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康:浪漫不再遺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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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2016年09月18日訊】紅衛兵運動傳染了全世界,因為全世界的青年都到了青春期的躁動和反叛……不過,共產黨對青春躁動只剩一個「殺」字,殺得西方那些當年的老紅衛兵無地自容。

(作者按:眼下中文語境裡都在說文革,主要不是因為文革五十週年,而是北京好像又在鬧文革,這至少證明鄧小平『否定』文革是失敗的,共產黨自個兒消滅不了文革。於是想起一篇舊文,也是說文革的,不妨拿出來再分享一下。)

從毛澤東到格瓦拉

巴黎一位友人寄來她的一篇文字給我,是回憶六八年法國五月風潮」的,那字裡行間的拉丁區街壘、焚燬的車骸,讓我在三十年後讀去,彷彿還有一股青春被燒焦的糊味兒。她如今已近耳順之年,筆下青春無悔」的不甘依然那樣強烈。不同制度、文化以及東西方在本世紀對峙得那麼水火不融,卻在六八年同時上演了一幕角色相仿的青春躁動大戲,據說大夥兒還都公認導演是當時已被擊斃的切.格瓦拉,和正在峰顛的毛澤東。

三十年前,我也絕過食、守過被成白上千手持鋼矛大刀的敵人」圍困的一座孤樓,然後在黑夜裡落荒而逃。那時我只有十六歲,看到一位老師被大卸八塊的屍體後,很多天吃不下飯。跟許多同齡人不同,我很早就沒了青春無悔」的那種浪漫,因為這青春裡總會泛起那具殘肢的屍臭,一輩子也拂之不去。我不知道我的八六年,同反越戰、吸大麻的美國嬉皮以及巴黎性解放者們的八六年,有何相干?

也許,而今陷在股市崩塌、人慾橫流之中,資本主義幻化成巨大的虛擬資本」吸盡了東亞奇蹟和尚未揭幕的太平洋世紀」,我們又有理由去懷念三十年前瀰漫的理想主義了。據說冷戰消失之後,俄國和歐美的知識分子都惶惶然於他們稱之為的人類進入中空期」。中空」彷彿比毛澤東的中國六億人,不鬥行嗎」還要可怕。不知道格瓦拉的傳記在美國出了兩、三本之多,同湖南鄉下為毛大爹」建祠堂,以及美國一群華裔毛信徒聲討御醫」李志綏,有何關聯?真的是陰魂不散,還是不過懷舊而已?

明知故犯地懷舊文革暴力

伯克萊或巴黎的學運,同在毛澤東麾下我們這些正牌」紅衛兵,理由真的一樣嗎?六八年的銷煙血泊,好像始終包裹著一層含情脈脈的理想主義光環,也從未被中國大陸死於文革」的成千上萬怨魂抵消掉過多少。暴力可以譴責,理想主義卻永遠純潔無瑕。每一種青春,都可以理直氣壯為她自己辯護,而且好像越是過來人越要辯護。不過,我始終覺得為紅衛兵的辯護是蒼白的。我常猜想,大概不會有多少人在讀史丹福王友琴寫下的北京學生打老師的那些血腥故事時,肯追問自己一句。她一個人每年假期自費回北京去,一家一戶的調查,用微弱的聲音揪住整個民族去懷懷這個舊」。很多人大概心裡很恨她。

青春總是令人懷舊的,而且樣式很多。比如據說是紅衛兵」這三個字發明者的張承志,九四年還在『讀書』雜誌上撰文,說他很遺憾當年毛澤東給馬丁.路德.金發唁電,而沒有發給馬爾孔.X,也許是秘書們和專家們的失職,沒有向毛主席介紹馬爾孔.X其人。毛澤東是一定會喜歡馬爾孔.X的」,因為毛澤東討厭非暴力主義。紅衛兵張承志後來成了著名作家,再後來又成了回教原教旨主義者,他寫的『心靈史』,要把黃河以南、漢語知識體系和漢族知識分子傳統拋在一邊」(某書評語),被中國回民奉為新可蘭經」。他很崇拜馬爾.X這頭高貴而危險的黑豹」,說對今日中國青年應該是一個重大的參考」,雖然他不會不知道馬爾孔.X後來已經拋棄暴力主義,並且因此而死於暴力。這種明知故犯對文革」暴力的懷舊,已經不是理想主義,是信仰了,而對於信仰則無論青春老邁都是無話可說。

還有一類懷舊,是辯護造反派的,恰好是張承志的對立面鄭義、楊曉凱。他們說中國大陸以外的人根本不懂文革」,把造反派和紅衛兵一鍋煮。他們寫了許多文字論證造反派其實都是被紅衛兵的血統論」打出來的,是一個同共產黨利益集團真正有階級仇恨」的被壓迫階層,是打著擁護毛澤東的旗號反對共產黨,是中國最早的民主運動者。這個階層的英雄是遇羅克,寫文章駁斥血統論」的一個中學生,大概就是六八年前後被關進大牢,臨槍斃前被摘掉眼珠,拿去作器官移植。一說到這樣的青春」,我只覺得血漫過了頭,也漫過了那些什麼浪漫、理想主義、躁動、反叛期等等,用這些字眼已經不配去談遇羅克。

中國人青春躁動遺傳基因被閹割

都說紅衛兵運動傳染了全世界,因為全世界的青年都到了青春期的躁動和反叛。於是我想,這大概是可以遺傳的。果然,到八九年在天安門廣場出現了。那是一九六八年才呱呱落地的一代,是中國動亂裡的嬰兒潮」,他們的父母都武鬥過,都沒讀過什麼書,只知道批林批孔」,輪到他們可以上大學了,卻是食堂裡伙食不好就可以造反」的一代,還對遊行、靜坐、絕食無師自通,那時主管意識形態的胡啟立百思不得其解,說你們怎麼拿起筷子夾肉,放下筷子就罵娘?」共產黨不懂青春期躁動,雖然他們的大救星」毛澤東從小就是一個躁動的胚子,和尚打傘,無發無天」,在榻上亂天下」,浪漫到老,把中國攪得周天寒徹」。

共產黨對青春躁動只剩一個殺」字。這一殺不當緊,殺得巴黎那些當年的老紅衛兵無地自容,也殺得哈佛的費正清改變了一生對中國革命的評價。不過,最要緊的是,鄧小平好像真的閹掉了中國人的青春躁動遺傳基因,從此浪漫不再。刀光劍影之後,九〇年代初隻剩下調侃全中國人的一個王朔,和幾首痞裡痞氣的搖滾: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想一想是相互捉摸;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裝著正派面帶笑容」……其實這副笑容是捉摸不定的,後來就有一副惡狠狠的說不」面孔昭然天下。到這時連王朔這個痞子也被放逐」到美國來,不知道他還找不找得到三十年前美國的雅痞們,交流一下反體制的心得?可以肯定的是,他絕對不會去憑弔馬爾孔.X。

二十幾歲寫過小說『青春萬歲』的王蒙很欣賞王朔,說這小子的一大貢獻,是顛覆崇高」,大概他自己當年那股萬歲青春,已經耗盡在放逐新疆的右派生涯中。當過右派的文人,能活出地獄來,大凡都很譏諷理想主義,如今好像只有一個劉賓雁,流亡在外只擔心中國道德亂喪,說大洋那邊中國人都得了心靈之癌」。三十年前我就看到許多右派分子雖然挨鬥極慘,但自我保護的技術都很高,後來我才忽然知道他們大概看著紅衛兵和天安門這兩代,都很可笑。

三十年裡很多齷齪都是藉著崇高」之名幹下的,崇高」被濫用得很廉價,青春就更是幼稚可欺;可是顛覆了崇高,是不是只剩下無恥暢行天下,今日的中國人大概也顧不上了。你很難說青春反叛期究竟是被鄧小平閹掉的,還是被王朔侃」掉的,反正中國大陸前後二十年兩次青春大躁動,好像洩盡了元氣,終於蔫了,也好像中國的紅衛兵精神」一絕跡,全世界也都乖了。如今只剩下一個當年也曾是紅衛兵的魏京生,蹲了十四年大牢出來還有理想主義,說他此生不打算結婚成家,要跟共產黨死磕到底,在不再浪漫的世界看來,像一個怪物。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動向》二○一六年九月號

責任編輯:任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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