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九年十月，我回國了。那時候，在德國留學的**允許以“避難”的理由辦理長期居留，但我放棄了，我認為我沒有避難的理由。回國以後，派出單位把我當成了典型，讓我談談自己是怎樣在很多人都留在國外的情況下，“義無反顧”回國的。其實我沒想得太多，老婆孩子都在國內，我回來只是愛孩子，愛老婆
回國以後，我依然趴在設計室的圖板上，每一處設計上的改動，都要改工藝，都要有成本，都要經過有關領導的層層批示，所以我們平日裏所謂的設計，不過是對原產品的縫縫補補，顯然，我不喜歡這種沒有創意而又收入低廉的工作。 “歐陽，讀一段好消息！”同事遞過來一張報紙
那是一條由市政府、人事局、市外辦共同簽發的關於在全市舉行首屆外語大賽的公告。公告中說，凡取得優勝者，可以在全市範圍內，自由選擇適合外語人才工作的崗位。在八十年代，能從事外事工作，經常出國，無疑是剛剛開放的中國人夢寐以求的。這個政策，不能不讓我躍躍欲試。回到家，把報紙給小芳看了，然後對小芳說，從今天開始，我要復習外語，去報名參加外語大賽。小芳讀罷報名的簡章，笑著說，你畢竟不是學習外語專業的，再說，這麼大的城市，藏龍臥虎，得獎的可能性太小了。
我不相信“大小”，我只相信“可能”。
二、
大賽開始了，整個城市沸騰了。我如一條漏網的魚，從初賽漏進了復賽，又從復賽漏進了決賽。又如一匹黑馬，鑽進了自己完全不熟悉的外語人際圈子。走進決賽的考場，看著考官們和選手們熟悉的打著招呼，握手擁抱的祝賀，有一種孤單單的感覺
走上台前，眼前是一片不熟悉的臉龐。最後的一個比賽專案是即興演講，這次演講的成績決定了最後比賽的名次，而判分的標準則完全取決於考官的好惡，這對完全陌生的我顯然是不利的。我掃視著台下，我們的目光相遇了，小芳坐在台下的觀眾席裏，她的眼睛閃著鼓勵的光芒
“是的，我怕什麼！我的競爭對手，都是外語專業的教授講師的，我輸了也不算丟份兒！”這是我和小芳來考場時，我對她說的，也是給自己壯膽和打圓場的話。
然而，我贏了。當評委們亮出他們的分數時，小芳笑了。我走下臺來，我想，我當時的笑容一定非常燦爛！
回家的路上，我們自然談起了報紙上曾經許諾的政策，小芳為我高興。那天的陽光分外燦爛，那是一片希望的光，讓我幻想著我未來的前程裏，會有無數精彩和愜意的日子。’
三、
拿著裝潢精美、鑲著金邊的獲獎證書，無論如何，我也不敢把這麼漂亮的證書和廢紙聯繫在一起。
在獲獎的選手中，我是唯一非外語專業的獲獎者。我學過管理，有著可以炫耀的技術職業經歷，懂外語，知管理，有技術專長。拿著報紙上的政策和獲獎證書，我滿懷自信，走進了本市一家很權威的外事單位。
人事處長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麼熱情，他隨手接過我的證書和我帶來的登著政策的報紙，訕笑了一下。
“對不起，我們只認檔不認報紙。”他說話了。“我們沒有接到市里這方面的檔。”
“那麼說，這個獲獎證書沒有什麼用處了？”我還沒有改掉知識份子喜歡較真的習慣。
“一點用也沒有。”人事處長肯定的說。“再跟你說句透底的話，我相信你是人才，但這麼大的城市，人才多的是，想到這裏來的人擠破了門檻，現在想進來，只有市長的條子好用。”
市長的條子超過了獲獎證書的作用，我無論如何也在這個原理上建不起這個方程式。
“那麼，我想知道一下，我這樣的人，在這裏用得上麼？”我問
“我們這裏非常需要外語人才，為了提高外貿人員的外語水準，我們最近還往國外送了300多人去培訓，報紙上有過報導的。”處長說。
放著現成的人不用，把不合格的人送出去培訓，也許市長的條子比獲獎證書頂用就是造成這個現象的直接原因吧！
去找市長要條子嗎？我說，在這樣一個隻認後臺不認能力的單位，即使進去了又能有多大的意思？總不能將來事事找市長寫條子吧？
四、
一張登在晚報四版上的招聘廣告，改變了我的命運。一家國際旅行社要招人了，經過一番激烈的角逐，我突出的外語能力讓我跨進了總經理的辦公室。
“你的原單位會放人嗎？”總經理問。’ “會很困難的，不過我會努力！”我只能這樣說。
“你來了以後要經常出國，需要政審，沒有你的人事檔案，工作起來是非常困難的。”總經理說：“只要你不說放棄，那麼我們就等你去做工作。我調動了市里各個方面的力量，到我的原單位做說客。
老廠長說，你別費勁了，你是技術人才，到旅行社浪費了，誰來說，我也不會同意。
我說，我還要盡我的努力，對你輪番轟炸，不放我，要讓你得罪足夠的人。廠長並不怕得罪人，半年以後，我垂頭喪氣地找到了總經理。
“你那個廠長，太強！”總經理說。我知道，他也找人為我做了工作。
“是的。”我說“他說這是不合理的人才流動，就是市長來說話，也是白搭！”
“你來上班吧”總經理說：“本來我們錄取的時候選了四個候選人，只錄取一個。但我還是希望你能來，既然他不放你的檔案，我就給你破例，不要你的檔案，星期一你就來上班。”
他是想把生米煮成熟飯，動搖一下老廠長的決心吧？很感動，喜歡這個單位，這裏不需要市長的條子，這裏看重能力，這裏有一個不看關係只看才能的總經理。
五、
到新單位已經上了半年的班，廠長辦公室來電話，讓我馬上過去，廠長找我 也許廠長對放我檔案的問題有了鬆動？坐上計程車，還這樣想著。
來到廠部會議室，廠長對我說，要把我送到歐洲去工作。“這。。。這不大好吧？”我對廠長說，我已經在新的單位上了半年的班了，而且人家為了錄取我，破例不要我的檔案，退掉了其他三個候選人，我這樣一走，耽誤了人家錄取別的人，良心上過不去。
“那好！既然我給你找了這樣好的地方你都不去，我也絕不會再放你的檔案。”廠長說。
回到旅行社，走進總經理的辦公室，結結巴巴敍述了事情的經過。
“這沒有什麼的。”總經理說：“當初錄取你的時候，我也是想充分發揮你的長處，現在你有了更好的去向，我高高興興的送你。”’握著總經理的手，無言以對，他的手很寬厚。的手，一直在我的記憶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