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兒！這些年來，做生意的為了自己的荷包打算，將許多中西節日炒得沸沸騰騰，只為了拓展賺錢的商機，只為了鎖定消費的人群。每回我倆都嗤之以鼻，看透商人的伎倆，根本不屑一顧。眼看著那些被牽著鼻子走的人們，花著不需要花的鈔票，買著多餘而無用的商品，瘋了似的隨之起舞，就覺得大惑不解，就感到怎麼有這麼多的冤大頭呢？
可是，這會兒，望著那「金爐」裡熊熊的火燄，燃燒中的蓮花、元寶、冥紙與美金……，突然有了這麼個念頭：今年，我們就來過這麼一遭，也是唯一的一次，幽明兩隔的中國傳統七夕情人節吧。放心！不用花一個子兒，更不須準備什麼，只要你耐住性子，再一次如往常一樣，聽我散漫無章、隨想隨說的耳邊細語……
這幾個月待在家中，總能從門窗縫隙裡，飄進那些我倆再熟悉不過、不知聽過多少回的曲調來：那德伏札克《新世紀交響曲》裡，淒美綿邈的「念故鄉」樂章，幽幽的訴說著遠古「家」的美好，引人懷念那逝去的過往……；那輕快悠揚、洋溢著歡樂的快狐步華爾滋，隨著音符的跳躍，我倆從前總不由自主的跟著快速相擁旋轉……；還有我倆深愛的那首鐵匠圓舞曲，清脆鏗鏘的煉鐵搥打聲，敲在咱們那暖烘烘、興沖沖的心版上……。聽著聽著，總不由自主的一陣鼻酸、泛起淚花，趕緊深吸一口氣，痛下決心，讓自己的心情不受到任何感染。因為我知道，眼淚喚不回你，悲傷只會拖垮自己。你以往經常批評我的「愛充能」、「好強」的作風，在你飄然遠行之後的這一年裡，大大的發揮了作用。你的親朋好友，你的二子二媳，都驚異於我能闖過這突然喪偶的關卡並選擇了獨居。當然你是心知肚明的，那全靠佛法的啟迪與開導，真善忍法理的焠鍊與薰陶。
老伴兒！讓我告訴你，你心愛的珍藏——全套真空管音響設備，連同所有的黑膠唱片和CD，三個月前我已經全都送出去了，幫它們找到新主人，那就是早已與我們結緣在先的三樓音響同好。記得嗎？當初他們夫妻倆連袂上五樓來拜訪，發現了你那套高級收藏，那羨慕的表情、眷戀的神色，令人印象深刻。而今，我看到你的全套寶貝在他們家，已從新擦拭乾淨，塵垢全無，煥然一新，散發著新生後的光彩！我替它們找到了如你一般真正喜愛它、珍視它、善用它的安身立命之所了！雖然他們一再的賞玩聆聽，總勾起我絲絲的回憶與心痛，可我知道，我託對了人呢！我相信，你現在早已明白，在走的那一瞬間，你已澈悟：什麼都得撒手，什麼都得鬆開，什麼都沒法掌控，什麼都由不得你，是吧！
玄關盡頭，仍是你走前兩個多月，最後一次奮力為我堆疊整齊的畫框，每個框架裡裱好的還是最後一次個展的作品，大大小小六、七十幅。每一次我開個展時的租場地、換新作品、依序綑綁、接洽車輛運送、印發請帖、開幕籌劃、選訂茶會點心……等等，滲入了你多少的心血，掺進了你多大的體力方次次能圓滿落幕。而我只管創作，只知道畫！很多人都說創作是個艱辛的過程，可我卻覺得只須全神貫注，隨著你播放的樂曲，邊欣賞邊調彩、渲染，恣意揮灑，把握溼度適時下筆，在水與彩的追逐中，在音與符的輕撫下，「胸中有丘壑，左手取山川。」（宋、晁沖之、僧舍小山）輕鬆的完成了。過後常告訴你：「當初不知怎麼畫的？」你總笑說：「難不成真的有如神助？」可我的感覺確實如此！
再告訴你一件事兒，我一向視為命根子的繪畫，隨著佛法的洗滌與修煉的深入，已漸漸看淡，更隨著你的離去，斷了再開次回顧展的念頭。兩個月前，我想是冥冥中自有安排吧，有個並不很熟的同事，看過我在國立藝術教育館的第九次個展之後，驚艷之餘，經過了五年半的尋尋覓覓，終於找上家門，宣告要學這種迷離夢幻的水彩渲染畫。我示範了一張八開作品，她馬上能掌握要領。衝著她的那顆心與那股勁兒，我將所有庫存的進口高級顏料、畫具、紙筆……等等和畫國畫的全部家當，一古腦兒的讓她開車載了回去。我的這些心肝寶貝，總不能一天天的擱在那兒浪費掉，如今有了完美的歸宿，算是了了我的一大心願，現在總算領略到何謂捨、得，捨、得啦！
結婚前，除了會讀書之外，我是個啥事也不會的千金大小姐，是你敎會了我如何生火燒「煤球」爐子，怎麼淘米、買菜、做飯……，點點滴滴，鉅細靡遺的從頭學起。當初一頓午飯做下來，已下午快三點啦！隨著歲月的流逝和熟能生巧的道理，慢慢的你就開始「君子遠庖廚」而形成了男主外、女主內的古代家庭生活模式。四十多年的日子裡，除了郵局之外，我從不知道如何到銀行去辦金融業務，從沒到過什麼戶政事務所、電信局的……這些地方，人家聽了總笑得打跌，但這是事實！如今你這匆匆一走，年輕人都忙著上班賺錢哪，於是我這個行動不便的老太太也被逼上梁山啦！硬著頭皮，連問帶查的，還得陪著笑臉，就這樣一樣樣的摸索，一項項的辦理以往所不會的、所排拒的一切事務。也由此明白了一個道理：什麼事，躲得了一時，也躲不過一世，最終什麼都得自己面對，誰也代替不了，誰也幫不上任何忙！
斷斷續續的整理了你書桌兩旁的八個抽屜，真是感慨萬千，印證了我常感嘆的那句話：「你什麼都執著的不行！啥也捨不得丟，啥都留！」四十二年前我倆的結婚喜帖，竟然還保留了幾張，那泛黃褪色，一如賀年片般樸實無華的鉛字，見證著我倆攜手共度一生的誓言；那摺疊整齊的一小包衛生紙裡，包的竟然是長孫的幾綹胎毛！想起頭一回買回「推子」，讓他一邊兒玩水，一邊兒兩老合力幫他自助理髮的忙亂景況，理出個「狗啃的大光頭」，坐在小推車上，讓路邊的小孩笑掉大牙；那小心翼翼疊成五公分見方的報紙包裡，竟然是你當兵時，由報紙上剪下的一疊兒「一聯一謎」，如今我才發現新大陸，這麼多年過去了，到現在才獲知我倆又有個共同嗜好：喜愛與欣賞「對聯」！可惜卻再也沒有相互探究的機會了，人生的憾事兒的確不少。
你一向鍾愛的孫子們，八月底就攜手同上小一、小二，漸漸的在他們幼小的心田裡，爺爺奶奶的影像會逐漸淡去、模糊，終至遺忘。其實人來在世上，一切都是白費心機。我想這時你更是再明白不過了，也不再執著了。佛教中講，掙脫了肉體的束縛就大自在。我很清楚，此刻的你，是不屑回首這污濁不堪的紅塵俗世，更不願回眸瞄上一眼這亂紛紛的人生競技場。我本來就比你看得開，執著放得多，曉得你如今肯定比我拖著個肉身過活，要好上幾百倍了，所以我仍本著你一貫熟悉的座右銘——求人不如求己的過著日子，既不麻煩子女，也不勞動別人。時光在專注的背法中去得疾如流星，日子在忙著寫稿裡過得飛快飛快。沒時間去回憶與追思，因為我知道那是徒勞的，你也不可能再回到我的身旁。世上的什麼事都抓不住，什麼人都留不下，什麼物都存不得，也什麼都不必在意！
看著那隨風飄散的裊裊輕煙，瞧著那一簇簇點燃的香頭上，點點的火光，我知道：咱倆那生生世世的恩怨，那錯綜複雜的緣分已盡，情分已了，從此互不相欠，再無法往來；從此掙脫了世俗的情網糾纏，擁有各自不同的一片天！
其實這些悄悄話，說了也是白說，你現在不會關心這些的，也不可能理會這些由「情」串成的點點滴滴的流水帳。你肯定會把它當成人世間一個獨居的老太婆，在這個特殊的時刻，突發奇想中的喃喃自語吧！這當下咱倆的處境，還真如那牛郎與織女分居銀河兩岸般，隔開在幽明兩界自說自話哪！是吧？
你嘮叨的另一半 2007.8.19 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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