麗女子,標準得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總是暗含著笑意。她的身上,永遠有一股淡淡的若有若無的香味,說不出來自哪種花或哪種品牌的香水。他問過很多次,想買來送她。但妻卻總是笑而不答。
  
妻最擅長做菜,她做的菜與世界上任何一個廚師所做的都不同。她總是按自己的心情和喜好,將各種原本並不能入菜的花瓣、水果或別的有香味的東西當成佐料。她會用一種極小的金桔當醋,會用一種叫不出名的紅色漿果當醬油,她會在燒牛肉的時候加一節甘蔗,會用檸檬汁泡出清爽可口的山黃瓜。
  
她說:你上班交際應酬太多,肚子裏各種油膩和毒素吸入太多,我是上帝派來守護你健康的,我要把所有不好的東西清出你的腸胃。
  
她這麼說,也這麼做了。像人體的免疫系統一樣,無微不至地關心並監控著進入他身體的每一塊食物,以及穿在他身上的每一件衣服,對他耐心而瑣碎地關注著。
  
然而,這些曾經像空氣和水一樣平凡的生活細節,是他從來沒有在意過的。他甚至還產生過見慣不驚之後的倦怠感。包括對妻子的美麗外貌、如水柔情和清淡雅致的飲食和無微不至的關注與提示,都讓他有一種莫名的疏懶。像浸泡在山泉中的人不知道珍惜水的寶貴那樣甚至有了些審美疲勞。他像一個急於趕路的旅人,並不在意腳下美麗的花朵和身邊美麗的風景。要趕往的目的地究竟是一片荒原還是沙漠,他並不知道。而當他明白過來,再追悔時,已經來不及了。
  
坐在8樓的窗沿上就如同坐在沙漠的最中央,往日那些美好而平凡的生活,像遙遠的水一樣令他焦灼而痛苦。最讓他難受的是8樓比沙漠正中央還殘酷的是讓他看得見周圍世界裏那些幸福著的人們。在幾十米之外,那些窗明几淨的窗裏,美女們在電腦前面含微笑地聊天,經理們坐在大辦公桌前發號施令,而小情侶位在餐廳裏你喂我我喂你吃得一臉幸福表情。
  
這時,他的口中一股很怪的味道冒了出來。這味道說苦不是苦,說酸不是酸,說辣不是辣,說甜不是甜,說腥膻又不是腥膻,是一股從來沒有體會過的令人難受的味。
  
他想吐,吐不出。想咽,咽不下。他沖下樓到水龍頭邊漱口,到賣串串香的夜店裏連吃10串最麻最辣最燙的牛肉片,又到水果店買了最甜的蘋果最酸的檸檬最臭的榴槤,然後費了半管牙膏刷了6次牙每次至少5分鐘直至牙齦脫皮潰爛……
  
但那味,依然在口中。
  
這是一種足以讓人發瘋的怪味,他實在想不出,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能壓制住它,使它馴服,不再讓自己難受痛苦。
  
他買了一大瓶白酒,仰脖灌下去,他指望著酒力發作熱血上頭幾分鐘後便昏昏然進入什麼都想不起的狀態。這是他最後的法寶,最近半個月以來,他用的次數非常多,以至於不喝掉半瓶白酒就入不了睡。
  
但不知是使用的次數太頻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今天喝酒的量已遠遠大於往日足以讓他昏迷的量了,但頭腦依然清醒,那股可怕的味道依然令人痛恨地盤踞在他口中。
  
世界在他眼前胡亂的昏轉著,8樓外的窗景,像旋轉木馬上的燈那樣瘋狂旋轉著。這時,他腦海中依稀有一樣東西由遠及近由暗到明地顯現出來了,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那是一盤酸黃瓜,是妻子用檸檬和海鹽外加甜椒和別的一些調料炮製的。去了皮的黃瓜像剛出石殼的翠玉,伴著紅色的甜椒,裝在特意選配的青色保鮮盒裏,儲存在冰箱裏,每頓飯壓軸登場,是妻不肯傳人的私家密菜,那質地清脆,不鹹不膩,酸中略帶點回甜的黃瓜,一度時期幾乎就成了妻的代名詞,他狂熱喜歡過,也感覺平淡甚至熟視無睹過。但現在,卻那樣痛徹心骨地閃現在眼前,在他手指前一寸的地方若即若離,但又始終觸摸不到。像一隻調皮蝴蝶在逗弄焦急而煩躁的貓。
  
他被逗得更加煩亂抓狂但又無能為力了。踉蹌著起身上街,一夜間尋了二十幾家賣鬼飲食的酒店飯館,進門只要泡黃瓜,吃得滿口冒酸水,但都不是那味。
  
直到天色微明,他實在撐不住了,跑向街邊的公用電話,撥響了至少一千次想撥而沒敢撥的電話號碼,電話那頭傳來妻焦急的聲音,問在哪?
  
他號啕著說:我……我在這個世界的邊上,我想你,想翡翠黃瓜。
  
妻焦急地說:我天天都在做翡翠黃瓜,你回來吧!
  
但聽筒裏,回答她的除了哭泣還是哭泣。
  
幾天後,幾個外地員警來到“春天花園”,有一個漂亮女人與他們同行,她手裏拎著個青色保鮮盒,分外搶眼。
  
他們沒費太多周折就到了8樓,找到兔八哥。兔八哥吃完女人盒中的黃瓜,平靜地跟他們走了。
  
胡神仙看到,兔八哥的眼中第一次沒有了焦灼和慌張的色彩。胡據此推斷出,公安局又發明出了最新的可以讓犯人不跑的藥,樣子有點像黃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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