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藍天
母親早年畢業於湖南大學化學系。在上個世紀的50年代，能上大學的女生鳳毛麟角。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她天資並不聰穎，記性不好，能上大學只能靠後天的努力。我的外祖父是小學教員，解放前有幾畝薄地，農忙時會僱傭一、兩個幫工，所以解放後被劃為「小土地出租。」地被收走了，家境也日趨貧寒。
母親從高小起就在學校寄宿，自小養成了堅韌獨立的個性。從初中到高中，她為了湊學費，常像大人們一樣去挑煤，一挑兩擔煤有一百來斤重，挑一趟就是十幾里地。那時母親正值生長發育期，本來營養就差，加上繁重的勞動，不但個子沒長高，還落下了膝關節勞損的隱疾。
母親考取的中學是湖南省的省重點，畢業那年，連她自己，共有三位女生考上了大學，第二年又有一位女生考上了。因為四人的名字裡都有一個「雲」字，在當地就有了一個響噹噹的稱謂，叫「武岡四雲。」而拿到湖大錄取信的母親，卻一度為學費和生活費發愁。幸虧她有一位早年參加了工作的叔叔，我們稱為二外公的，從海南島給她寄了二十元錢，才解決了燃眉之急。直到今天，母親依然對二外公二外婆的恩德念念不忘。
作為普通知識份子家庭，父母親的工資不高。他們在老家都有老人需要贍養，在農村的兄弟姐妹有了難處，還必須接濟。所以，母親在生活方面必須精打細算。
那時父母很少給我和妹妹零錢。我們的零花錢，基本上是靠撿廢品賣到廢品收購站掙來的。一方面，我為此感到自豪，同時又糾結為甚麼我們不能像別的孩子一樣，從父母那裏拿到零花錢。就連過年的壓歲錢，也只有區區五角或者一塊。怎知這每人五角錢，也是母親從緊巴巴的家用中擠出來的。
有時家裏來客，會送一匣子點心之類的禮品。母親也捨不得馬上吃，等決定吃的時候，卻發現點心已經長了毛兒，只好連說「可惜」，無可奈何地扔掉。他們當然不知道，之前我已經做過手腳，悄悄把點心匣子打開，拿出一些自己喜歡的糕點，重新擺整齊之後，再小心翼翼地把繩子捆回原樣。我也會分給妹妹一些，這樣可以堵住她的嘴，不會向父母告密。那時，我覺得為甚麼母親要這麼小氣，寧可放壞都不捨得給我們吃，而且同樣的事還發生了不止一次。
在學習方面，我並不是很讓大人省心。我寫作業的時候，有時不夠專心，忍不住會看各類閒書，母親就會悄悄地出現在門口，然後嚴肅地清一聲嗓子，以示警告，我也只好不情願地繼續寫那些煩人的作業。因為覺得母親經常「監視」，私下裡給她起了「密探」、「秘密警察」之類的外號。小學功課容易，我仗著自己有幾分小聰明，也算名列前茅。考初中的時候，卻因為學得不紮實，考砸了，也讓對我寄予厚望的班主任很失望。初二那年，父母費了很多心思，把我轉到了一所學風較好的學校。由於小升初失手的恥辱，我還算比較用功，高中時上了一所區重點。那時，我和妹妹從小學一直到高中的功課，基本上都由母親輔導和督促。
母親是那種典型的理工科女生，邏輯性強、思維清晰、言簡意賅，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感情。而少不更事的我，總覺得她沒有別人的媽媽對孩子的那種「熱乎勁兒。」她很少直接對我們表示愛意，我不太聽話的時候，還會凶我幾句。如果我和妹妹鬧了矛盾，不管是誰的錯，父母總是要我多讓著妹妹，對我批評的也比較多。每當我和母親鬧了小彆扭，總在想她是否喜歡我。有時這種自憐自艾的情緒會像雜草一樣在我的腦海裡隨意蔓延，甚至我還會胡思亂想：我是不是她從垃圾堆裡揀來的孩子，只有妹妹才是她親生的？
回憶起來，缺心少肝的我，怎麼就沒想到，在那些並不富裕的日子裡，是誰每天費盡心思，變著花樣給我們燒好吃又好看的飯菜？是誰把不多的葷菜給我們留著？是誰每天把牛奶釀成酸奶，為了讓我們多吸收一些鈣質？是誰親手為我們打毛衣、做好看的花裙子？是誰不厭其煩地為我輔導功課，一遍又一遍地講解著讓我發愁的難題？又是誰，親任我的英語啟蒙老師，為我長大後走出國門打下最初的基礎？
人總是要成長的，當年我這種種的幼稚隨著年齡的增長，也漸漸消失。15歲的時候，我讀了沈醉寫的《我這三十年》，其中寫到他很早就不給自己過生日了，而是把這一天作為「母難日」，並為他的老母親做些事，以表孝心。看到這一段，我想連一個「雙手沾滿人民鮮血」的特務頭子都這麼孝順母親，我怎麼能比他差呢？於是我也開始在自己生日那天過「母難日。」每當我替母親做了一頓飯菜，她就非常開心。
但直到我自己做了母親之前，對母愛的深沉還是理解得不夠。尤其在我鬧小脾氣的時候，就會無限放大自己對家裏的「貢獻」，比如在父親出差的日子，買米、買面、換煤氣，比如某年某月某日做過一個菜、一碗湯。。。被我一一列舉，如數家珍。而母親為我們千千萬萬個日夜的操勞與付出，卻被我自私的心有意無意地淡化了。
有一次，不知是甚麼原因，我和母親爭執起來。母親哭了，說道：「是的，我不會說讓你愛聽的話，不會刻意討好你。我們這一代人，感情含蓄，不符合你們的時代要求。我長得也不好看，可能老了更讓你嫌棄。但是你記住，當你有一天做了媽媽，你才能理解我的心。」母親接著說：「我一直為一件事情後悔。你外婆在世的時候，那年在湘潭，有一次給你餵飯，可能不是那麼乾淨，我就說了她幾句。她很傷心。現在想想，我當時為甚麼要那麼說？我真的非常後悔。」我一下子呆住了。在我的印象裡，母親極少哭，即使外婆去世，她也只是用手撐住頭，在那裏沉默了好久，儘管她和外婆的好得像一對姊妹。然而，當時我只是心裏略微感動了一陣子，靈魂深處或許仍然冥頑不化。
多年以後，我終於自己也成為了一名母親。每當我看著孩子柔嫩的臉龐，內心就有一塊地方慢慢地溫暖，漸漸地融化。。。而我的媽媽，還是不辭辛勞地伺候我坐月子，幫我照看孩子。
看著母親任勞任怨的樣子和越來越多的皺紋，我終於理解了母親當年的話：只有我做了母親的時候，才會真正理解她的心。每個人都是母親的孩子，從母親十月懷胎起，母愛其實就每分每秒地伴隨著每一個人，貫穿在每一件生活瑣事中，每一個渺小的細節裡。只是，人們因為習慣了這種愛而忽略了，忽略到根本想不起來。
我從那時起便開始懺悔，懺悔自己過去因不知感恩而犯下的數不清的錯。在無私的母愛面前，任何動聽的話都顯得蒼白無力。母親的大愛，哪怕是用一輩子，都難以償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