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黑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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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8月25日訊】 八

十年之後的1979年。

這年10月的某天,我去農場辦理平反後的工資補發事宜,下午四點多辦妥後天突然沉了下來,我急匆匆趕到車站等候末班車回城。就在我站在路邊候車時,發現一個騎自行車農民模樣的人老遠就在盯著打量我,近前一看,我們都驚喜地認出了對方,來人正是當年掮玉米請我去畫像的那位大隊長!

十年歲月已使這位隊長的兩鬢染上了白霜,只是精神似乎仍不減當年。見我正在候車,他稍為寒暄後便一把搶過我隨身的拎包,要我今晚別走,一定得去他家好好聚一聚。

我笑看說回去還有點事要辦,改日專門來看您。

「老方啊,我們大概有十年多不見了吧,你的事我都聽說了,現在總算熬出頭了,我打心裏為你高興啊!今天難得這麼巧見面,今晚你無論如何不能走!」

見我似乎並不為之所動,他急著又補了一句:「我還要專門跟你談一個人哩!」
「誰?」
「黑姑!」

一聽黑姑名字,我立即興奮起來。走出監獄一個多月了,這些日子一直忙於平反善後和落實飯碗,有好幾次想去看望他們,可當年的地址早被我遺忘,又不知他們是否還待在那裏,為此正急著打聽他們的下落,想不到今天如此湊巧正好碰到隊長,而他卻又主動地提到了黑姑!我急不可耐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黑姑怎麼樣?他們一切都好吧?我正要看他們去呢!」

隊長盯著我臉看了一會,接著又慢慢將目光移向遠方,語調明顯的低了下來:「說來話長啊老方,到我那裏好好敘敘吧。」

見他那副凝重的神情,我隱隱預感到了一絲不祥,看來今晚是走不掉了,隨即二話不說跳上了他自行車的後座。

路上他告訴我,他早就不干大隊長了,現在專門生產紙筋賣,日子過的不錯。他好幾次找人打聽我的下落,始終未能如願,今天這麼巧碰到我真是老天有眼。

隊長的房子已經翻蓋一新,門前砌了幾個池子,裡面漚滿了棕黃色紙筋,他老婆正在往池內倒水,見到我先是一愣,接著很快就認出了我:「哎呀!你是……是老方同志吧!稀客稀客!裡面請裡面請!」隊長老婆還是像以往那樣好客,只是比十年前又胖了一些,走動起來胸前一對大奶子像兩只免子一樣在罩衫下跳動,真想不到她記性如此之好,十年不見居然一眼把我認了出來。

晚上的酒席很熱鬧,隊長老倆口加上兒子、媳婦、孫子、孫女擠滿了一桌。當年他們的幾個兒女還是半大不拉的小傢伙,如今一個個都成家並有了孩子,我和隊長夫婦不禁感慨了一番。等到幾個年輕人一齊吃完走後,隊長叫老婆將酒菜移到茶几上,拉著我坐到那張簡易長沙發上開始了我和他的單獨對酌。
外面不知什麼時候下起雨來了,屋簷嘀㗳的雨聲一下勾起了往日的回憶,記得那年在黑姑家她把身世告訴我時也是一個雨天。我耐心地看著隊長,等他那「說來話長」的敘述。

「老方啊,這些事我原本不打算告訴你的,不為別,就是怕你難過,可是想想覺得還是應該讓你知道。」說到這裡隊長同我碰了一杯:「我當年就知道你對黑姑不錯,她也一直把你當成哥哥看待,你出事後她一提到你就掉眼淚,那可是真感情啊!怎麼也想不到她沒能等到你有今天,唉!」最後一聲歎息明顯夾著一言難盡的淒楚。

我一聽心中不禁一拎。好在十年中親身體受的腥風血雨已使我不管面臨什麼都會有足夠的心理承受能力了,我只是靜靜地等待下文。

隊長默默地為我和他自已篩滿了酒,象徵性地朝我舉了下杯後仰脖一飲而盡,接著緩緩地向我講了後來發生的事……

1970年後,鵬高當上了大隊書記。出身好,高中畢業,又是復員軍人,加上一副英俊的外表,這在當時的農村基層幹部中無疑屬於出類拔萃的人材,按農村的幹部路線,美好的前程正在等待這個年輕人。依仗夫君的影響,黑姑婚後不久當上了公社小學教師, 1969年秋她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

這個活潑可愛的小男孩出世後,黑姑他們只給他起了個乳名,大名一直空缺,說要留等小傢伙遠方的舅舅來起名。

嫁得一個如意郎君,又有了寶貝兒子,即使在幾十年後今天的農村,像黑姑這樣的農村女孩子也是很多人羨慕的對象。婚姻美滿、家庭幸福的黑姑沉醉在人生的歡樂之中,滿懷欣喜地憧憬著燦爛的未來。

可令誰也沒料到的是,一場突然從空而降的打擊一下落到了她頭上。

從1968年底開始,除極個別權貴子女中學畢業後被照顧留在城市外,絕大多數中學生畢業後必須插隊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美其名曰「農村是塊廣闊的天地,在那裏是大有作為的」),1972年,黑姑所在的大隊也來了一批從城市下來的插隊知青。當時黑姑家天井兩側的廂房正好有一間空著,於是便安排兩名女知青住了進來。

這些剛出校門的學生雖然沒有能力決定自已的命運,但由於他們的出現往往卻改變了很多農村人的命運,從女知青住進黑姑家的那一刻起,本文下面的悲劇也就拉開了帷幕。

這兩個女知青中的一位由於家庭經濟狀況較好,僅僅在鄉下待了半年不到便回城靠老爸老媽去了,另一位由於家道貧寒回城無靠,不得不安心留在「廣闊天地」裡 「大有作為」。沒走的這位女知青和鵬高、黑姑一樣也姓徐,來自安徽某市,當時才十九歲,小姑娘長的很漂亮,為人也非常老實本份。提到這位姑娘時,隊長一臉茫然地搖頭自語:「天下哪有這種巧事呢?鵬高姓徐,黑姑也姓徐,偏偏這個女知青又是姓徐,老天有意把這三個姓徐的捏在一塊,這是天意啊!」

由於同住一院,時間一長,這小徐知青同黑姑夫婦的關係也越來越親密,黑姑把小徐知青當成了妹妹,小兒子也特別依戀這個阿姨,再到後來小徐知青乾脆在黑姑家入了伙吃飯,彼此儼然成了一家人。
自從有了兒子,初為人母的黑姑幾乎將全部精力傾注到了愛子身上,婚前的花前月下,成親後的綰繾纏綿,一一隨著愛情結晶的誕生逐漸遠去,身為丈夫的鵬高多少有點失落,不知究竟是否像後來判刑公告上所寫的「資產階級思想嚴重」,還是出於男性喜新厭舊的天性,不知從何時起,他漸漸喜歡上了近旁的漂亮知青小徐。

孤身在農村的小徐正是情竇初開花季年齡,面對年輕英俊大隊書記的熾熱目光,很快也報之以會心笑容。兩情既已相悅,等待的只是機會,在黑姑去縣城開教師會沒回來的一個夜晚,鵬高和小徐越過了最後一道道德防線。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N次,此後倆人多次乘黑姑不在時在家裏幽會,對丈夫的忠誠從來不抱懷疑的黑姑一直到後來事發時始終渾然不覺。隊長講到這裡有點激動起來:「這鬼黑丫怎麼就那麼笨呢?那麼機靈的一個女娃子,丈夫就在身邊搞女知青,怎麼竟然一點苗頭看不出來呢?」

不久之後小徐發現自己懷了孕。

生理的變化立刻使她驚恐不安起來,但這個老實的姑娘不知出於何種考慮,卻一直沒將此事告訴鵬高,只是在發現懷孕後主動中斷了和鵬高的來往,而鵬高對女方懷孕始終一無所知。

據說後來法庭在宣判前讓被告作最後呈述時(特別加註:鵬高一案一直拖到1975年春才判決。當時軍管己結束,刑事審判已恢復了一些文革前老規矩)鵬高一再強調自已確實不知道女方懷孕,否則一定會採取措施避免悲劇發生,為此請求法庭量刑時充分考慮,遺憾的是法庭未予採納。這是後話,暫且按下不表。

轉眼之間離新年不遠了,小徐和其他知青一樣必須得回城同父母過年團聚,換成別人早就數著日子巴望新年了,她卻摸著一天天大起來的肚子暗自發愁。目前雖然還沒人知道這個見不得人的秘密,可母親是絕對瞞不過的,一個女孩兒未婚先孕,對方又是有婦之夫,父母怎能容忍這種傷風敗俗的醜事發生在女兒身上?眼看新年一天天逼近,這個可憐的女孩子在六神無主的焦慮中度日如年。那一個個夜晚都是獨自踡伏在被子裡啜泣中度過的,白天還得強打精神出工下地,幾個月前還是那麼健康活潑美麗的她很快憔悴了下來,在無助的絕望中她想到了自行打胎,她決定服用奎寧儘快打掉自已肚子中這個小孽障。

直到後來悲劇發生也沒人知道她究竟從哪裏打聽到奎寧可以打胎,只知道她以自己患了瘧疾(打擺子)為由從大隊赤腳醫生那裏搞到了一瓶奎寧片。據說那個赤腳醫生是個挺謹慎的人,他知道奎寧(金雞納霜)不僅是治療打擺子的特效藥,而且還具有一定的墮胎作用,在民間特別是農村常被用於私下打胎。由於這種非正規流產往往有一定危險,因此他和其他農村醫生一樣,在給藥時都控制數量。可是這次當小徐前來要奎寧時醫生卻犯了個致命的疏忽:在他印象中小徐是個很本分的女孩,而且他知道小徐同大隊書記一家關係極好,他壓根沒想到眼前這個面黃肌瘦確實像患了瘧疾的女知青來要奎寧的目的恰恰正是為了打胎,為圖省事他一下給了小徐一瓶!

當晚夜深人靜時小徐一口氣服下了大半瓶奎寧,按她的設想劑量越大作用越快,只有一次性介決掉腹中的隱患才能去掉自已心病,她滿懷希望同時忐忑不安地靜靜等待藥物的反應。

那一刻,她似乎看到了希望———最多半個月一切就能恢復正常,新年就能見到久違的親人了,她可以像其他女孩子一樣依偎在媽媽身邊訴說自已的心事,今後的一切都可以重新再來,自已畢竟年輕,她甚至還再一次背了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騙了你」。(這可不是我憑空杜撰,在整理她遺物時,人們發現她枕邊正躺著一本已經翻舊了的《普希金詩選》)

這之後究竟發生了哪些具體情節,恐怕永遠也無法搞清了。我們只能根據事後公安部門會同公社察看現場和檢查小徐住地後的綜合分析推斷出以下情況: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到腹中難受起來,接著是強烈的口渴。喝完水瓶中的水後(後來檢查發現,桌上的熱水瓶內滴水皆無),一時再找不到水,她拿了只搪瓷杯悄悄出門尋找水源。在皎潔的月光下她走向了屋外不遠處村裡一口面積很大的飲水塘,當她沿著跳板走到盡頭處正在彎腰舀水時,突然一陣暈眩襲來,她一頭栽進了兩米多深的水中再也沒起來。

(據說這個水塘以前一直很淺,當年春天修水利時順帶挖深了一米,誰也不曾料到因此導致了半年後的這場悲劇。)

人體落水的聲音只驚起了幾隻最後一批南飛候鳥的夜棲,月夜下的鄉村很快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直到第二天快到中午時人們才發現漂浮起來的小徐屍體。

公安很快來了人。綜合勘察現場後確定死者系溺水身亡。經屍體解剖確認死者生前己懷孕,胃中有過量的奎寧。法醫的推斷是死者為了私自打胎,誤服過量奎寧後出現藥物中毒,導致頭昏口渴,在取水時落水身亡。

一個女知青由於懷孕後私自打胎而溺水死亡的事當然馬虎不得,當天下午縣裡即專門下來了一個調查組,頭一件要查的就是造成死者懷孕的男方倒底是誰?是知青,是農民,還是幹部?

就在當天晚上,鵬高主動向調查組交待了和小徐知青的關係,不過他一再表明自已並不知道女方懷孕。至於鵬高的主動坦白到底出自何種考慮,今天去推究已經毫無意義,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他此舉還算識相———三天以後調查組從死者屋裡一處隱密的角落搜出了一本日記,那上面記述了死者同鵬高發生關係的日期、地點以及大致經過。

儘管如此,主動坦白並沒能改變他日後的命運,連夜他即被一輛北京吉普送進了縣公安局號子,後又被轉到地區看守所。最使他懊悔的大概是臨去調查組之前同黑姑連招呼都沒打,當然也沒顧的上最後看一眼兒子,他做夢也沒想到擺在前面的會是一條不歸之路。

突然而至的打擊一下震昏了黑姑,她怎麼也不相信丈夫竟會幹出這種事,而且這一切就發生在她眼皮底下。當調查組把鵬高自已的交待告訴她時,她一下感到天塌下來了!

在一些學校同事的啟發下,她想到了鵬高當年的首長。鵬高替首長當了幾年警衛員,首長倆口子都很喜歡鵬高,女婿雖然沒當成,比起一般下屬感情上總歸要深一層。首長是高級將領,大人物出面總會有些用的。

她翻出過去信件,按上面地址給首長寫了封情辭懇切的長信,詳細匯報了鵬高遭遇後懇請老首長看在鵬高給他們當過幾年警衛員的份上無論如何救救他。根據一位年長女教師的建議,黑姑還附寄去了全家照片,並特地在兒子一張放大照片的背面寫了一行字:「請首長爺爺救救爸爸,別讓我成為孤兒」
首長已陞遷到另一個軍區擔任要職,信轉到他手上後很快復了一函。他對鵬高犯這種錯誤感到很痛心,但要黑姑相信黨的「給出路」政策。末尾表示他將想想辦法,要黑姑好好工作,帶好孩子。
既然首長答應「想想辦法」,黑姑的心總算稍安。

一晃半年多過去了,案子卻一直沒消息。每月她都按規定抱著兒子去看守所「接見」(名為接見,只是送些肥皂牙膏草紙等日用品進去,人是絕不讓見的),多少次哭求看守讓她見一眼丈夫均未獲准。到1974年秋某次送東西去時,她被告知鵬高已轉到地區看守所。回來向懂法律的人一問,由縣裡轉到地區,表明鵬高的案子己經「升級」。

當時全國各地軍墾農場和地方農村發生了很多起幹部利用職權姦污女知青的醜聞,當局為此相當惱火,專門下達了嚴肅處理此類案件的紅頭文件,個別地區還槍斃過幾個典型,1974年正處於打擊這種犯罪的「風頭」上,黑姑終日提心吊膽地為丈夫命運擔心,既盼鵬高能早日得到寬大處理回來團聚,又怕因為趕在「風頭」上來個「從重從快」,在這種殘酷的心靈折磨中艱難地熬到了1975年新年,鵬高一案仍無消息。

任何坐牢者在外面的親屬都會儘量往好的方面幻想,黑姑當然也不例外,眼看打擊「風頭」最盛的1974年己經過去,她似乎感到希望越來越大。就在這年新年期間,我畫像的那個大隊去了一撥人看望黑姑並在那裏陪了她兩天,書記,隊長,黑姑乾媽和一干做姑娘時的小姊妹都去了,眾人的勸慰總算讓黑姑過了一個稍微舒心的年。臨別時黑姑牽著兒子一直送了好遠,眾人千叮嚀萬囑咐後才依依不捨地爬上了手扶拖拉機。

隊長講到這裡時聲音己有點哽咽:「唉!沒想到那次分手竟是最後一面啊!」平靜片刻後他看著我的臉說道:「己經到那地步了,她還念著你這個大哥哩,一再問我知不知道你判刑後的下落,叫我打聽到後寫信告訴她,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丫頭啊,可惜命就那麼苦!」

春天很快又到了,鵬高關了已經一年出頭。新年過去沒多久公社有人告訴黑姑說最近地區要判一批人,其中可能有鵬高。公社那位熟人暗示黑姑要有思想準備:一是這次判起來可能不會輕,二是除了已死的知青小徐外,鵬高另外還搞過一個女知青。

日夜思念丈夫的黑姑怎麼也想不到左盼右盼等來的卻是這個睛空霹靂!萬般無奈中的她又一次想到了鵬高當年的老首長。上次首長在信中答應想想辦法的,後來也不知是否和這邊有關部門聯繫過,如今已是緊要關頭,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老首長身上了。她把兒子托付給一位同事後連夜登上了西行列車,這次她決定遠赴西北親自上門懇求首長出面搭救丈夫。作為妻子來說,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就必須盡力爭取,就自已能力而言,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如此了。

三天後,一路風塵撲樸的她趕到西北某市好不容易摸到了首長府邸。見面後剛剛自我介紹完就是一個長跪不起,一面哭訴來意,一邊以首叩地泣求首長救救自已丈夫。

看著眼前這□遠道而來跪在地上哀求的當年警衛員小媳婦,首長老倆口禁不住惻隱之心大作,當即扶起黑姑叫她放心,他將馬上同在案發當地省軍區當領導的老戰友聯繫,請老戰友想想辦法。

次日,首長安排手下替黑姑買了一張返程臥鋪票,臨行前首長夫人又買了不少小孩衣服食品讓黑姑帶給孩子,並派人將黑姑一直送上了火車。

回到家對要好的同事們講了此行經過後,大家都說黑姑命好遇到了大慈大悲的貴人,有貴人出面相助,鵬高這下肯定有救了,有的堅持認為沒多長時間鵬高肯定能放回來,最多判個「交群眾監督」。

一切似乎都在好起來。就在黑姑從西北回來後沒幾天,一位軍人乘了部吉普來到了黑姑家。來人自我介紹是首長手下一個參謀,這次奉首長命令專門從西北飛來省城向軍區某領導面交了一封信,首長叫他順便看望一下黑姑,並口頭轉告她已向這邊老戰友打了招呼,讓老戰友迅即同地方公檢法協商,儘量爭取寬大處理鵬高。這位參謀告辭時對黑姑說,這事放到早兩年軍管時期,只不過是小菜一碟,可現在軍管已經結束,辦起來不得不費點周折。不過首長既然這麼重視,這邊軍區領導又一再保證盡力,肯定不會有大問題,參謀一再要黑姑不必過分擔憂。

有如此大來頭的暗中運作,眼看對鵬高一案的從寬發落已是鐵板釘釘的事,黑姑甚至已做好鵬高歸來的準備,每天都在翹首以待丈夫突然笑吟吟的出現在面前。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命運之神卻偏偏不肯大發慈悲。

鵬高一案獨獨遇上了一位不按「遊戲規則」辦事的法官!

這位法官文革前就是地區中級法院的審判員,素以不講情面、不懂人情世故而聞名。科班出身的資歷加上豐富的司法實踐經驗並未能使他在文革前期「砸爛公檢法」 後免遭「下放」的命運,此後一連在干校農場幹了幾年苦力,由於對干校的軍人頭頭一貫不買帳,直到1974年干校解散才最後一批調回法院。鵬高一案是他重新坐上刑庭審判席後接手的第一起案件。

在「五七」干校幾年的變相勞改使他恨透了那些不可一世的軍代表,接手此案後得知上面軍方有人出面干預鵬高一案要他筆下開恩,登時氣不打一處來,毫不客氣地將所有上下左右的說情全擋了回去。無論來人如何曉之以情,動之以利害,法官一概油鹽不進,他自有他理直氣壯的理由:軍管早就結束,現在該是我們法官依法獨立辦案的時候了!

估計上面對他也有些無可奈何,雖說省軍區領導親自打了招呼,但現在己經不是軍方說了算的年代,地方政府和法院犯不著為了一個犯人惹惱這個不買帳的法官。再說,法官審理此類案件時手中還有一柄上方寶劍———□□中央關於嚴厲打擊姦污女知青的紅頭文件。誰也不願冒風險去碰這根高壓線。

從最後的判決結果來看,我們無從得知這位法官究竟是真正出於對政策、法律的天然敬畏,或是由於軍方在軍管時期的胡作非為激起了他的逆反心理,只是有一點可以肯定———鵬高老首長以及他老戰友的努力在法官身上不僅絲毫沒起作用,反而很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幫了倒忙。

遇上這位頭上長角的法官,我們只能看成是鵬高黑姑夫婦的命中注定。

老首長派人送信後不到一個月,地區中法開了一次公判大會,鵬高和其他幾個殺人犯一齊被判死刑,會後立即執行了槍決。判刑佈告上的罪狀是「……破壞偉大領袖關於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戰略部署,利用大隊書記職權姦污女知青二人並致死其中一人,性質極為惡劣,後果特別嚴重……」。

判決前一直在盼丈夫歸來黑姑沒接到任何通知。

噩耗是當天傍晚傳來的。公社派人送來了判決書和鵬高生前用過的被子、臉盆等生活用具。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黑姑一聲沒哭,一滴眼淚沒有。從接到判決書後,只是一直呆呆地立在天井正中仰頭盯住天空,天黑夜深之後仍然始終紋絲不動地立在那裏。幾位熱心的鄰居不忍打攪她,一直陪著她在春寒料峭的夜空下站了一夜,直到幾顆寥落的寒星在黎明的曙光中消隱時她才走進屋內頹然倒在床上,旋即又坐起來死死盯住正在熟睡的兒子,半晌之後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兒子!兒子!今後我們怎麼活啊!」……。

一連幾個日夜都是在同事和鄰居們陪伴下度過的,隔了幾天後鄰居們感覺黑姑的情緒己逐漸緩了過來才放心。死去的不會復活,沒死的總還得活下去,人們以為黑姑也會像常人一樣從喪夫的哀痛中慢慢走出,誰也不曾料到另一場悲劇正在悄悄逼近。

鵬高死後半個月左右的一個美好的春天夜晚,對人生徹底絕望的黑姑借口有事把兒子托付給了一位鄰居後,回屋梳洗打扮一番並穿上了一身新衣,最後用一根紅綢被面結成的帶子套在屋樑上結束了自已年輕的生命。

那一年,她整整三十歲。

臨自殺前她留下了一封信,不過沒寫任何人收。

信上除表達了對鵬高老首長、同事、眾鄰里鄉親的感謝之外,著重談了她和丈夫、兒子的命。她和鵬高自幼都是孤兒,有了幸福的三口之家後做夢也沒想到兒子最終也沒逃脫孤兒的命運,這也許就是命吧……信尾她懇求領導和鄉親們善待她的孩子。

隊長說這封信挺長,有好幾張紙,不過他只打聽到這點內容。

最後,大隊替黑姑修了一座墳。據說骨灰落穴時全村老小都自發去了墓地,婦女們都落了淚。悲劇總是引發人們同情的,黑姑的不幸結局很快傳遍了方圓百里,每天都有人趕來看這個美麗善良女人的墳瑩,既有好奇,也有感慨,更多的是一掬同情之淚。

同黑姑鵬高小時候一樣,他們的兒子被公家收養了。一位同黑姑最要好的公社小學老師負責照管孩子的一切,所有費用由公社列支。

講完這些經過,牆上掛鐘的時針已經指晌午夜12點。一瓶滬州老窖已經光了,隊長返身進屋又拿了一瓶出來。

外面的雨還在下,我和隊長小口的呡著酒,既不互敬也不碰杯,各自望著面前的酒杯默默想著自已的心事。

「不知那封信中還有哪些內容啊?」我有點不大相信黑姑在決心離開人世之前只寫了那麼點遺言。我想她肯定會利用生前的最後機會坦陳自已心跡的,否則怎麼會寫了好幾張紙呢?

「是啊,我和書記兩人也不相信那封信上只有那麼點內容。」隊長一下憤激起來,「我和書記在黑姑死了好幾天後才得知消息,第二天我們就趕了去。到那裏後聽說黑姑留了一封信,我們便向那裏新上任的大隊書記提出要看一下,可那個書記高低不肯。我們說黑姑是我們大隊一手拉扯大的,我們好比是她上人,現在姑娘死了,怎麼連做上人的都不讓看看女兒留下的遺書?天下哪有這種道理!但是那個B養的書記一口咬定當時信就被上面收走了,連他本人都沒撈到看。

「虧好我們遇到了黑姑家門口一個小青年,他是村裡基幹民兵,黑姑出事的那天晚上他是第一批趕到現場的人,一看桌上有封信,隨即打開看了一遍,我知道的內容就是他告訴我們的。小傢伙說,信上好像還提到一些人名,當時因為匆匆忙忙沒能記住,他記得的只有這麼多。小傢伙還說徐書記夫妻兩個都是好人,死的真可惜!」

後半夜我躺在隊長特地為我讓出的大床上始終難以入睡,窗外的雨聲撩起了所有關於黑姑的回憶。那一瞬間我又想起了那個雨天,我彷彿又看見她撐著把花傘正在笑吟吟地迎面走來,臉還是那樣美麗,身形還是那樣婀娜,笑聲還是那樣充滿青春活力,我不敢相信那樣一個年輕美麗的鮮活生命竟會如此脆弱,一切真像場夢似的!

經受了十年血的洗禮之後,殘酷的現實早使我的心變得又冷又硬,但在聽到黑姑悲劇後我仍然無法抑制潮水般湧來的哀傷。與十年前幾位好友被冤殺時帶給我的感受最大不同的是,黑姑之死帶給我的不是撕心裂肺之痛,而是一種緩緩浸入骨髓卻又找不出痛根的痛。十年前那些瘋狂的虐殺曾在我心中激起強烈的復仇火焰,而現在我卻產生不出任何報復的慾望。我仔細地回味了隊長所講的經過後,逐一審評了每一個和黑姑之死有關的人物,鵬高,知青小徐,赤腳醫生,老首長,老首長的老戰友,法官,除了對他們的某些作為有些不以為然外,我發現自已對其中任何一個人都恨不起來。

真正悲劇的意義不在於當場揭露那些戕害善良無辜者的具體兇手,而在於啟迪人們用寬廣的視角從紛繁複雜的社會因素中尋找發生悲劇的原因。黑姑悲劇的發生顯然同七十年代的政治背景、知青政策、司法制度、甚至農村的落後醫療條件有著一定的關係,但令我感受最深的則是道德傳統、家庭觀念、人文倫理、人性變異等等更深層因素對一□農村女子的致命影響。這起發生在七十年代中期的悲劇本身看起來並不涉及那個年代遍佈各地的暴力,可我仍然嗅到了從歷史變遷過程中散發出的血腥。

於是,我在審視了這段發生在特定歷史時期的悲劇後就有了許多無奈,並由這些無奈中生出許多感慨,一種人生無常、轉眼即逝的悲歎,一種花草匆匆、三春先謝的哀愁。

我忽然覺得自已老了,儘管我明白自已才三十九歲。

2000年秋天隊長的兒子來了一個電話,說爸爸患了肝癌正住在省腫瘤醫院,估計日子已不多,很想見我一面。

兩年前我去看他時發現他身體比我還好,快八十的人了,能吃能睡,每天照常兩遍酒,我說老兄你活一百歲沒問題,當時他笑著說人生在世誰也不知道明天的事,你別看我這樣,說不定哪天說不行就不行了。想不到如今真應驗了他那番話。

我趕去醫院見到他時吃了一驚,原先那壯實的身形已成了一具乾癟的軀殼,只是在見到我時那眼中一亮的神情才使我又看到了他過去的熱情直率,我說了番安心治療多加珍重之類的安慰話後他只勉強地笑了笑,看得出他對自己的病情己經心中有數,於是我再不便多說什麼。最後在我起身告辭時他突然一下提到了黑姑:「唉,這麼些年了,一次也沒替黑姑上過一次墳,以後有機會你代我燒點紙錢吧!」說畢眼裡有了一層潮霧。我趕忙握住他的手連道一定一定。

2001年元旦前接到了他的噩耗,我趕到江寧上坊火葬場參加了他的遺體告別儀式,接著又陪著家屬將他的骨灰送到了墓地。下午在隊長家吃完散席酒後我一再安慰了隊長老婆,聊到隊長生前一些情況時隊長老婆說:「老頭一直說你是個夠朋友的好人,上次你從醫院走後老頭說當年黑姑要是跟了老方現在該有多好啊!唉,這都是各人的命啊!」

是啊,都是命啊!每當我們陷入人生的無奈時往往都歸之於命,但命又是什麼呢?我們又有何種力量能把握自已的命運呢?

隊長也走了,黑姑和我在人世的最後一根鈕帶也消逝了,塵歸於塵,土歸於土,當我也化為塵化為土時,我和黑姑、隊長還能作為大自然的元素再次相聚麼?

隊長的話我一直縈繞於胸,2001年清明時我履行了自已的承諾去為黑姑掃了墓。

有隊長生前留下的地址和我三十年前的殘存記憶,我以為找到當年黑姑的住處不難,可沿途的變化實在太大,儘管我坐的是小車,還是邊開邊問直到午後快兩點鐘才摸到那裏。村裡也有了變化,原來的泥土路換成了水泥路,記憶中的茅草房己看不到了,幾棟小二樓使全村有了點現代氣息。使我激動的是黑姑家原來那小四合院還在那裏,外貌雖然有了歲月的痕跡,剛進村口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它。

我下車後第一件事就是找當年婚禮後我借宿的那個鵬高遠房堂兄家,能找的也只有他了。

堂兄家那座房子幾乎一點沒變,門前一小塊水泥地曬場上有位髮鬚皆白的老人正坐著揀菜,那只明顯的獨眼使我一下肯定他正是我要找的人。我趕忙上前打了招呼,老人注視我良久之後臉上漸漸露出了驚喜:「哦!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你是那年鵬高成親時來的黑姑大哥吧!」 衰老的外表下,老人記憶力看來還行。他趕忙把我讓進了屋。

我們談了有一個多小時的話,當年的事他都記得,隊長生前告訴過我的那些情況基本上都被他一一驗證,另外還補充了一些細節。後來他又談到了那法官,老人一個遠房親戚是法官的多年同事,說法官當時得知黑姑自殺的事後很有些悔意,退休之後私下裡曾多次說過「辦了一輩子案基本上沒什麼大出入,唯獨對徐鵬高一案下手重了些」。

這使我一下想起了隊長生前那句「一切都是命」的歎息。當年若是換了個心態平和的法官,也許本文男女主人翁的「命」就大不一樣了。可正因為是「命」,它又是無法改變的!

黑姑鵬高的兒子情況還不錯,中學畢業後進了一家鄉鎮企業,早幾年又去了南方打工,在那裏娶了個川妹子並生了一對雙胞胎。據說兩人工資挺高,新年回來看望養母時替黑姑夫婦重修了一下墳。

最後我告辭時老人說他腿腳不太靈便,特地喊來孫女帶我去了黑姑墓地。

黑姑夫婦的並穴墓位於大堤下一處松林中。令我有點詫異的是周圍沒有任何其它墳塋,只有他們一座獨墳孤零零地躺在那裏。通常農村習俗都是好多墳墓集中在一塊,既為節約土地,也符合人們讓死者去世後能有左鄰右舍作伴免得孤單淒惶的想像,像這種「單家獨捨」的安排可謂極為少見。

沉思片刻後我忽然一下悟出了其中緣由:這恰恰正出於當年鄉鄰們選擇這塊墓址時的獨特用心啊!——讓這對苦命夫妻常年單獨廝守吧,別讓任何人來打擾他們!我不由對那位獨特用心的提出者充滿了敬意。

墓修的很好,外部和地面都敷設了水泥,周圍環砌了一道半人高的水泥墳圈,墓前的三層台階上還鋪了一層拼色大理石,黑色大理石墓碑一看是新立不久的,顯然是他們兒子年初重修時所樹。我將帶去的十捧包裝精美的花束均勻地放在了墓碑前,按隊長生前囑咐,我點燃了帶去的滿滿一大袋紙錢。

一陣微風過處,松林間迴蕩起了低沉的嗚咽,白色的紙灰打著旋在空中飄舞起來,同去的司機小王說他們知道你來了,這是告訴你錢已收到,並且向你表示感謝哩!在裊裊升起的煙霧中,我眼前漸漸幻出了黑姑的臉,她正帶著淒美的笑容在輕輕怨責我:「大哥,你怎麼這麼多年才來看小妹啊?」我趕忙要祈求她原諒,可我已經哽咽難言。

默默佇立許久之後我走出松林登上了大堤,夕陽下的大河閃耀著金色的波光壯觀極了,當年和黑姑夫婦告別也是在這道堤上,分手時他們對我的未來充滿了擔心,沒想到他們自已竟會過早地走進了歷史。我回首看了看堤下黑姑長眠在那裏的松林,眼中不由噙滿了淚水。

今年十月中旬某晚九點多了忽然接到個電話,一聽是隊長兒子打來的。我腦筋一轉,這麼晚來電話別是他媽媽有什麼事吧?誰知果真如此!就在當天下午,隊長老婆在常州二兒子家溘然長逝,終年八十,無疾而終。隊長兒子說他爸媽在世時常常提到我,作為先人的故舊,他特地告訴我一下。

也許是巧合吧,本文的好多情節都和雨天有關,接隊長兒子電話時老天恰巧又在下雨。這使我不由回憶起了近四十年前第一次在隊長家吃飯、也是第一天見到黑姑的那個下著雨的重陽節中午。開朗爽直的隊長,熱情好客的隊長老婆,年輕美麗的黑姑,這些在我生命中一度和我有緣人們的笑語壓過書房窗外的風雨聲一齊在我耳畔響了起來,還是那麼親切,那麼溫暖,那麼令我心蕩神迷。

風雨繼續在叩打窗扉,電腦桌面的日期小窗口顯示著10月15日,屈指一算沒幾天又是重陽節了,惱人的秋風秋雨使我一下想起了唐人潘大臨那句膾炙人口的獨句詩:
————滿城風雨近重陽。(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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