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思之:我所經歷的歷史——反思始於疑

(口述:張思之整理:楊東曉)

人氣 25
標籤:

【大紀元2014年02月08日訊】直到1971年「林彪事件」之後,我才真正從根本上考慮過往二十多年的經歷。可以說,讓我真正對歷史開始反思的,是1971年9月13日林彪摔在溫都爾汗之後。

「九一三」

我知道林彪出事算是很早的,大概是10月10號左右。那時我還在北京郊區的南口農場勞動改造。10月初,和我同在南口農場勞動改造的朱平–他是我在北京市法院時的同事,來告訴我「林彪出事了」。

朱平是我們勞改農場唯一的經常拿著半導體收音機聽的人,他不僅外語很好,還有一項技能:會調短波。所以他經常能夠聽到一些別人聽不到的消息。當時我們能夠每月進城一次,10月1號他回城裡,更是可以肆無忌憚地聽了。

我從1954年就開始「偷聽」敵台了。那年搞內部肅反把我軟禁起來,這時我得到320元稿費,我們領導找到我說「你不要拿這筆錢」。我說這不是我願不願拿的事,現在的問題是人家給不給。

但是人家出版社根本不理法院,還是把320元稿費給我了。我去買了一台南京電子管廠的熊貓牌五燈收音機,能夠聽短波的。我就開始聽敵台了。

儘管自肅反以來,我此生遭受的一連串的厄運就開始了,但我一直沒有想過是哪裏出了問題,一直把毛澤東當做神一樣對待,直到林彪在沙漠中折戟了,一個寫入黨章的人「溫都爾汗」了,肯定是他們兩個人之間有分歧,而且分歧公開化了,這使我產生了思考:他的接班人,一個劉少奇,一個林彪,怎麼都公開分歧了?

「鎮反」

我對1951年鎮反的做法,當時就是不贊成。因為這樣做不是依法辦事,處決一個人起碼得經過法律的審判,得給人有個說法。鎮反的時候也不經審判了,一張佈告幾十個人命就沒了;沒有佈告也可以殺人。儘管我對這種做法不贊成,但鎮反是當時的大趨勢,畢竟是個運動、是個政治運動,我也就認為應該把政治放在第一位、一切都應該服從政治需求。1979年平反後「歸隊」時我不願回法院,也與這個有關。

我親眼見過的一次在土城執行槍決,槍決了70人。我眼見那被殺的、殺人的,都在發抖。開槍的都是新兵,他們的手都在抖。有的犯人都不止挨了一槍–士兵也害怕,打不準啊!那個場面是非常震撼人心的,招架不住,心裏很久都過不來。

從1951年鎮反開始,到1952年「三反五反」,再到後來的歷次運動,法院都很難嚴格地依法辦事,都是服從政治。給我印象最深、刺激也最大的,是1957年反右之前,人大代表對法院鎮反的做法很懷疑,於是有人大代表到法院來視察工作。法院對在此前沒下過判決書的死刑,臨時寫了判決書,一看就是假的,怎麼辦?就有人出主意用醋泡。後來,法院的同事陳建國貼出了大字報:「法院醋泡判決,良心哪裏去了?」這件事對我刺激很大。

「打老虎」

鎮反以後,印象較深的就是「三反」。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我前幾年為了回憶這段歷史,查了一些資料,毛澤東每天都有指示,他是親自指揮。他一定要在全國打出大老虎,包括部隊裡也要打出大老虎。

北京市的法院開始沒有動,一個重要標誌是:我們機關沒有成立打虎隊。後來每個單位必須有老虎,哪個單位沒有老虎,單位必有問題。這個時候法院也成立打虎隊了。

當時法院領導還很信任我,讓我做打虎隊隊長。可是我甚麼材料都沒有,甚麼根據都沒有,我怎麼打呢?

當時的院長王斐然、副院長賀生高他們兩位都對我很信任,他們讓我做打虎隊隊長,我也不好拒絕。當時我的工作最忙,敵偽產的案子積壓了一萬件,工作忙又要打虎,怎麼辦?那就只能晚上打。

打虎打誰呢?既然反貪污就找財會部門吧。財會部門找誰呢?想來想去,就去找在舊社會法院工作過的財會人員。我們查了他的賬,人家確實沒問題,我們拿不下來他。於是就想方設法內外夾擊,找他的夫人、深更半夜到他家裏去鬧。搞了很長時間,這個「虎」還是打不下來,人家確實沒有貪污。

我們住的那個院子是法院宿舍,後來有人告訴我,聽到他夫人在院子裡跟人說:「張思之沒有良心,他結婚的被子都是我給他縫的,被子四個角上那花生、栗子都是我從山上給他找來的。他這樣欺負我們、欺負老頭子,壞了良心了。」

這場運動中,我也想到過,這樣做對不住人家。但那是大運動,不是他家就是別人家,反正得找出大老虎來。

揭發

我們的院長王斐然,是1948年和我一道從解放區進北京城的老領導,他人是不錯的。1951年鎮反之後,北京市委以副書記劉仁為主的一些領導,認為應該充實法院隊伍,於是從北京市公安局調來了他們信任的賀生高來做副院長。

賀生高是位老陝北人,是一位非常正派的人,他是劉志丹那時的人,他到最後走的時候,身上還帶著幾顆子彈。

正副院長後來對立起來了,兩派之間弄出很多矛盾。

有一次我聽到王斐然在下班後給一個女子打電話,而此前又聽說過他進城後與原配離異態度很堅決。我年輕時就是這個觀念:共產黨員就是聖潔的,一點灰塵都沒有,共產黨的高級幹部怎麼能這樣?再加上王斐然也包庇過道德和工作作風都不良的同事,這種情況下,我就成了「賀派」了。

到了「反高饒」的時候,空氣已經變得很不一般,七屆四中全會決議一出來,所有縣團級以上幹部學習四中全會文件,加強黨的團結。我開了幾天會都是一語不發,我知道我要是講話,人家肯定不愛聽。到最後會議要閉幕了,常真發難說:「思之同志不發言不太合適吧。」那就講吧,我一講就摟不住火。

我講王斐然曾經袒護某人不良作風和工作問題,還有對他官僚主義的不滿,並且在那種場合批王斐然平時男女私情,氣得他當場回了一句:「無非是『房中術』嘛。」現在想來,我這樣的批判屬於低級趣味了,確實不應該。那個拉我起來講話的人很凶惡,他說:「思之同志講話很重要,應該讓市委派人來聽。這個人經歷過延安整風,他有經驗,他知道怎麼煽風點火。」

我當時的想法只是,這樣神聖的黨,怎麼能容忍你這樣的行為,你既然是領導,你就要用非常聖潔、純潔的姿態來領導工作。所以我不能容忍他的缺點。

肅反

很快,1954年的內部肅反,降臨到我頭上。

1955年「肅反」大規模開始後,法院常委在黨內號召全部共產黨員中縣團級以上停止工作,來對付我一個人,也就是說法院骨幹分子都站到了我的對立面。

他們在整我時,用的手段比我們打老虎時惡劣得多了,有人給我寫了一封「特務來信」,故意造成我與特務有聯繫的假象。我認為這是法院內部的人寫了來陷害我,因此堅持讓他們調查是誰寫的,這很好查,但他們就是不審查這封信是誰寫的。不但不審查,到了1957年我被劃成「右派」以後,他們又拿著信來找我,說:「這是不是你寫的?是你寫的,你承認就沒事了。」我怎麼可能給自己寫特務來信?他們這種手段真是又荒唐又很拙劣。

我也不是那麼好整的,雖然幾十個人為了王賀之爭來鬥我,但我從來沒把他們放在眼裡過。有一個具體的情節是:王斐然看到怎麼整我也拿不下來,他就來找我了。他說:「問題講清楚也就告一段落了。老這樣子殭著也不是辦法呀。」我說:「那我可以如實地講,我該講不該講的都講了,我已經講清楚了。」他提示我說:「那你可以講上樑不正下樑歪嘛。」這很明顯是想讓我把賀生高咬出來。我對他說:「那你要早做這麼個自我批評,我不早就沒意見了嗎?」

更早的時候,有人批鬥我,是因為我參加過遠征軍,他們就批我參加過「偽軍」。我從來都敢公開講,我對美國是有感情的,二戰期間美國這個國家對中國提供了多大的援助,二次世界大戰如果沒有美國參戰,德意日不是沒有得逞可能的。但是抗美援朝時,我真是認為美帝國主義是野心狼。我剛加入遠征軍時就接觸到羅斯福的「四大自由」了,並深受其影響,但在抗美援朝時,我認為是美國政府背叛了羅斯福。

羅斯福的四大自由中,有一條是免於恐懼的自由,我就一直沒有恐懼,因為我一直置個人的生死、榮辱溫飽無所謂,我太無所謂了。早一天走晚一天走,都是走;吃好一點吃差一點,只要是溫飽問題能夠解決,都不是問題,所以他們怎麼整我,怎麼給我不舒服,我都太無所謂了。知道他們是故意整人,但我並沒有懷疑過他們整人的目的是甚麼。

這個時候,我對運動發展事態已經明白了,但是即使是1954年內部肅反肅到了我自己身上,我也沒覺得是政策有問題,我以為是下面的人在執行中出了問題。

對斯大林的崇拜也這樣。1953年內部肅反還沒有開始,我是刑事庭的庭長助理,同時是敵逆產清管理組組長。有一件事我未曾公開講過:1953年斯大林逝世時,我覺得我受到了沉重打擊。我甚至覺得自己比毛比周都沉痛得多。人類的前途沒了,不得了,這怎麼辦呢?我命令我領導的一個小組停止了工作,開追悼會,40多人一律站著。正在這時,出身北師大、我們一起工作的苟正華闖了進來。

苟正華一進來就說:「老張有個案子要向你匯報。」我「啪」就甩他一個耳光,「你也不看甚麼場合,匯報甚麼」。我在那種極度惡劣心情下,竟然抽了他一個耳光。後來我一直向苟正華道歉,他對我很寬大,我們倆關係一直很好。我在當年對斯大林的熱愛到甚麼程度了?我覺得這個事情對我太重大了、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斯大林死了!

斯大林去世時,我有的只是這樣一個想法,人類的前途,怎麼辦啊?

「放衛星」

「大躍進」我們參與了,我們還在南口北京市委的農場參加了放衛星宣誓大會。

南口農場放衛星的方法是,把已經快要成熟的30畝稻子拔出來放在一畝地裡,當時所謂的密植,絕對是密不透氣。莊稼不透風不行啊,後來經高人指點,在這塊地的四個角安裝了四個鼓風機來吹,北京市委副書記劉仁來視察過,因為這是新生事物。

我們也不是無知的人,30畝稻子眼看就要有收成了,你拔出來合成一畝?這不是糊弄人嗎?但是當時我心裏還有個疑問:《人民日報》上面小孩子坐在稻子上。《人民日報》能造假嗎?《人民日報》總不會騙人吧!這到底怎麼回事呢?我們想不通,也不信一畝地能產幾十萬斤。

南口農場當時有四個分場,總場召集四個分場開誓師大會「放衛星」,放衛星的方法很簡單,一分場上去發誓,比如他們宣誓要產2000斤,二分場宣誓就要產4000斤,三分場宣誓就要產8000斤,到了四分場就是1.6萬斤。當天就能長幾十萬斤。這很明顯是在瞎吹,跟我在一起的周奎正,他說這一畝稻子長這麼多,這裝在麻袋裡摞起來,得摞多高了呀?就為這句質疑的話,當時就按反革命來批鬥他。

我們這時候就很明白這放衛星是怎麼騙人的了。但我認為路線不會有問題,毛澤東號召「鼓足幹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我們從心裏覺得他說得多好啊!那些出問題的,一定是下面執行者不好。

「不馴服」

1979年8月份高考評卷,我們被封閉在北師大看卷子。那時是保密式手工作業,很辛苦,效率也不高。卷子還沒看完,學校黨委就來人找我,說市委通知你明天早晨9點到市委報到。我問甚麼事?他說我們也不知道,這是保密的,但是你必須來。

這次會議上,市委書記李立功宣佈,市委決定要審判「五大領袖」。市委研究了分工。第一個是老佛爺聶元梓,第二個是蒯大富,好像第三個是韓愛晶,念到韓愛晶時,宣佈審判員張思之。念完宣佈散會,明天開始工作。

這時我只好找到法院帶隊的,我說對不起啊,這個任務我接受不了。當時我講得比較溫和,我20多年沒辦過案件,我怎麼會審案子呢?他們就說:「我們是反覆研究的,我們研究了材料,因為五個人中,韓愛晶最難對付。我們覺得你能對付。」我說:「對不起,我很難辦。」當時我很強硬,我說誰決定的,我也不會去。

1979年「平反」後給我的前景是,你必須貫徹執行黨的政策,黨的政策就是:原來你是哪兒來的,就回到哪兒去。當時我剛恢復黨籍,他們就說:「作為黨員你得遵守政策吧?」我問:「哪條政策啊?」他們說:「歸隊呀。法院你實在不願意回,那你得回律協。」我說我寧肯回律協。我說我是從律協出去的,我就回到律協來。

當時普遍的想法是律師比法官低一等。法官都是政治上過硬的人,有問題的人才去做律師。或者歷史上有問題的人、政治上靠不住的人才做律師。很多人對我的決定很難理解。

我做出回律協的決定,是認真思考過的:經過這麼多年反反覆覆所謂的鬥爭,人總要有所思考。

從這次開始,我也不那麼馴服了。

本文為張思之先生口述,本刊主筆楊東曉整理。摘自《我們的歷史》2014年1月11日博客中的《歷史嘉年華2013年度特刊:由我而史——誰來書寫小草的歷史?》

——網友推薦

相關新聞
【鋒筆天下】臧山:林彪事件的三個後果
王立軍投奔美領館 加國媒體類比林彪事件
胡溫仿處理林彪事件手法對付周永康及其部屬
大變將至 重慶事件與林彪事件驚人相似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