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陵元:集郵

葛陵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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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5月22日訊】一、

看到醫生把針頭插入我背後,抽出滿滿一針管黃色的粘稠液體,我一下子就跨了。我精神恍惚地回到家裡。正想掏鑰匙開門,門從裡面打開了。妻子站在門口,焦急的神態一目瞭然。

「怎麼樣?什麼病?」妻子急促地問。顯然妻子一直在等著我回來。我是全家的頂樑柱,我要是病倒,這個家就完了。在下鄉八年之後,妻子帶著一身病痛剛剛病退回城,坐在家裡「待業」。女兒才三歲。我的工資是我家的全部收入。現在我病了,妻子能不著急嗎!

我沒有回答,把診斷書遞給妻子。醫生的字跡很了草,妻子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認著,「結……核……性……胸……膜……炎,結核性胸膜炎!」妻子驚叫,「必須臥床休息、必須隔離靜養。」妻子在鄉下當過一陣赤腳醫生。她的醫學知識現在派上了用場。

「醫生也是這麼說的。」我低聲說。

街上傳來節奏獨特的自行車鈴聲,是郵遞員來了。妻子連忙開門去接信,因為只要你稍遲一步,郵遞員就把信往地上扔。他的任務就是把信送到,至於信件是落到水裡了、還是掉在稀泥上,不關他的事。文化大革命已經搞了八年,各行各業都在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郵遞員卻必須天天送信,他們覺得自己已經很了不起了。

妻子拿回來五、六個大信封。不用說,都是退稿信。她心情惡劣地把信甩在房中的餐桌上,「叫你不要沒日沒夜地寫。看看吧,都退回來了!寫那麼多,有什麼用?身體搞跨了,連一張漂亮郵票都看不到!」妻子說的是事實。報刊雜誌的退稿信上都只蓋一個「郵資總付」的章,不貼郵票。

「你就乖乖地臥床休息吧。」妻子是刀子嘴、豆腐心。事到如今,埋怨又有什麼用,「病好以前,不許再寫。」

「爸爸回來了,」從女兒的小房間傳出女兒驚喜的聲音。她像燕子一樣飛過來,直接撲向我懷裡。我也蹲下來,準備迎接她的擁抱。

「燕子」沒有飛進我的懷裡,卻被妻子「捕獲」了。她一把抓住女兒,鄭重警告我,「今後不許你和孩子玩。」接著,她又低頭厲聲交代女兒,「雪兒,不許你跟你爸玩!」

「為什麼?」女兒不解地問。女兒和我很親,從小就喜歡和我玩。我有空就躺在床上看書。只要我躺下,女兒就爬上床來,在我身上爬來爬去。

「你爸病了,傳染病。」妻子說:「從今晚起,你跟媽睡。你爸睡在小房間你的床上。」

女兒不懂得什麼是傳染病。但是媽媽的嚴肅口氣使她認識到,那一定是生死攸關的大事。她驚恐地看著我,不敢再放肆。平日每逢我從外面回來,她就欣喜若狂地撲到我懷裡,摟著我的脖子親我,和我又說又笑地鬧成一團。現在,她乖乖地讓媽媽牽著,居然不敢靠攏我一步!

二、

我開始了離群索居的隔離靜養生活。女兒的小房間成了我的隔離病房。醫生很大方,一下子就給我開了三個月全休,以便我養好身體,在雷米封和璉酶素的幫助下,把胸腔內殘餘的胸水全部吸收。我進入了勞保狀態,不用去做工了。其實,本來也就沒有做什麼工。雖然不再武鬥了,革命卻仍然搞得如火如荼。為了「誓死保衛偉大領袖毛主席、堅決捍衛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誓死保衛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誓死保衛以毛主席為首的無產階級革命司令部」,兩派群眾組織鬥得形同水火。人人都在干革命,誰還有心搞生產。每天上班就是簽個到、點個卯,和全休沒有什麼差別。

但是,現在連簽到點卯也用不著了,我整天呆在家裡。為了防止過多接觸而把結核菌傳給老婆、孩子,除了一日三餐不得不出現在大房間的餐桌旁,我基本上都呆在我的隔離病房,躺在女兒的小床上,看著天花板發呆。我一直盼望能有時間好好看書。現在時間是有了,卻看不進書。絕大多數書籍仍然是四舊,只有《毛澤東選集》和《魯迅全集》是革命書籍。這兩套書我都看過好幾遍了,實在不願意再看一遍。新書倒是出了幾本,什麼《虹南作戰史》、《牛田洋》,粗製濫造得令人噁心!再說,妻子禁止我作讀書筆記、禁止我伏案寫作,看書還有什麼動力?我怎麼能鑽得進去!

我捧著《虹南作戰史》,強迫自己完成當天的任務──起碼看完一章。看了半天,卻一個字也沒有看進腦子裡,倒是女兒和妻子在大房間裡的對話卻不斷地衝擊著我的耳膜。

「媽媽,」女兒在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和爸爸玩呀?」

「等爸爸病好以後。」妻子回答。

「爸爸什麼時候病好呀?」

「我不知道,」妻子顯然不願意欺騙孩子。

「你不能叫他快一點好嗎?」女兒滿懷期待地問。

「哎,」妻子歎了一口氣,「連飯都吃不飽,我怎麼能叫他快一點好!」

「我不吃,讓爸爸吃飽,」女兒果絕地說。

「好孩子,怎麼能讓你挨餓呢!」妻子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女兒的建議,「再說,肚子裡沒有油水,多吃幾粒米又有多大用!」

「你不會多給他吃油水嗎?」女兒天真地問。她也許並不真正懂得什麼叫「油水」。

「多給他吃油水?」妻子反問,又好像在自言自語,「每人每月才有半斤油票。我怎麼多給他吃油水?」

眼淚湧入了我的眼裡。女兒!女兒忍受不了和我的隔離。她要和我在一起。她不滿足於只站在門邊向我問候,只把信件送進房間轉身就走。她急著要和我玩、在我身上爬、和我撕混在一起。

親愛的女兒,你知道嗎?爸爸也同樣忍受不了和你的隔離。爸爸多麼想把你擁抱在懷裡,多麼想接受你的親吻啊!我把《虹南作戰史》扔到一邊,低聲抽泣起來。我終於明白了我無心讀書的根本原因──我不能隨心所欲地向女兒表達我深切的關愛了!我不能無拘無束地接受女兒的親暱了!

三、

女兒仍然每天清早站在門邊問我早安,每天下午把郵件送進房間轉身就走。但是,我看得出來,她的腳步變得輕盈了,臉上還掛著笑容,內心彷彿洋溢著希望。我為女兒的變化感到高興。孩子畢竟是孩子,他們沒有必要、也不應該像成年人那樣被愁苦和困難壓倒。

郵件仍然以退稿信為主。階級鬥爭的弦繃得緊緊的,出版事業裹足不前。只有各級黨報的第四版偶而發表一點文藝作品。十億人口的大國,總共只有《朝霞》等幾個文藝刊物。無論是作者、還是作品,只要在政治上有任何瑕疵,作品就休想發表。更有甚者,說不定作者還會引火燒身、身陷囹圄。對於厚厚的退稿信,我連拆都懶得拆──自己的稿子自己心裡有數。編輯的附函也沒有什麼好看的,總是那麼幾句不關痛癢的老話──又是感謝、又是鼓勵,句句都言不由衷。

朋友的來信當然是寶貴的關懷和鼓勵,那是要認認真真地反覆地閱讀的。每封信都已經拆開。對此我並不感到詫異,因為我和妻子之間沒有任何隱私,無論是我的信,還是她的信,誰先接到,誰先拆開。

就這樣,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天,我才偶然注意到,不但每一封信都已經拆開,而且許多信──實際上是所有貼過郵票的信──的信封上還剪出了一個四四方方的洞。郵票都被人剪掉了!

「哪兒來的雅興?」我在飯桌上問妻子,同時用公筷夾了一塊炒雞蛋送到女兒碗裡。無論什麼好菜,如果我不給妻子和女兒送進碗裡,她們自己是絕不會吃的,「開始集郵了?」

「沒有啊,」妻子回答,「光打發日子就夠受了,誰還幹那種閒事!」

女兒不動聲色地把她碗裡的雞蛋又送回菜碗,抿著嘴好像怕笑出來。

「雪兒,你吃啊!」我感到心酸。三歲的孩子,就怎麼懂事,就知道好東西應該留給生病的爸爸吃。哪怕是孔融,也是在四歲才知道讓梨啊!

「我們雪兒真懂事,知道雞蛋憑票供應,自己不吃留給爸爸吃,」妻子卻蓄意鼓勵女兒。

我火了,「要票要票!什麼不要票?糧票、油票、肉票、魚票、蛋票、豆製品票、糖票、糕點票、布票、針織品票、煤票、肥皂票、酒票、煙票……各式各樣的票證有上百種!你們都不吃,都不用?」我怒氣沖沖地站起來,想回我的隔離病房,「你們不吃,我也不吃了。」

妻子拉我重新坐下。我不由分說,用公筷把雞蛋分成三份,撥到三個人碗裡,才算解決了爭端。

四、

妻子沒有閒心集郵,那麼一定是女兒在集郵了。怪不得每天一聽到郵遞員的自行車鈴聲,她就搶在媽媽之前往外跑!這麼小的孩子就懂得集郵?我心裡感到詫異。集郵是一門學問,如果女兒真的有耐心和毅力集郵,我倒是要好好指導指導她。

下午,街上傳來郵遞員的自行車鈴聲。妻子正在廚房裡忙。我聽到女兒開門跑出去,又關門走進來。我走出隔離病房,看見女兒背對著我在房中的餐桌上擺弄郵件。就那麼三、四封信,她卻看得很認真。我心裡納悶,她一個大字不識,有什麼好看的?她正反兩面打量著信封,對於編輯部發來的「郵資總付」的退稿信,她歎著氣把它放在一旁,好像比我還要失望。遇到貼有郵票的朋友來信,她就學媽媽那樣,用剪刀沿信封邊沿把信封剪開,把信掏出來。接著,她把郵票剪下來,珍惜地夾在一本小人書裡,然後再把信放回信封。她做得那麼專心,以至於絲毫也沒有覺察到我就站在她身後。

這天她的收穫不小,剪下了兩張郵票。「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她哼著孩子們人人會唱的兒歌,興高采烈地把小人書放回她的專用抽屜。就在這個時候,她突然發現了我。

「爸爸,」她連忙關上抽屜。

「雪兒,你在幹什麼?」我滿懷關心和愛護地問,「集郵嗎?」

女兒認識到她已經無法保守她的秘密了,坦蕩地說:「是的。我在攢郵票。等攢夠半斤,就給媽媽去買油,好給爸爸治病。」

女兒的話使我大吃一驚。我準備好了對她講授一些集郵知識,但是現在卻完全不適用了。我忘記了應該與她隔離,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熱淚橫流地說:「雪兒,你真是爸爸懂事的乖孩子。」

五、

就這樣,在不知道郵票和油票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票證的情況下,在對半斤是什麼意思都不懂的情況下,我三歲的女兒開始集郵了。在我們反覆解釋以後,她終於明白了她集的郵票並不能用來買油,她卻還是沒有放棄她對集郵的愛好。

轉自《民主論壇》(http://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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