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我的達蘭薩拉之行

印北西藏流亡社區訪問散記

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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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4月9日訊】夜行巴士穿過莽莽蒼蒼的印度北部平原,在凌晨時進入空氣清新、樹木扶疏的丘陵地帶。才小睡了一會,我醒來時驟然發現,巴士已經懸掛在陡峭的盤山公路上。

達蘭薩拉用它最明艷的陽光款待我這個來自北歐冰雪之國的中國客人。下了長途車,我癡癡地沐浴在陽光裡,仰望著這個依山建築、風光迤邐的小鎮。

在銀光閃閃的多拉達山峰下,山腳的小街飄溢著鮮活的市聲,穿民族服裝的印度人和西藏人忙著招呼他們的買賣。山坡上,散佈著一處又一處流亡藏人的村落和流亡政府的各個機構。而山頂,則是金色的寺院和西藏人的怙主──達賴喇嘛的住所。

當年從雪域高原逃亡而來的年輕的達賴喇嘛,也曾和我今天一樣為達蘭薩拉而驚喜。在他的自傳《流亡中的自在》中,他以優美的、孩子般歡喜率真的筆調描繪他初抵達蘭薩拉的情景:

「……下了火車的那段路程我至今還歷歷在目。車行大約一小時,我看見遠方積滿皚皚白雪的高峰,就在我們的正前方。路上經過印度最美的鄉野──蔥綠的田野中點綴著樹木,遍地圍滿色彩繽紛的野花。三小時後我們抵達達蘭薩拉市中心。我下了轎車,改搭吉普車。我的住所就在數里外的麥克雷德甘吉村。

「一路山徑陡峭,行來驚險重重,令我憶起拉薩近郊某些地方。有時從山路下望,只見深達數千尺的峭壁。麥克雷德甘吉村的村民在距離我的新家一哩處,搭建了一座全新的竹子牌樓,橫楣上以金漆大書『歡迎』字樣。……

「……。次日清晨,我醒來就聽見這一帶特產的一種鳥兒的鳴聲,叫聲像是『卡拉啾,卡拉啾』。我向窗外逡巡,卻看不到它們的影蹤,只見一片宏偉壯麗的山巒。……」

雖然和青山「相看兩不厭」,雖然有鳥聲和鮮花相伴,流亡三十九年那麼多黑暗寂寞的長夜,是否也有揪心的痛苦和清淚,就像筆者經常品嚐的一樣?天性樂觀和遵循佛教忍受苦難教義的達賴喇嘛沒有回答。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30多年來,這個小鎮因為有了他而聞名於世。戴著諾貝爾桂冠的他如今也垂垂老矣,但一個民族仍然在集體流亡。

我來這裡是為了這個小鎮上的藏人,也為了他。這條路不算太難走,來此一遊的世界各國友人熱熱鬧鬧、絡繹不絕。但我們中國漢人的足跡,卻曾經有過幾十年的空白。

§§一、我們青藏草原上的花喲……

因為和達蘭薩拉一見鍾情,我在到達那裡的前幾天,盡興地享受亞洲山區的融融春色,以慰我旅歐幾年的鄉愁。因此,我竟問起流亡的藏族朋友:你們從寒冷嚴酷的高原環境來到這樣美麗的地方,是否有點樂不思蜀?

我的藏族朋友回答說:這裡是很美,但是這裡的花怎麼都開在樹上,不像我們青海家鄉,那裡的春花喲,都開在草間。穿著藏袍睡下去,鮮花把靴子都染紅了。

鄉愁是會感染的。看到朋友說得那麼深情、那樣惆悵,我不由得也對染紅靴子的鮮花草原神往起來。後來一個作過喇嘛的年輕藏人送給我他家鄉的親人寄來的一張照片:那是一片盛開各色花朵的草原,一個戴頭飾的面貌純樸的藏族婦女和她的孩子在花原上嬉戲。這個藏人的哥哥因為他的逃亡而入獄。我沒敢問這照片上是不是他的嫂子和侄兒,只默默珍藏起這張美得叫人不忍釋手的照片。

有很多時間,我在達蘭薩拉山間綠樹蔥蘢的小路上悠閒地倘佯,在藏人家抱孩子討論各民族不同的育嬰傳統,和鎮上的印度小販為買莎麗頭巾討價還價。大大品嚐了一番有湖南風味的印度辣椒後,我驚奇地發現藏人從我們漢人那裡學去了許多烹調方法。我還和藏族朋友一起收看西藏電視台播送過來的節目,津津有味地談論西藏版本的《西遊記》中,藏人喜愛的「猴子」怎樣陪著「唐僧喇嘛」去取印度佛教的經。我的藏族朋友因此笑話我:「你一點兒也不像個職業婦女。」

我本來就不是專業記者,來這裡之前又和我的接待者說好,不對我尚不完全瞭解的西藏問題發表意見。這樣,我只把自己當作一個歐洲來的難民。我的流亡和藏人的流亡是由於同一個專制政權的緣故。「流亡」是我們共同的名字。我只想親身體驗一下他們做印度難民日常生活中的甜酸苦辣。因為,這才是一個流亡民族跳動著的脈搏。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們不是採訪和被採訪的關係。

從外表上看,這裡的人過著溫馨寧靜的日子。他們清貧,但是他們總是在居住的地方懸掛起五彩的經幡。信佛教使他們豁達、不怨命運,他們心中有佛祖。但如果有人想用詩化浪漫的筆調描繪他們異鄉的生活,那就大錯特錯了。

流亡是一種傷,一種割裂心房的傷口。

許多流亡藏人閤家辛勤工作多年,攢下錢卻不建房子,依然住在冬冷夏熱的破舊鐵皮屋裡,供著達賴喇嘛像和雪山獅子旗。一年又一年,他們和達賴喇嘛總是懷著一個願望:攢下錢回去建設西藏。人在印北,他們的思念和企盼卻無時不在高原。

有一次在藏人住所門前逗孩子玩,突然看到一個藏族漢子將別人的孩子高高舉過頭頂,大叫:「嘿!看你能不能到拉薩!」原來「到拉薩」是青海藏人的口頭禪。如果說哪一個小孩「能夠到拉薩」,那就意味著這個孩子將有大福氣。拉薩是多少代藏人心中的聖城神地。許多藏人為了到拉薩,幾步一磕頭,有的要辛苦跋涉兩、三年才能到達。

今天的流亡異國多年的藏人,仍然保持家鄉的傳統口頭禪。這不禁使我這個局外人感傷:他們知不知道他們夢中的神地,早已建滿現代化建築,空氣污染,不信神的人們說的是漢語,飄揚的不再是雪山獅子旗而是五星紅旗?

實際上這些他們知道得比我更清楚。遠離了故土,在陌生的他鄉,流亡藏人更清晰地看到了他們的母土發生的悲劇。但不管現實的拉薩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他們仍然要在異鄉的漂泊困境中守住他們唯一的嚮往──到神地拉薩去。

是他們的夢支撐他們不倒下。

§§二、我們決不拋棄自己的同胞

在達蘭薩拉藏族朋友家吃飯,發現朋友家時常有客人在借宿。這些客人大都是家鄉來客,輾轉辛苦來聽達賴喇嘛講經的僧尼和普通藏人。他們往往剛到達蘭薩拉就花光了積蓄很久的盤纏,需要別人提供吃住,並需要給他們湊足回家的路費。

我的朋友是西藏流亡政府的官員,用每月微薄的工資撫養妻兒,本來就經常有發愁的時候。筆者作為持家的主婦,饒有興趣瞭解印度的物價和西藏流亡政府官員家庭收支情況,因此驚訝地發現:幾乎沒有一個官員說他們的工資足夠維持基本生活,大多數人需要依靠親友的資助才能應付家計,沒有外援的家庭必須把一個小錢扳成兩半花才能應付。

流亡政府官員的經濟收入在西藏流亡社區屬於偏低階層。一些從歐、美留學回來的藏族官員笑著說:這裡的一個月工資不如在美國打兩天餐館工。不僅政府官員如此清寒,就是其它民間社團組織如青年會、婦女會,其工作人員也基本上是半義務性的服務。他們都是在為理想而工作。

然而我的藏族朋友家的大門卻是打開的。那年朋友的父親從西藏跑出來看兒子,回去對他妹妹傷心地說:「你哥哥在那裡(指達蘭薩拉)只比叫花子好一點。」可是這個拮据的家卻為那些從西藏跑來的貧窮藏人──認識的和不認識的──提供免費食宿。他賢慧的妻子在為一大群客人做飯時,臉上帶著最溫柔的笑容。

看到朋友夫妻為湊足鄉親回西藏的路費大傷腦筋,我不禁問:「你們怎麼能承擔這麼重的、不屬於你們的義務?」

朋友說:「當年猶太人有一句名言:世界拋棄了我們,我們不能拋棄自己的同胞。我們西藏人也決不拋棄自己的同胞。」就是這樣一個民族,他們的信仰使他們連一隻小蟲也不忍心踩死,使他們對植物也付出愛心。他們怎麼可能看著自己的同胞露宿、挨餓?所以,無論逃出來的達賴喇嘛還是留在北京的班禪喇嘛,都異口同聲地強調:在舊西藏歷史上從未有過餓死人的事情,只有中共來了才有大批藏人餓死。這不是因為舊西藏更富裕,而是因為那時的統治階級有慈悲為懷、救助施捨窮人的傳統。

對於任何一個處於困境的同胞,這個高原民族的人都會請他跨進家門,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一碗飯大家分著吃。即使是對於外族人,他們也樂於伸出援手。多次在藏區旅行的漢族作家王力雄就在他的書裡談到:「對於任何落難之人,西藏人都極為救助,我亦受過他們的恩惠。」

這就令我們明白了,為什麼海外每次針對中共的遊行示威,流亡各國的藏人都是全家停下工作一起出動──他們不忍忘記國內受迫害的同胞。

聽說新西蘭有個小島上僅有一家旅居已久的藏人,他們在中共代表團訪問新西蘭期間,閤家打著抗議標語去「歡迎」。後來流亡政府官員看了報道,才知道那個小島上居然還有一戶子民。

§§三、我不敢去第二次的地方

雖然經常在達蘭薩拉自由地到處遊逛,但有一個地方是我去過一次,不敢再去第二次的。

那是達蘭薩拉的新難民接待中心。據說達賴喇嘛用他諾貝爾和平獎的一部份獎金資助這個部門,以使剛剛翻越雪山逃亡過來人生地不熟、食宿無著的藏人有一個暫時憩息的地方。

接待站的工作人員翻開記事簿,平靜地向我介紹說:從今年1月到3月初,從西藏跑來的藏人是745個,其中60%是來上學的青少年,30%是僧尼,其他是來看望孩子和來朝聖的。此外有五個孩子在翻越雪山時凍死了,有七、八個要作截肢手術。

我的眼淚唰地流下來,用紙巾摀住臉不客氣地質問:「為什麼流亡政府不想辦法告訴自己的人民、讓那麼小的孩子翻越雪山是危險的?」

他們向我解釋說,西藏流亡政府經年不斷地通過《美國之音》、《西藏之聲》的電台向人民呼籲不要過來,並告訴他們什麼時候有雪雹。但是電台被中共干擾,很多藏人收不到。即使大家都知道危險,還是要把孩子送過來讀書。因為,在西藏有些農區、牧區,學校發不出工資,老師都跑掉了。有的地方還有學上,但孩子也不能學習自己民族的語言和宗教。所以,家長不得不把孩子送過來。

由於路途上好走的地方被中國軍隊把守住了,他們只好走偏僻險峻無人煙的山路。如果碰上暴風雪,一個也逃不出來。有的人死了也沒人知道。去年外國人在雪山上拍照,就拍到許多凍死的無名藏人屍首。

在接待站的大通鋪上,有兩個三、五歲的孩子,臉上帶著兩坨高原紅依偎在媽媽身邊。我親了親他們的小臉頰──幸運地逃過劫難的孩子!

後來我參觀了西藏兒童村。那是1960年達賴喇嘛的母親剛逃亡到印度的兩周後,就為解決許多失去父母的孤兒的撫養問題開始籌建的。我在小學校的教室裡和聽課的孩子們合影,給那些從西藏內地來的藏族婦女和她們的孩子拍母子照。她們忍受不住骨肉分離的痛苦,一年一度偷偷輾轉它國,跑到達蘭薩拉來探望在此就學的孩子。

兒童村是達蘭薩拉最漂亮的地方之一。它實行的是類似共產主義的供給制:窮人的孩子不須付任何費用,接受的是最完整的教育──既是適應世界的,又是民族的。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不管流亡政府怎樣拮据,流亡的成人怎樣清苦,他們無論如何也要給自己的孩子一個幸福的童年。所以西藏的藏人不論貧富,都不顧一切地把孩子送過來就學,然後自己含著眼淚又偷偷地回去。

我在接待站隨便採訪了幾個藏人。他們談到西藏農、牧區現在一年不如一年,中共強迫他們交納重稅和各種攤派,生計愈加艱難;談到中共強迫僧尼說達賴喇嘛的壞話,西藏已經沒有一個安靜的地方讓他們修行;談到與他們同行的和尚被尼泊爾警察抓住打斷了腿……

我本來說好下次再去新難民接待站做一次採訪,但卻再也不曾踏進那個大門。人類的本性是逃避令自己痛苦的東西。我的心遠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剛強。聽說一些外國人到接待站看了看那幾十人共睡的大通鋪,看了看經歷挨凍受餓的旅程、新逃亡出來的憔悴的、患病的、傷殘的藏人,他們往往簽上一張支票(這往往使新難民接待站的食堂有難得的開葷機會),就默默地離開。

而我只有眼淚和作為一個無能為力的漢人的內疚。唯一能做的,是要求大赦國際組織派人去做一次專門的調查。

§§四、宗教對於藏人

「我們藏人天生頭頂上就有三樣東西──佛法、佛祖和喇嘛。這是與生俱來的本能的東西。所以,雖然我們受到的完全是漢化教育,我們仍然要千方百計來這裡聽達賴喇嘛講經。」

說這些話的,是幾個以外出休假做借口、從北京偷偷跑來的藏族姑娘。她們說的是比我這個漢人還標準的普通話,穿著改良了的精緻美麗的藏裙,談吐文雅而且相當有水平,顯然是受過高等教育、並且在很不錯的單位裡工作。

這段時間正是春季大法會。達賴喇嘛天天在大經堂講經。來自全世界的佛教徒和聽眾,坐滿了經堂外的大坪。有許多人只好坐到屋頂上去。這幾位姑娘心裡很難過。因為,達賴喇嘛用藏文講經,有時講得深奧一點,她們就聽不懂。我卻擔心她們回去會有麻煩,說:「這裡到處都是中共間諜,你們又長得這樣漂亮,肯定被他們注意了。回北京怎麼辦?」

「如果被發現了,我們只好誠實地告訴他們說:我們已經做了這輩子最想做的事!」

只有有信仰的人才這樣平靜地面對一切將臨的厄運。為了聽達賴喇嘛的一次講經,多少內地藏人傾家蕩產做盤纏,多少藏人在邊境被捕入獄,還有多少人在途中死於非命。但是沒有人埋怨過。

哲學家說:「不是哲學選擇現實,而是現實選擇哲學。」不少學者認為,藏民族選擇佛教作為信仰,有她深沉的歷史、自然原因。全民信教與高原惡劣、粗獷的自然條件有關。因此,從7世紀以來經歷過複雜曲折的鬥爭,藏民族在精神上皈依佛教。一些漢族學者,如寫《天葬──西藏的命運》一書的王力雄先生,他們甚至很直接地把西藏人的宗教意識歸因於他們對嚴酷寂寞的大自然的恐懼。這個論斷未免太簡單了。限於篇幅,筆者不想在這裡太多地探討藏人篤信佛教的原因。佛教產生於氣候並不嚴酷的印度,如今又在環境並不寂寞的歐、美大受歡迎。今天真正的藏傳佛教已經在生活現代化了的世界各國傳播。這就說明了:除了「環境決定宗教」的因素之外,還有不可低估的藏民族對和平、慈悲心靈的嚮往。正是這種東西令人折服。

在佛教尚未傳入西藏之前,藏族傳統的倫理觀中早就有利他、忍耐、仁慈、知足、行善等道德信條,以及「本無空」的哲學思想。古代藏人之所以投向佛教,是因為佛教令他們感到似曾相識,而且能幫他們找到人生的價值和真諦、生命的歸宿和出路。

宗教對於藏人,已經不僅僅是一種信仰,而且是人生哲學和生活方式。藏人開朗達觀,是由於宗教教義使他們免於對生老病死等一切災難的恐懼。這是一種足以對抗刀劍和槍炮的精神體系。。

在達蘭薩拉的陽光下,我總是驚訝:怎麼滿街都是穿著大紅袈裟的快樂和尚?流亡而來再窮再苦的人,也不見愁眉苦臉的神情?也許這是因為在人生苦海中他們無須多慮,至高無上的佛早已給他們決定了一切,而他們服從「無常」,相信「四大皆空」。

佛教早已成為藏人心理上的一種集體潛意識。不管一個藏人是否在現實中信教,在心靈深處,他不可避免地遺傳了他所屬的民族的宗教心理。

我在達蘭薩拉聽到不少這方面的有趣的故事。

中共經常以軟硬兼施的各種手段收買和威逼一些藏人,讓他們到達蘭薩拉做間諜。這些藏族間諜在刺探情報中一旦被發現,只要有懷疑他的同胞把達賴喇嘛的經書放在他頭頂上,他就會感到頭頂靈光一閃,不自覺地就跪在地上,並馬上自動地講出實話。這是他們藏人集體遺傳的宗教良知和達賴喇嘛的感召力。

又如台灣「中華民國政府」的蒙藏委員會,聽說這個在藏人中名聲不好的機構也曾在海外收買流亡藏人。他們不敢到達蘭薩拉來,就在印度南方的一個藏人居民點花了幾十萬美金,買通了一些喇嘛和藏人作為點綴「中華民國政府」的花瓶。後來這個居民點的一些藏人起來反對。他們宣佈他們仍然要忠於達賴喇嘛,結果發生了內訌。一個主張投靠台灣的喇嘛被打死了。有四、五家藏人拿著台灣的錢逃回西藏,被中共待為座上賓。然而,被中共優待的藏人在西藏自己的家鄉很難呆下去。他們寫信給留在印度的親友說:「千萬不要回來啊。這裡的人比外面的更壞(指西藏內部的藏人更忠於達賴喇嘛,更不能容忍他們的背叛)。」

而這個居民點的一些曾經被台灣收買、後來反戈一擊了的藏人,集體來到達蘭薩拉,朝拜達賴喇嘛。開始時,流亡政府不給他們安排會見的機會。他們就坐在達賴喇嘛門前哭啊、哭啊,哭了好幾天。達賴喇嘛知道了,說,當然應該見他們。於是他們用藏人最高的禮節──鋪著紅地毯把達賴喇嘛接到他們那裡去弘法。現在這個居民點成了支持流亡政府最堅決的一個點。

§§五、現世與來世

不瞭解藏傳佛教,就不能說瞭解西藏和藏人。因此,我在去印度訪問西藏流亡社區之前臨時抱佛腳,惡補性地讀了幾本介紹藏傳佛教的書。結果令人喪氣:密宗教義沒能讀進去,反而對自己的智力產生了懷疑。深邃精巧的佛教哲學,其抽像複雜的思辨,是我這個不信神的漢族俗人所能領會的嗎?

幾乎滲透每一個藏人的精神世界的西藏佛教,被認為是東方文明的一個重要組成部份。它對世界的慷慨奉獻是:告訴人們如何在心靈深處尋求解決問題的答案。

我不斷探討我們漢人的心靈與藏人的心靈之區別。我認為一個根本的區別是:我們漢人重視現世;從生到死,在人生這班被認為沒有回程的巴士上,我們相互爭鬥為搶一個好座位,因為位置象徵現世的利益與享受。至於下了車再往哪裡去,我們俗世的漢人是不管的。

而信佛的藏人呢,他們更多的是追求來世。懷著大慈大悲的信念,他們追求一個來世幸福的幻想。

當執著於現世紅塵的漢人看不破、走不出時,一些經過高深禪修的藏人卻能透徹生死,來去自如。聽說文革期間一個老喇嘛被紅衛兵迫害,被捕後他一路唱歌,唱到紅衛兵營地時突然停止,安然圓寂。他已超越了短暫人生造成的貪念與執著。

一個將要離開達蘭薩拉前往美國的藏族青年,和我有過一番誠摯的長談。他羨慕海外華人在世界上的成功:擁有財富和科技發明的榮譽。他夢想自己能到美國去打天下,以拯救他苦難的民族。他問我:為什麼海外藏人不如海外華人成功?

我說,無論從移民的人數上、還是從移民的歷史上看,藏人和漢人是不成比例的。況且,我們漢人的文化使我們善於在現世中爭奪名利。那是你們相信來世的藏人鬥不過的。如果你要去美國賺下財富來拯救西藏,那是你的選擇。而我,作為一個看破物質主義的人,卻會有點遺憾。因為,如果每個在西藏內地的藏人都變成沉溺於俗世的中國人,每個流亡的西藏人都為了適應世界而改變自己的心靈、成為僅有藏人面孔的美國人、德國人、印度人,那麼西藏奉獻給人類的:靠獲得佛性來醫治人類的精神創傷,這種最珍貴的東西將不復存在。

那位年輕的藏族朋友終於穿上他家鄉的藏袍,遙向正在經堂弘法的達賴喇嘛默禱告別,灑下一腔熱淚,懷著當年中國漢人的「師夷長技以制夷」的願望離開了達蘭薩拉。

不只一次地聽說有的藏人宣稱他們不再信什麼佛,他們也將不再考慮來世的問題,這個世界現在是賺錢最重要。我在飛機上遇見的一個藏族小伙子就不斷地跟我說怎麼「make money」。看起來,這個從「十萬雪山,十萬江河」的高原上走下來的民族,其心靈就要和世界接軌。然而,這個特異民族的民族集體心理沉澱,會在關鍵時刻發生作用。

曾經有個具有反叛精神的藏人大肆發表蔑視來世、不循教規的言論。他身體力行,不擇手段地賺錢來娶上漂亮媳婦、買上豪華房子。後來他生病了,即將去世時,他對他的那些在寺廟裡守著青燈黃卷、苦苦修行的朋友,悔恨地說:「你們是對的。我擁有這麼多的東西,但這些都幫不了我。」

到頭來他還是一個畏懼來世的藏人。

還聽說一些長期為中共效勞的藏人,在其晚年也開始向自己的民族和宗教回歸。如任中共政協副主席的阿沛.阿旺晉美,原來一直被認為是扮演了不光彩的「藏奸」角色,現在,他有時也豁出來為歷史做一些真實的見證,使得達蘭薩拉的藏人開始原諒他的過去。

熱地是現在仍然在囂張地反對達賴喇嘛的西藏自治區黨委副書記。他的名字在藏語中與「羊糞蛋」諧音。因此,憎厭他的藏人都在背後故意把他叫做「羊糞蛋」。據說有一次熱地醉酒後大哭大叫:「我不是羊糞蛋,我是藏人!」

§§六、「3.10」自由鬥爭紀念日

為了這個日子,我翻閱了所能找到的各種歷史資料,想探尋在三十九年前的這個日子裡,西藏的拉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件?

這個事件,中共稱之為「一場醞釀已久的叛亂」,而流亡藏人則稱之為「抗暴」、「起義」。稱謂不同尤小可,最有趣的是,連事件的起因、經過、結果,雙方都在講述自己的版本。兩個版本的差異之大,把我的頭都弄炸了。

我決定快刀斬亂麻,簡單地將這段歷史概括為:

1950年秋天,藏軍主力在藏東昌都被中國解放軍消滅。1951年5月,西藏談判代表在逼迫下和中共簽定了十七條協議。爾後幾年,起於中共控制的藏區的藏人反抗活動迅速擴展。在極其複雜背景下,1959年3月10日,由「邀請達賴喇嘛看文藝演出」為導火線,拉薩引發了一場巨大的騷亂。

恐慌的藏人重重包圍了達賴喇嘛的夏宮羅布林卡。因為,有傳言說中國人計劃綁架達賴喇嘛,並已準備飛機要把達賴喇嘛劫往北京。在藏東地區,曾有四名高級喇嘛在看文藝演出時被解放軍關起來,所以藏人認為達賴喇嘛的生命也面臨危險。他們阻止達賴喇嘛去中共軍區,並在激憤中喊出了「廢除十七條」和「把漢人趕出西藏」的口號。

決裂似乎是必然的,只是什麼時候引發導火線而已。1959年3月17日下午4點,中共軍隊向羅布林卡打響第一炮。當晚10點,達賴喇嘛和隨從逃出拉薩,從此一去39年。

第二年(1960年)3月10日,達賴喇嘛在印度第一次發表《西藏人民抗暴紀念聲明》,強調西藏人民要以長遠的眼光來看西藏的處境。他說:「我們的當務之急是定居下來延續我們的傳統文化。」他說出對未來的信念:「以真理、正義和勇氣為武器,我們西藏人終將戰勝,西藏將重獲自由。」

以後,這就成了傳統。年年春天,流亡藏人在達蘭薩拉和世界其它地方舉行遊行示威,紀念令他們背井離鄉的「西藏人民起義日」。

我就在39年後的這一天,穿上朋友太太贈送我的藏服彩條裙,配上「貴賓」的牌子,攜上我的全副家當──照相機、攝影機、錄音機和筆記本,來到山頂紀念大會會場。在一大群膚色各異的外國貴賓中間,我只看見自己是唯一的中國人。

達蘭薩拉仍然是那麼慷慨地把它春天的陽光獻給藏人的這個難忘的日子。在山頂經堂的大坪裡,穿著各色藏服的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井然有序地進入會場。會場前排是穿著綠色藏式背心的少年樂隊;後面是穿白色校服的學生隊伍;外圍才是普通藏人;穿大紅袈裟的喇嘛排排坐在經堂屋簷下。找不到位置的藏人坐滿了經堂周圍的房子屋頂。印度警察穿著白色制服維持次序。

金碧輝煌的寺院經堂和燦爛的陽光、青翠的山巒爭相輝映。雪山獅子旗和蒼綠的松柏樹一齊高聳。人們漸漸靜下來,翹首期待著。

§§七、象金剛石一樣堅忍……

一聲悠遠浩蕩的佛號吹響。人們全體雙手合十,仰望著從會場後面緩緩前來的達賴喇嘛──藏人心中的神。

他向前走來。我漸漸地看清楚他了。被人認為是「高山仰止」的達賴喇嘛,給我的第一印象和在電視上看到的一樣–一派天真浪漫、笑口常開。他一路走,一路向認識、不認識的人打招呼,或彎下身子摸摸孩子們的頭,眼神閃出慈悲的光芒。。

他從我身邊走過去,在經堂的大廳前面對佛像站住,雙手合十頷首默禱。

達賴喇嘛在哪裡,西藏就在哪裡。一個民族的集體儀式開始了。

全場肅立,眾人合十默禱。佛號再次吹響:低沉、憂傷、哀婉……。

這不尋常的號聲令我動容。前天晚上看西藏民間歌舞表演時,我還在大發感慨,說藏族真是這個世界上少有的快樂民族:他們的舞蹈熱情奔放,無拘無束,彷彿使人置身於歡笑的草原;他們的民歌高亢激越,悠美動聽,令人想像那飛翔在雪山頂的豪邁的鷹。看著藏族民間歌舞,呼吸到高山和草原的氣息,一副副風景畫隨著表演徐徐展開,還以為他們藏人都是些不知憂愁悲傷為何物的人。

此刻我懷著敬畏之心,出神地聆聽一聲聲悸動心弦的佛號。人生的一切悲苦煩憂全在它的號聲中嗎?藏民族的苦難哀怨全都被它吹出來了嗎?接著鼓號齊鳴,人們齊聲唱起《西藏國歌》:

燦爛的如意珠寶──佛教
是政教和樂、一切希望的源泉和寶藏。
廣施普澤教化眾生的大地的怙主,
你們的事業象大海般發達興旺。

位於永固不壞的金剛界,
以慈愛治理諸方。
天賜嘎登頗章威望齊天,(註:嘎登頗章,西藏政府的名稱)
四分圓滿權威強。
西藏三區之域,幸福圓滿充盈,
遍佈政教和樂的祥瑞景象。

願佛教傳遍十方,
讓大千世界的眾生充滿幸福和平之榮光。
願西藏佛法和眾生的正義之光
戰勝邪惡的黑暗。

在我身旁歌唱的是一群穿著綠色背心的孩子們。他們在雪山獅子旗下昂然挺立,像一棵棵蔥蘢茁壯的小樹苗。一個靠近我的孩子眼中閃著淚光。我久久地凝望這些可愛的孩子──西藏的未來,失去祖國被迫在異鄉成長的他們在期待什麼呢?

去年在英國倫敦,我碰上一個來自達蘭薩拉的西藏訪問學者Tsering Shakya。他七歲時隨父母離開搞文革的西藏,流亡到尼泊爾。父母把他送到達蘭薩拉去上學。現在,他在英國研究西藏歷史和佛教史。我曾問過已經成年了的他作為難民孩子的心理感受。

他說:「我小時候經常感到悲傷。因為,母親天天在家裡說西藏!我還有一個姐姐在西藏。我沒能再見到她。我心理上一直覺得自己是西藏人。因此,整個腦海都在想西藏。現在,我用整個生命在為西藏工作,可是人卻在西藏之外。」

流亡藏人的孩子,家家的父母都會含淚在地圖上給他們指點家鄉的位置,家家的長輩都留下遺言向他們敘述:他們曾經有過一個什麼樣的國家。家家都留下一部血和淚的歷史──幾乎每一家都有人在中共統治時期被打死、關押和餓死。承受著沉重的民族苦難的孩子,他們的心理得以淨化和昇華。今天,當一些漢人的孩子被寵壞,變得自私、冷酷和輕薄,和他們的父母一樣只認識錢的時候,我在一些藏人的孩子身上看到熱血、理想、吃苦和奉獻。

就如他們的歌裡唱的:「像金剛石一樣堅忍……。」

誰能說西藏沒有希望?

§§八、向中共間諜表示感謝

當眾人坐下,大會紀念開始,主持人用藏文宣佈會議程序後,接下來是流亡政府和民間團體各方面的代表發言。我沒法聽懂那些藏文和印度文的演說,只能等事後找人翻譯。此刻,我樂得有功夫東張西望地拍照和觀察達賴喇嘛。

達賴喇嘛也正和我一樣在東張西望做鬼臉。據說修行人修行到一定境界後,經常返歸赤子之心。在這個大會場上,想必坐在大廳中心的他看見了許多老朋友。這令他神采奕奕、童心大發。又想他可能也不耐那些冗長乏味的演說,所以他一會兒翻看手中的講稿,一會兒抓頭摳下巴。

好幾次他對著坐在前面台階上向他舉起相機的我做鬼臉打招呼。我穿著藏裙,想必他把我認作他的子民了。這令我樂不可支,難怪人們獻給他一個「自在菩薩」的稱號。輪到達賴喇嘛發言,會場氣氛頓時一振。達賴喇嘛走上講台,發表了紀念西藏「3.10」自由鬥爭三十九週年的講話。我手裡有中文譯稿。一字一句,我聽懂了他對自己的子民的語重心長的諄諄告誡,告誡他們千萬不能走暴力的道路,並代表一個背井離鄉的的民族向中國政府誠摯地呼喚對話。

會場鴉雀無聲,可以聽到春天微風的喘息。天空中,有山區的鷹在繞著會場飛翔。鷹是藏人崇拜之鳥。人們肅然聆聽他們領袖的聲音。多少歷史的怨仇、多少現實的哀痛,都在他們慈愛的領袖的教誨和安慰中,得到緩和與化解。

丟下講稿,達賴喇嘛自由地用藏語向他的子民說起什麼來了,令我這個只穿藏服不懂藏語的漢人傻了眼。後來才有朋友給我翻譯,說達賴喇嘛在丟掉講稿後向各方來賓和所有關心西藏的朋友表示感謝,並對西藏各個階層的人民進行告誡。他還嚴厲地訓斥了一些不循教規的喇嘛,說:

「要當一個真正的喇嘛,就要象釋加牟尼教導的那樣,不要干對不起佛祖的事情。如果你受不了這個苦,你可以走,這樣最好。」

最有趣的是達賴喇嘛向隱身在人群中的中共間諜表示了衷心的感謝。他詼諧風趣地說:

「今天在場的一定有一些是來自中共方面的人。我向你們表示感謝!你們是我們珍貴的客人,我本來應該好好款待你們。很遺憾這沒能做到。我謝謝你們不辭勞苦來這裡關注西藏問題。希望你們回去向上級匯報時,要報告這裡的真實情況,是什麼就說什麼,不要說假話。」

中共間諜也是人。不管他們是藏人、還是偽裝成藏人的漢人,在這個具有慈祥仁和的大德風範的老人面前,他們的人性想必也受到了衝擊。

關於中共間諜遍佈達蘭薩拉的趣事,筆者聽了一籮筐。這裡只舉一例以饗讀者。

源源不斷地被派來達蘭薩拉刺探情況的專職和兼職的中共間諜,一般都是愛下飯店、愛請人喝酒的人。他們中有人牛皮吹得比天大。比如一個姓張的漢人帶著他的夥伴,一到達蘭薩拉就到處宣揚他們是達賴喇嘛在青海安多的、有血緣關係的家族成員,最後竟然鬧到被達賴喇嘛接見的地步。兩個恬不知恥的漢人竟然當面向他們的「親戚」──達賴喇嘛──提出非份要求:一個要錢,一個要去美國。

達賴喇嘛何等智慧之人,他當然一眼看穿這兩個「親戚」是何等角色。但佛祖能容天下難容之事,他仁慈地從自己的私人津貼中給了他們一筆比給其他藏人還多的錢。後來這兩人在印度作生意發了財,有時竟然忘了自己曾經編造的謊言,向別人介紹說自己姓張,是漢人。

§§九、聽藏族歌唱的難堪

達賴喇嘛說完話之後,即是各國藝術家表演的時候了。會場歡騰起來。

為了這個紀念日,歐洲、美洲、非洲都有著名歌手千里迢迢前來獻藝。他們不僅自費前來,而且還帶來他們對流亡社區的奉獻和資助。我在西藏兒童村遇上一個來自從瑞典鬧「分裂」鬧出去的鄰邦挪威的著名流行歌手。我和他用瑞典文聊天,他告訴我,他們挪威人出資幫助創辦了《西藏之聲》電台。

由於達賴喇嘛不太喜歡聽流行音樂,所以會場只選擇安排了五、六個表演節目。其他的藝術家將在晚上和藏族青年舉行演唱會,一起狂歡。

這裡的一大奇景是到處都看到剃光頭、穿袈裟的白皮膚洋和尚。他們在虔心學佛修行之餘,有的居然也向他們的藏族喇嘛同修學會哼幾句藏族民歌,例如:「青海湖喲青海湖,我的家鄉,我的家鄉……」,「那個女孩在看著我,請你轉告她,不要再看我,不要再看我。」佛教講「色即是空」,所以和尚不要女孩再看他。

能有幸選上為達賴喇嘛獻藝的有:藏族民歌手、藏族民樂隊、印度歌手、南非歌手和黑人歌手。達賴喇嘛仍然坐在大廳中央,笑瞇瞇地從遠處為舞台上的歌手們鼓掌。

一個穿著青色藏裙的年輕藏族姑娘走到台前用英語演唱。她引吭高歌。歌詞大意是讚頌他們祖祖輩輩世代居住的冰雪高原,譴責中國人侵犯了他們和平的家園。她哭泣著向蒼天伸出呼喚的手臂。纖細的身子因痛苦而顫抖。她不斷地重複詠唱:「回到西藏的家園去!」

活生生的一首藏族的《松花江上》,只不過歷史開了個玩笑,演唱的主角由漢人變成了藏人。

這真是叫我這個在場的中國人難堪不已。

為什麼我們這個一百年被別人欺負的漢民族,成了他人眼中摧毀別人家園的可惡的侵略者?

當憤怒的中國人向西方列強說「不」的時候,我們是否有必要靜下來聆聽一個比自己弱小的民族的呻吟和哭泣?

一個這樣弱小的民族背負著沉重的屈辱和苦難,長年寄人籬下流亡他鄉,我們中國人能說自己沒有責任?

當世界和平來臨,人們的價值觀發生很大變化的時代,我們中國人是否能夠對50年代的入藏事件進行歷史的反思?什麼時候,我們中國人能多從正義和人道的角度,而不僅僅是從國家政治、經濟、軍事需要的角度來考慮西藏問題?

我陷入連綿的思索中。演唱結束,上萬藏人已經列隊,舉著標語喊著口號蜿蜒下山,一路遊行到山下鎮上去。一些年輕人把「西藏自由」寫在臉上。一個金髮大個子老外裸露出上身,現出他的紋身:「Free Tibet」。

我卻不能跟著他們同去。因為,這是達賴喇嘛接見我的時候了。

§§十、政治家和頑童現代派

和達賴喇嘛初見面時平平常常。我們只是簡單地握手互相問候「你好」。據說許多藏人一見到他們的活佛就五體投地磕頭。一些學佛的老外洋人也如此傚法。可我是個不信神的漢人,自從崇拜毛澤東發現受騙以後,就再也不崇拜什麼人。

當他看清我這個漢族女人穿的是藏服,好像楞了一下。待我們坐下來開始談話,想必他馬上就發現,我確實是一個道地的中國漢人。就如一些藏族朋友在和我私下激烈地討論漢藏問題過後,他們往往拋下一句:「你到底還是個漢人!」

我提出的疑問全都來自普通漢人,問題尖銳而且不客氣。比如說懷疑他追求自治而非獨立的方針是否為大多數西藏人所接受,質詢他如何約束藏人中主張暴力的言論,懷疑西藏流亡者宣傳資料的真實性,老調重彈地重提舊西藏的酷刑、剝削和迷信問題,還為援藏漢人鳴不平,為居住在三藏區的漢人表示其擔憂。

回答這些刺激民族感情的問題對他來說想必不會太愉快。他的神色變得很嚴肅,有時甚至比較激動。看得出他是在克制自己,盡量耐心地回答我的問題。他比我更明白和普通漢人溝通的意義。

以前達賴喇嘛曾說他有一個終生大願,即希望能夠在北京天安門城樓上為中國人民做佛教儀式中最高級的金剛灌頂法會。按照佛教的說法,這種灌頂儀式會給人帶來內心的祥和,在內心和平的發現中促進人類之間的和諧,最終達到世界和平。可能是因為去北京天安門做大法會還不太現實,這次他和我只提到他想去泰山朝聖。他誠摯地說:

「即使現在的政治問題和那些糾紛還不能解決,這些先放一邊,我先去朝聖。」

我的初步印象覺得,他是一位很認真的政治家和宗教家。當看到我手忙腳亂地擺弄錄音機不靈時,天性愛鼓搗機械物件的他,馬上伸手幫忙,又露出他一貫的頑童般開心的笑臉。由於我不及格的錄音水平,後來寫作《達賴喇嘛訪談錄》時,只好刪去一些內容,甚是遺憾。

在氣氛嚴肅的對答中有一個輕鬆的小插曲,那是我問到六世達賴喇嘛倉洋嘉措的風流韻事。我調皮地問他如何看待他的那位寧要愛情而不要「達賴喇嘛」桂冠的前世。他的回答非常幽默和現代派:「那是他的自由,這就對了!」

據說50年代末的達賴喇嘛英俊倜儻。中共軍區有幾位如花似玉的女文工團員很願意接觸他,令當時的西藏上層僧侶和噶夏政府的噶倫們大感不安。他們以為中共利用這幫「又唱又跳的美女」,來收買年輕的達賴喇嘛。因此,他們合議後一致決定,阻止達賴喇嘛去軍區文工團看戲。不知這段「軼事」在1959年的「叛亂」事件發生時起了什麼作用。

經過漫長的嚴格禁慾的僧侶生活,已經是俗人眼中慈愛祖父年齡的達賴喇嘛,在他的內心深處,是否也有對被壓抑人性渴望的苦行生活的遺憾?否則他為什麼脫口而出,說他的那被稱為「風流神王」的前世爭取自由的行為是「對了」?

不管怎樣,不信佛的筆者為當年拉薩的西藏姑娘感到遺憾。

§§十一、用歐洲禮節告別有違教規

在談話中,筆者感受最深的是達賴喇嘛的誠懇。比如說,他承認他親眼見過許多理想高尚的援藏漢人,也主張不一定要完全相信流亡政府提供的資料,應該有科學性的真正公正的調查,並主動表示,歡迎對西藏流亡政府的宣傳也提出異議的漢族作家王力雄訪問達蘭薩拉。

筆者這幾年也曾見識過一些東、西方政治人物。在和瑞典首相見面時,領教了西方政客欲蓋彌彰、善於「做秀」的作風。這次在印度也拜見了一位年老的女國會議員。筆者對她追隨聖雄甘地的理想、長期幫助流亡的西藏人的高尚行為表示了感謝,但卻對她聲稱的「印度婦女現在很自由」不敢苟同。這個世界,不是每個人都保留了赤子之心。

據說佛教本質上滲透著民主思想。活佛的誠懇拉近了我們之間的感情距離。在我們的談話中,達賴喇嘛兩次走出去向他的侍從說什麼。後來我才知道,他一般接見客人的時間是約四十分鐘,有的只有五分鐘,見見面問候幾句便離去。本來在和我談話後他還有另外會見其他客人的安排,為了我這個普通的中國漢人和代表普通中國人的疑問,他特地走出去將與其他客人的會見改期了。我們談了九十分鐘仍意猶未盡。他說,他考慮找時間再和我談一次。

這樣的待遇在達蘭薩拉簡直就是個奇跡。春天大法會這一段時間是達賴喇嘛最忙的時候,《美國之音》的記者在此已經恭候了兩個月,天天纏著流亡政府外交新聞部要求安排與達賴喇嘛會見,希望似乎還遙遙無期。一些從西藏不惜一切代價來到達蘭薩拉、只乞求單獨拜見達賴喇嘛一面以慰平生的藏人,他們聽流亡政府的官員說達賴喇嘛忙得每天只能睡幾個小時,便馬上為達賴喇嘛的健康著急起來,說:「那麼我們不要求單獨見他了。我們就在聽他講經時看看他就行了。」而我住的那個小旅館裡,幾個歐洲旅遊者一直追著我問:「我能跟著你去見達賴喇嘛嗎?」

所以當時本傻大姐為自己的「傻有傻福」滿心歡喜,一高興就昏了頭,不知自己身處何地,竟然按照瑞典人擁抱告別的方式,和這個可愛的老頭兒依依道別。

第二天照片衝出來,我的藏族朋友都楞住了:「你瘋了?你怎麼可以把手搭在我們活佛的肩膀上?」

照片上,達賴喇嘛和我相擁告別親切自然,可他身邊的藏族官員悲哀地垂下頭不忍目睹──哪裡來的一個膽大妄為、不懂教規的中國女人!

據說佛教教規規定達賴喇嘛的身體是凡人都不能碰的;比丘戒規定和尚不能碰女人的身體。不知這是不是把女人視為「不潔之物」、還是擔心女子迷惑僧人。

並非我是唯一犯規的女人。以前流亡社區播放過一個達賴喇嘛出外旅行的紀錄片。其中有一個叫傳統藏人大驚失色的鏡頭是:一個西方女人在激動地親吻達賴喇嘛的手。

雖然不知者不能怪罪,雖然佛教戒律也可以考慮改革,但是佛教教規和藏人的感情是應當尊重的。所以,我懷著歉意記下這段插曲,告訴所有不懂這一規矩的人以此為戒。

儘管「譴責」我的犯規行為,但我的藏族朋友對我接觸達賴喇嘛的「大福氣」煞是羨慕。我便急急忙忙問我將得到什麼樣的「大福氣」。

「這就是使你的心更加向善。」

我不禁有點失望。在我的中國式的觀念裡,「福氣」意味著許多具體的東西,比如說榮華富貴啊,子孫滿堂啊。可是,我得到的「大福氣」卻是這樣抽像:一顆過於向善的心,如何在這個並非太善的世界裡生存?

但是,這是我獲得的福氣,也是我注定的命運。

§§十二、流連在達賴喇嘛的花園裡

五天以後,我得到通知,達賴喇嘛將在上午11點15分講完經後第二次接見我。

我和我的翻譯提前在大經堂外面徘徊。天氣特別晴朗,達蘭薩拉的蒼鷹繞著青翠的山巒盤旋。許多外國人坐在地上用收音機收聽達賴喇嘛講經直播,而印度商人忙著將達賴喇嘛的講經錄音帶現錄現賣,供西藏及世界各地來的人帶回去,生意興隆得很。

我們經過安全檢查,進入達賴喇嘛的住所等候。大概達賴喇嘛講經講得很投入,因此拖延了一些時間。我得以有機會細細觀察他的住所。

進了前門,走過綠樹遮掩的一段路,便是達賴喇嘛的平房住所。我在他的候客室東張西望了一會,看看牆上掛著的正在盤坐閉目打禪的甘地遺像,覺得有點沉悶,便徑直走進達賴喇嘛的小花園。

這裡是一片妍紅奼紫。正是唐朝王維的詩裡吟誦的:「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滿心喜悅的我,立即給達賴喇嘛親手澆灌的盆花拍照,與達賴喇嘛親手修剪的松柏合影。

39年的時光,在初逃亡來心情不安的艱難日子裡,這個小花園給了一邊虔心修行並研究西方現代思想,一邊為陸續逃來的十萬西藏難民操心的年輕的達賴喇嘛多大的安慰。他在自傳裡這樣描繪他在達蘭薩拉的山頂住宅和花園:

「我住新家從一開始就很愉快。這房子跟史瓦格阿夏蘭姆一樣,最初由英國人所建,位於一座小山頂上,有一個小花園四周有樹。我眺望著達拉達山與下面的達蘭薩拉山谷,視野絕佳。除了門外有片廣場可以供千人聚會演講外,它最吸引我的地方就是花園。我立即開始工作,栽植了多種不同的果樹與花卉,一切都親自動手,因為園藝是我的一大愛好。可惜大部份樹長得都不好,果子也不甜,不過許多動物,尤其是小鳥經常來此,帶給我不少安慰。」

心中多趣的他,就這樣在流亡生涯中自創樂境。陪伴山區枝葉掩映的鳥巢,渡過他滄桑年華的光風霽月。

花園外山路蜿蜒,聽說每當達賴喇嘛出外弘法,整個山鎮的藏人就放下工作,扶老攜幼站在他經過的路旁,呼喚著為他送行,然後又殷殷地守候在山路旁迎接他回家。

小警衛在門前驚訝地看著我這位任意行動的客人。在這充滿著歷史記憶的美麗花園裡流連了一會,我自己也覺得再不守規矩不好意思了,於是自覺地走進達賴喇嘛的客廳靜候。

客廳的右邊牆上掛著一副巨大的西藏地圖,上面用藏文標明雪山、湖泊、河流……。39年,這張地圖緊緊伴隨達賴喇嘛,給他離鄉的痛苦也給他堅忍不拔的信心。

一個中國漢人如我,在這張地圖前的感情何其複雜。

奇怪的人類,民族和民族之間,竟然為著一些抽像的名詞劍拔弩張,釀成血腥和逃亡。

一個自稱偉大的中國,如果容不得一個小民族自由的吶喊,容不得一個流亡天涯的民族有尊嚴地回歸,容不得一個僧人和他的子民過他們高原上與世無爭的安寧日子,那麼這個中國再大,其氣量何其狹小!

§§十三、獻給中國人民的潔白哈達

當達賴喇嘛講經歸來,我和我的翻譯已經雙手合十,恭敬地肅立門口。我們用藏語互致問候。

我注意到他有點氣喘吁吁。達賴喇嘛經常引用一位印度上師的話說:「只要世間還有苦難,我必生生世世弘法」。所以,他講經時總是竭盡全力。但是他畢竟是過了花甲之年的人,整個上午不休息地大聲講話,就是我這個中年也會感到累。於是我說:是否請您先休息一下我們再談。

可是不行,他只能抽講經休息的一點空隙時間來接見我。

我何德何能,竟要老占構成他的珍貴生命的時間?我帶來的問題仍然咄咄逼人:懷疑西藏流亡政府公佈的有一百多萬藏人死於中共統治時期這個數字的真實性,質疑舊西藏「政教合一」制度的過時落後。我甚至不避忌諱地問:如果您不幸在這裡圓寂,西藏的事業是否會自行垮臺?

仍然是一如既往的誠懇,只是講話中帶著氣喘。我像藏人一樣心疼起這個老人來。我沒有權利累壞他!儘管他和我都明白,與他交談的實際上不是我一個微不足道的中國漢族女人,而是所有的對西藏懷著善意、卻又帶著疑惑目光的普通中國人。

20分鐘後我站起來,執意要走,不顧他仍有點意猶未盡的意思。末了,我動了感情,囁嚅地說自己很羨慕藏人,因為無論怎樣苦難,他們還有一個無時不在關愛他們的佛祖。而我們中國人卻總是在忍受歷代統治者的壓迫,無所皈依地漂泊天涯。

他輕輕地撫摸著我的手。我知道這是活佛在降福於我。就在這一瞬間,從小就埋怨生活對自己不公平的我,開始與命運和解。人生所有的淒苦憂煩,都在這一刻融化。日趨粗糙剛硬的心開始柔軟……。

意想不到的是,他早已叫人準備了西藏人用以表示敬意的哈達。此刻,他雙手把這條長長的潔白的哈達圍在我的脖子上。

我再次問自己何德何能,接受這樣崇高的敬意不怕折壽。唯一的解釋是:達賴喇嘛的這條西藏最珍貴的哈達,是獻給所有善良友好的中國人民的。我只是代為收下保存。

§§十四、神喻與西藏命運

因為擔心達賴喇嘛太累,有一個問題我問到口邊又嚥下了。這個我希望以後還有機會和他討論的問題是:

「您在您的自傳裡談到能預測未來的涅沖神喻,談到您的護法金剛扎滇早在您14歲時即在中國問題上對您有所警示。這是否證明中國人進入西藏和藏人的失敗都是命運注定的?藏人被逼得走下高原、流亡世界,卻使佛法得以傳播和光大,是禍亦是福,是否這一切都是你們必然的命運?」

筆者尚無法猜測達賴喇嘛的的回答。但據藏族朋友說,達賴喇嘛在訓誡藏人的時候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我們藏人現在之所以承受這麼多苦難,可能是我們在前世的無數輪迴中,作過一些什麼不好的事情,比如說貴族不善待人民,所以才有這個因果。」

朋友說,達賴喇嘛說這樣的話,是為了讓藏人放下「我執」,不要去仇恨中國人。雖然中共給西藏帶來了空前的浩劫,但達賴喇嘛仍然經常教導他的人民,不要生仇恨心,要愛敵如友,因為每一個眾生,不管他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在無數的輪迴組合中,可能曾作過你的父母或其他親人(佛教指眾生為父母),因此對人要常抱感恩心。

這也是對舊西藏制度的一個痛苦的反省。幾十年流亡,藏人對「誰葬送了西藏」的問題是有相當深刻的反省的。他們最為舊西藏汗顏的一點是:貴族和僧侶對人民的經濟剝削。比如,他們的民歌裡就有諷刺貴族的傳統。一首流傳很廣的民歌諷刺地唱道:「不要吃肉是你們喇嘛說的,吃得最多是你們喇嘛。」

許多和我討論西藏問題的漢族朋友都有個認識誤區。他們以為現在的西藏流亡政府都是由失去昔日天堂的舊西藏貴族組成,其實大謬不然。今天的流亡的西藏議會,完全是通過民主選舉程序由來自各地區、各階層、各教派的議員組成。為流亡政府工作的公務員,或是擁有專業學歷的留學生,或是經過考試招聘的才德俱備、年富力強的一代人。而過去的一些舊貴族,在流亡社區是被冠以「葬送西藏」的罪名而被人人喊打的。例如達賴喇嘛原來有一個秘書是貴族,有些年輕藏人老圍在他的住所外叫罵,直到達賴喇嘛出面才嚇壞了趕快奔逃。

而一些真正「斷送西藏」的舊貴族,不是跑到台灣投靠國民黨,就是留在大陸作中共的統戰工具。筆者認識的一個舊貴族的後代,他的父母都在西藏自治區當大官,而他到印度來是為了尋找自己民族的根,因為他已經不太會說藏語了。

因果報應、輪迴命運,有些東西是不可不信的。比如一首古老的西藏寓言詩,早就預示了西藏和佛教的命運:

「當鐵鳥在空中飛翔、鐵馬在大地奔馳時,西藏人將如螻蟻般星散世界各地,佛法也將傳播到紅人的領域。」

我在荷蘭機場轉機去印度時,就記起這首寓言詩,並為它預言的應驗而吃驚。當時,我遇見一個穿大紅袈裟、風度大方、英語流利的西藏喇嘛。他告訴我他早就定居荷蘭傳播佛教,歐洲各地已有不少寺院供佛教徒修行和研究。此外,藏傳佛教這朵蓮花,其三個分支都在美國這個極端功利的物質世界的盤石上紮下根了。

有些東西是不能不信的。

這個最富有自己獨特的凝聚力的高原民族,最渴望小國寡民、與世無爭的民族,最講究內在心靈修煉的民族,卻富有戲劇性地被迫將它十幾萬子民散佈世界各地。他們實在漂泊得太遠、太苦。但一個行將滅絕的文明,一個提倡和平、愛心的宗教,卻因為他們的漂泊獲得現代化的新生。

命運也包括人們對自己遭遇的反應,包括人們改變現實的努力。

有些東西是不能不信的。如果藏人努力修行修出了一個美好的未來,而我們漢人一味執著強權與功利而不肯醒悟,那麼,下一個輪迴的情況會怎麼樣呢?

真正的大宗教都有相通之處。基督教的《聖經》上說:「力戰的未必得勝。」
§§十五、民主就是能和達賴喇嘛唱反調

如果說西藏是中國的一部份,那麼它應該算是中國最先實行民主制度的一部份。現在,不僅海外十幾萬藏人有了民主選舉的權利,就是西藏內地的藏人,也通過各種途徑對流亡政府的各種決策表示他們的意見。

筆者剛到達蘭薩拉的時候,西藏流亡政府的官員就提出:「請你代表中國人來看看,看我們西藏是否在走向民主路。」他們希望我能認真考察他們流亡政府的運作方式、他們的幹部管理制度和獨立的財務審計制度等等。在後來的訪問期間,我參觀了流亡政府的各個部門,旁聽了西藏人民議會的會議。

我的朋友太太身上一直戴著她去世的母親的一片顱骨。這種藏人普遍用來對去世的最親愛者表示悼念的方式,一直被中共宣傳為「西藏農奴制度的野蠻不人道」。與此相似,在西藏流亡社區已經運作了30多年民主制度,竟然仍被中共指斥為藏人如何落後、仍然在搞政教合一的反動封建制度。

達賴喇嘛很早就開始了西藏民主方面的試驗。到達蘭薩拉才幾個月,他就促成了流亡難民的第一次選舉。1960年9月流亡藏人在達蘭薩拉召開第一屆「西藏人民代表大會」,公佈了憲法。此後,達賴喇嘛和流亡藏人一直在為一個健全的、名副其實的民主制度奮鬥。今天的達蘭薩拉,有各種觀點不一的民間團體,如經常和政府唱反調的忠誠的反對派──「青年會」。在一九六八年,甚至還成立了流亡的「西藏共產黨」,專門找舊貴族算帳。

作為業餘的新聞記者,筆者有興趣的是,流亡社區的報紙是否能公開批評政府?

據說純樸的藏人一開始不太能夠接受自己的政府被報紙批評。後來一些從西方留學回來的人就說:「不能談政府的陰暗面,這叫什麼民主?」在一場大討論之後,藏人終於一致同意政府可以批評。而流亡政府也鼓勵民間報紙口無遮攔。

但是,民主對於藏人,是達賴喇嘛自上而下強加給他們的,具體實行起來還真不容易。最初,一旦民間報紙發表一些批評政府、表達不同意見的文章,就傷害了一些藏人的感情。於是,報紙收到恐嚇信,被罵成「中共特務」、「異教徒」,以致必須由被批評的流亡政府出面來保護批評者的新聞言論自由。

而中共的宣傳,在流亡藏人這裡有足夠的言論自由。比如說,政府讓大家收看大陸播送過來的「西藏電視台」的節目,剛開始也遭到一些議員的反對,說是讓中共做了宣傳。最後他們通過民主討論達成共識,認為應該讓流亡藏人看看故鄉的節目。他們認為,如果中共的宣傳能夠改變藏人的心,那說明他們有真的東西,而在西藏內地的人民聽了中共三十多年的宣傳,為什麼還沒有變心?所以中共的電台電視在這裡是大開綠燈的。

現在的西藏人民議會在監督政府工作方面相當厲害。這使得政府官員經常為回答議會的質詢頭疼。據說僅有一?問顧瘞切那櫸潘傻模罈竊諢卮稹罷鷲祀腿ネ夤羋粞У牧粞愨詡卸嗌倩乩垂ぷ鰲鋇鬧恃蕊保?

──「百分之百!」政府官員回答的聲音洪亮,揚眉吐氣。

神聖的達賴喇嘛是否可以被批評?這是最初令藏人困惑的問題。聽說以前有個英文很好的年輕人,批評達賴喇嘛的英語說得不標準。這樣褻瀆神明的話惹惱了一些的藏人,自認為英語好的年輕人被人痛揍了一頓。達賴喇嘛知道這件事後很生氣,他站出來宣佈:「我的英語就是不標準!」

漸漸地,流亡藏人也大都接受了他們「雪域的保護神」也是可以批評的民主觀點。今天,即使在達賴喇嘛發表他的調子溫和的「3.10」講話時,在美國及其它各國,甚至在達蘭薩拉本地,都有一些更為激烈的聲音,如「西藏獨立」、「要整個國旗不要一半」,「中國人滾出西藏」的口號,明顯地和達賴喇嘛的中庸之道持不同立場。據說達賴喇嘛為此有點傷心,但也不便太指責,因為這正是他一貫所倡導的民主。

即使連達賴喇嘛本身的權力,現在也可以說是民主的產物了。前年,達賴喇嘛向他的人民要求說:「很多人指責我出賣西藏。我不能剝奪人民決定西藏命運的權利。那麼我們最好搞一次公民投票。」結果連最現代、最激進的青年大會組織都堅決反對公民投票。在進行了廣泛的民意調查後,最後終於由流亡的西藏人民議會通過一個法案,決定「在不進行公民投票下授權達賴喇嘛繼續為西藏作出決定」。這意味著,達賴喇嘛今天掌握的權力已經不是「神授」,而是來自人民。

現在令人困惑的倒是中共了。當達賴喇嘛一人說了算時,中共說:「看,這就是西藏封建舊制度統治者的特權!」而當有了現代民主意識的西藏人民發出各種不同聲音時,中共方面又說:「看,他們內部矛盾重重,不聽達賴的了,達賴的神話破滅了。」最新的民意調查結果是,有近70%的藏人仍然表示無條件地服從達賴喇嘛的決定。
§§十六、「藏奸」和熱愛西藏的漢人

「當我們吃蔬菜的時候,我們不把那些該摘掉的爛菜葉子叫做蔬菜。」

我的藏族朋友和我一談起「藏奸」,即投靠中共、幫助壓迫自己民族的藏人,就用「不是蔬菜」來形象地形容那些不算藏人的藏人。正如每個民族在危難時都會出內奸一樣,人性有普遍的弱點,藏人裡面也出了不少「藏奸」。談起「藏奸」的助紂為虐、無惡不作,他們不是嘲笑謾罵,就是咬牙切齒。

相反,對所有待他們真誠友好的漢人,他們都心懷感激。

一些剛從西藏出來的朋友告訴筆者,他們最初讀到的《達賴喇嘛自傳》,竟然是一些漢族朋友從國外偷偷帶回送給他們的。這些冒著「支持藏獨」罪名的漢人,其實並不為別的什麼,就為了他們同情西藏和喜歡西藏文化。

馬麗華,一個中國山東姑娘,用她18、9年的青春年華,睜著一雙執著探尋的眼睛,走遍西藏的雪原草地,寫出了她才情非凡的、描述西藏的作品。她首先是拿出了浪漫激越的詩集《我的太陽》,然後貢獻出一部五十萬字的散文巨著《走過西藏》,西藏的自然、歷史與文化的獨特魅力──她對西藏的認識和深沉的憂思盡在其中。

對這樣一個把西藏溶入到自己的生命之中的漢人,我的藏族朋友感動地說:

「她真的愛我們西藏!」

藏人對有自己本族血統的作家扎西達娃的評價是:他不過是故意描寫西藏的神秘作為賣點罷了。嗓音甜潤清亮的藏族女歌手才丹卓瑪,幾十年如一日地高唱:「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像那金色的太陽」、「把我們農奴的心兒照亮」。對此,我的藏族朋友只有搖頭苦笑。

而並不主張西藏獨立、而且不太談政治問題的漢人馬麗華,卻以人心換人心,成為她自己所希望的「被西藏所懷念」的人。

在筆者之前不久訪問過達蘭薩拉的中國記者曹長青,一直在為西藏人民的民族自決的權利呼籲。和筆者靜悄悄訪問的情況完全不同,他的達蘭薩拉之行轟動了印度的各個流亡社區,牽動了廣大藏人的心。當時各地的男、女藏人、僧尼、學生,都爭先恐後停下工作、請假遠道坐車去見他。一個在中共獄中被關押多年的老喇嘛,把政府官員纏得受不了,才得到機會見曹長青一面,見了面,老人只有一句哽咽在喉的話:「非常感謝您!」

曹長青被藏族的年輕人親熱地稱為「大哥」。他走到街上,只要一聽說他就是《獨立──西藏人民的權利》的作者,連賣東西的藏族小販也會立即放下生意,向他敬上一條價值不菲的哈達。聽說他離開達蘭薩拉的時候,藏人戀戀不捨地向他敬酒。他的大大小小的行李包,裝滿了祝福的哈達,遠沒有筆者這麼輕鬆悠然。但是,作為第一個公開站出來說「西藏人民有獨立的權利」的中國漢人,曹長青將被這個重情義的民族所銘記。

如果多年前就為西藏人民申訴苦難的魏京生到達蘭薩拉訪問,情形會怎麼樣呢?藏族朋友中有人肯定地說,他「要給魏京生磕三個響頭」。

§§十七、投奔「小拉薩」的西藏青年

藏族民歌這樣唱道:「前面是雪山,後面是冰川,藏族的孩子,成長於冰雪之間。」

我在達蘭薩拉接觸到的,都是下了雪山的、會漢語且有一定學歷的藏族青年。就像當年漢族知識青年投奔延安,他們千難萬險地投奔達蘭薩拉──他們心中的「小拉薩」。對於他們來說,「拉薩」就是達賴喇嘛居住的地方。

離開家的時候,為了不連累家人,他們有的只留下一張條子:

「我走了,我要回到母親的懷抱裡去。」

我曾經仔細閱讀過一些藏族朋友在出逃前後寫的日記和詩歌。那些跋山涉水、面臨死亡絕境的真實逼人的感受,那些自如地用漢語寫作、卻又對自己的被漢化痛恨不已的矛盾複雜心理,令我在達蘭薩拉小旅館的春夜裡夜不能寐。

這些年輕人在西藏的處境大都不錯。有的在單位裡甚至是中共提拔的對象。為什麼他們突然拋開一切就走了?他們的詩裡這樣吟詠著:

「昨天錯過了當兵的機會
敵人的刺刀
殺死了我們。
腳踩著懊悔的屍體,說:
瞧!
這是奴隸。」

為了心中的天國,為了雪域民族不再做奴隸,他們懷著戰士的悲壯豪情來了,還帶來了西藏內部人民的誓言:「請告訴達賴喇嘛,什麼時候需要我們起事,只要他說一聲。」一個朋友告訴我,他曾經在剛來的一年多的時間裡,不斷請求流亡政府派遣他回去搞爆炸之類的任務,以實現「驅逐韃虜」般的大業。可是,直到他盤纏用盡,流亡政府也沒有一個任務給他。

漸漸地,達賴喇嘛的愛與非暴力的信仰和教誨,消解了這些勇士們願以犧牲換取自由的冒險衝動,而印度生活的艱難現實又清楚地擺在面前。

老一代流亡藏人初到印度時,被炎熱、疾病和窮困奪走大批人生命。這些早已為世人所知。而今天西藏人已經得到了世界的支持。一些流亡者仍然生活艱難。這卻是人們不太瞭解的。

倒是中共方面瞭解得最清楚不過。大陸的《中國西藏》雜誌97年第二期就報道有一位「學者」到過達蘭薩拉。他在小酒館裡接觸到一些從西藏逃來的年輕人。這位「學者」這樣記述道:

「年輕人聽信謠言,以為達蘭薩拉是個自由世界,便私自逃出來。……沿途吃盡了苦,九死一生方才來到達蘭薩拉,來後卻感到極度的失望,他們既沒有受到熱情的接待,也沒有人給他們安排工作,他們只能靠親友的一點接濟勉強度日。……苦惱極了,想回去又怕家鄉的人們不願再接受他們,繼續留在印度又沒有出路。」

這位中共「學者」記錄的情況大致還符合真實。逃到達蘭薩拉的西藏青年確實大都經歷過一個失望的時期。由於印度本身是個人口眾多的貧窮國家,西藏流亡者在印度購買土地、開辦事業諸方面都受到限制,甚至連獲得一張難民證都不容易。雖然流亡世界各地的藏人都捐款供給自己的政府,但政府運作必須處處節儉才行。而西方的資助大都是專款專用,最多的是用在孩子們的教育上了。

所以滿懷豪情逃來的年輕人大都碰到一個令人苦惱的生存問題。和我交往的一個年輕朋友過去是拉薩酒店的常客,現在卻睡在印度人丟棄的地棚子裡,過著每天都不知道第二天的早餐在哪裡的半饑半飽的日子。而回去的話,那就不是那位中共「學者」說的沒有人接受的問題,而是一旦被發現到過達蘭薩拉就被抓起來,輕則在監獄收審一年半載,重則以「間諜罪」判上十幾年。由於中共阻擾流亡藏人和家鄉的通信,所以一些被關押入獄的藏人,其家屬都沒法知道他們下落。

還有這位中共方面「學者」沒能瞭解到的重要情況是:「失望」只是這些年輕的流亡者經歷中的一個初級階段;經過一段失望之後,這些流亡者不是胼手胼足地闖出了一條生路,就是設法回西藏或出國去了。而不論是留下的、回去的還是出國的,他們都對自己的政府和前輩有了更深沉的理解和體認;他們理解了自己的政府多年來艱難地救亡圖存的苦衷,體認了自己的前輩在那麼無助的境況下「避秦」的苦難──他們因此產生更強烈的民族使命感。

流亡是一堂錘煉他們的功課,失望使他們成熟。高原上祖祖輩輩燃燒的牛糞火,使他們繼承了旺盛的生命力。對未來的希望壓倒一切,於是,苦難對他們來說變得不像苦難,而化作上進的階石。我作為一個昔日的中國教師,在參觀西藏流亡政府所辦的成人語言學校──蘇噶學校,和那些住在極端擁擠簡陋的鐵皮棚子裡,仍然朝氣勃勃、努力學習的可愛的年輕人交談後,不由得有了這種既心酸、又欣慰的感慨。

§§十八、下了雪山的藏族詩神

千年寂寞的雪域高原,在寂寞中產生過許多傑出的詩人。生活在高原上的人最接近太陽、月亮和星星,以及無數珍珠般光彩閃耀的湖泊。他們的詩歌也就格外璀璨。

據說藏族文化是由冰雪和日光孕育的。任何獨特的文化都是特殊環境的文化。西藏的高山、冰雪和高海拔環境,造就了人們的性格和審美取向。

在遠離雪域的異國他鄉,流亡的藏族歌手們在吟詠些什麼呢?

在達蘭薩拉期間,筆者採訪了用藏文寫詩的詩人霍藏久美、用中文寫詩的詩人果洛.裡加。我們談到三十年來西藏流亡文學的發展情況。剛流亡出來時,藏人生活無著,更無力顧及文學。現在,他們對自己的文化歷史的研究已經非常重視,使得文學事業因而興旺發展。在文學中,人們讀到自己的身影,寫作和反省歷史和現實,認識自己的民族,尋找自己的人生定位。

現在,他們已經有《雪的傳承》、《糌粑》等六、七種藏文的文藝刊物,還有一個中文的刊物《牛仔》。這些文藝雜誌流傳到世界各地的藏人手中。

我問曾在北京佛學院深造過的藏族詩人霍藏久美:流亡是你們民族的一個特殊時期,這段時期的詩歌,其內容主要是什麼?

「哀歌。」他簡短地回答。

流亡是一種傷,這種傷在生性敏感的詩人心裡更為深重。藏族詩人喝了酒就捶著胸膛哭喊:「西藏完蛋了!我們的後代只能在歷史課本上讀到曾經有過這樣一個民族,……。」一些情感激烈的詩人或自殺,或發瘋,因為他們將民族命運的重荷負在肩上。

其藏文詩廣受流亡藏人歡迎的著名詩人頓珠嘉,原是中央民族學院碩士研究生。他的詩歌表現了強烈的民族尊嚴,為不屈服的民族精神謳歌。後來他有感於西藏民族仍在沉睡而不可救,因而回到青海絕望地自殺身亡。

曾經在日本的中文雜誌《民主中國》上發表好些優秀詩作的詩人丹真旺青,原是醫科學生,任過四川阿壩州的副鄉長,1993年流亡印度。他經常在達蘭薩拉的深夜裡憂傷地吟唱:

「每一個異鄉月滿的夜晚
這薄霧為裳的山村裡
便會多一名瘋癲
那就是我
雪色依然的狼

「我恨無光夜晚
亦恨滿圓的明月
都一樣如刀似槍
刺傷著我的心

「哦!寒野的精靈
我明白了
這種感覺不會消失
直到飲一杯濃濃的故鄉奶茶」
──《狼的情感》

為了懷念故鄉的奶茶,也為了能回去為西藏做點事情,丹真旺青毅然冒著危險,從達蘭薩拉潛回西藏。和許多藏人一樣,他在邊境被中共軍警拘捕後便下落不明。一年多時間以後,有人在四川成都看見他,聽說人已經完全瘋癲了。

藏族的繆司之神默然無語。

走下雪山的藏族詩人,他們無法逃脫民族的寓言,無法改變自己的宿命。於是,他們在詩行裡淺唱低吟,心中淚水長流:

「為什麼我出生在西藏?」

蕭瑟的人間沒有港灣,流亡的歲月沒有邊岸,他們用詩照亮流亡的旅途,然後閃電般地自我毀滅。

後來在印度新德里,我訪問了西藏青年大會所組織的絕食抗議活動,發現那裡面有好幾個顫顫巍巍的藏族老人,當時已經絕食了八天。他們象秋霜後的一葉葉蘆葦,寧願在為民族自由的抗爭中凋萎折斷。

或許中國第一流的漢族文化學者曾經在西方船堅炮利摧毀中華文明時,也體驗過這種深沉的悲哀。例如陳寅恪在為王國維書寫的輓詞序文中說:「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其表現此文化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痛苦亦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於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

§§十九、尾聲

西藏問題是異常複雜的問題,儘管這個問題已經成為一個國際問題,但其真正的當事人卻只有我們漢人和藏人。我們之間不要仇恨和暴力,我們要的是尊重與妥協、理解和溝通。

筆者所能做的是盡可能地去接觸從那高原上走下來的人。每一個流亡藏人的命運都是整個西藏命運的一部份,正如每一片雲、每一塊石、每一棵草、每一枝花,即構成一個奇特的高原──苦難而堅忍的高原。

他們的願望其實非常卑微。他們所要求的僅僅是:在自己的土地上,能有權守住自己的信仰和愛,能不被趕盡殺絕,也能續西藏獨特而高超的文化傳承。這其實只是基本人權──人能不能正常地活下去──的問題。

近百萬藏人的死亡和十幾萬藏人的艱辛流亡足以告誡我們什麼呢?

對歷史和現在,是我們用人性的眼光去重新審視的時候了。也許我們無力去改變什麼,但我們每個普通的漢人至少可以明確地表示:我們不願做製造他人痛苦的兇手的共犯。

猶記得離開達蘭薩拉的那個傍晚,身上披掛著送行的藏族朋友們贈送的潔白哈達,車開了,我浴著山間春日的一抹斜陽,達蘭薩拉藏族朋友們的情意盡在其中。(1998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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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博客》
(http://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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