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園

作者:古華
天氣漸漸變暖和了。於厚厚的雲層裏躲了好些時候的日頭,也暖洋洋地掛在藍得像靛染過的天上。(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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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園,曾是封建王朝用以囚禁知識分子的天牢,幾經盛衰,陰氣終年不散。 沒想到舊獄新監,1965年,竟成了「儒林團首都高校勞教營」…… 這裡專收被大學教授們視作「本文化希望所在」的各校高材生們, 他們是社會主義獨裁制度下的「思想犯」。

序曲 

省委書記難唱的經

公曆一九八三年,北京早春時節。

北京的春天總是姍姍來遲。河堤湖畔,大街小巷,宮牆內外,大樹小樹仍是光禿著枝椏,猶如一雙雙伸向蒼天呼號乞憐的瘦手,沒有一絲綠意。

可是綠意已經激盪人們心頭。人們已經活躍在蔚藍色天空之下。偶爾有烏雲翻滾,雷聲隆隆,在人間城廓投下暗影。妄圖再行浩劫的狂暴風雨卻終未釀成。人心思定,人心思變。且數億人口打碎了思想牢籠,首先打開的又是「口禁」,叫做:

廣州人什麼都敢吃,上海人什麼都敢問,北京人什麼都敢說,大學生什麼都敢罵。

人心不古,世風大變。發牢騷、吐怨氣成為一種社會風尚,政治時髦,叫做:

不說白不說,說了也白說,白說還得說!

惡氣怨氣濁氣,盡吐為快。民不懼罪,你奈之何?中華民族進入了前所未有的「牢騷潮」。

省委書記聞達來北京參加中央工作會議,會裏會外,所見所聞,有喜有憂。從人人歌唱毛主席,到人人數落毛澤東⋯⋯真是恍若隔世。有人甚至說:倘若毛澤東主席真有回天之術,能夠從他的位於天安門廣場南側的紀念堂水晶棺內爬起來,魂遊北京城,滿街的大紅語錄碑哪裏去了?座座威儀四方的花崗石塑像哪裏去了?他老人家也只好驚而怒,怒而悲,悲而號,號而絕。

異端邪說,危言聳聽。今天嘲笑毛澤東,已經不是現行反革命。一切過錯都在毛澤東?

十天來,聞達一直在跟自己的兒子水抗抗取得聯繫。對於兒子,他堂堂省委書記可說是負債累累。以至兒子四十二歲了,當了著名的《國際經濟月刊》編輯主任,對他這父親大人還敬而遠之,愛理不理。

兒子已經小有名氣,是個大忙人,據說近些日子正在忙活著什麼「儒林園首都高校勞教營營友聯誼會」,糾纏歷史舊帳。如今省裡京裡一個樣,各種名目的協會、學會、筆會、研究會、校友會、同業會、藝友會、講習會、文革難友會⋯⋯如雨後春筍,無奇不有。為這事,聞達曾經向中央書記處一位書記同志請示過。中央書記哈哈笑著說:不礙事!都是些讀書人的玩藝,魏晉遺風,坐而論道。只要我們「堅持四項基本原則」,他們搞不出諸子百家來的!

不是春秋戰國,當然沒有諸子百家。三天前,聞達終於在電話裡「請動了」自己的兒子。他中央工作會議結束後,恰好是個星期天,由他在和平門全聚德烤鴨店請孩子和「營友們」共進午餐。他很樂意跟孩子的「營友們」見見面。大難不死,聽說都是些各行業的中年精英呢⋯⋯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說起他們這父子關係,原也是革命開了聞達一個玩笑,命運捉弄了他們全家。

公曆一九四〇年歲尾,聞達在福建老家任地下縣委書記的身分行將暴露。他只好將自己開設的中藥鋪交給妻子水玉蓮照管——鄉下也還有百十畝良田要收租呢,然後根據組織上的安排,遠走西北,去了革命者的麥加——延安。其時,他的髮妻水玉蓮已懷有身孕。為革命離鄉背井,拋家棄兒。那年月,炮火連天,哀鴻遍地。

由於不久即爆發了世界大戰,蘇俄方面對抗日根據地的支援銳減,根據地軍民處在最危急、艱苦的時期。加上毛澤東發動延安整風,搞人人過關的「搶救運動」——這是工農紅軍內部繼井岡山「消滅AB團」之後的又一次大規模整肅,局勢更為險惡。

聞達抵延安不久就被當作「敵特嫌疑」關進窰洞,隔離審查加上刑訊逼供,直到福建地下省委負責人來延安開會,證實了他的身分。但對他從福建武夷山中至延安,路上走了整整四個月,其中在西安一地就逗留了近兩個月這一段,仍有懷疑。

聞達知道延安非久留之地,便積極要求上前線,以便對自己進行血火的洗禮。他的要求很快得到批准,由一男一女兩個通訊員陪同,去晉東南根據地擔任游擊支隊副政委,日日夜夜跟日偽軍周旋於窮鄉僻壤、崇山峻嶺。

抗日何年能勝利?革命何日能成功?只知奮鬥,不知有期。聞達政委跟武夷山老家的愛妻水玉蓮,暱稱水妹子的,斷了一切聯繫。初時還縈縈牽掛,後來戰事日緊,軍務日重,家事讓位於國事,也就漸次疏淡了。

公曆一九四一年冬天,晉東南山區連月大雪,冰封千里,百年不遇的奇寒。在一次長途轉戰中,聞達害了傷風,高燒不退,雙腳也嚴重凍傷。他被留在一戶「堡壘戶」家裡養傷。同時留下了那名跟他在一起從延安來的女通訊員叫小柳的照料他。另一名通訊員則早已返回延安去了。這小柳也怪,大半年來跟游擊支隊大鬍子司令員親親熱熱,對他卻若即若離,另眼相看似的。

一天晚上,他從昏睡中醒了轉來,正想喝水,卻感到雙脚暖烘烘的,癢癢的,不再像是掉在冰窟窿裡似的毫無知覺。他擡起身子一看,昏黃如豆的油燈光裏,小通訊員半躺在另一頭,已經睡著了,而他的雙腳捂進了她溫暖的胸脯裡。外面蓋著被子和大衣。她是在用自己的體溫,治療著政委雙腳的凍傷啊!聞達是成過家的人,自然懂得男女間的肌膚之親的。

當他敏感地明白了自己的腳趾、腳掌抵在了姑娘酥胸的什麼部位上時,先是心頭一熱,雙眼發澀,接下來是心慌意亂了。

啊?你醒了?俺睡著了⋯⋯俺貪睡,愛亂動,把你動醒了?口渴了吧?俺起來給你弄口水喝⋯⋯

小通訊員輕輕地把他的雙腳移開了,扣上裡衣釦子,披上大衣。老鄉的柴屋沒有窗戶,可牆縫漏風,一到後半夜就冷得像冰窖。小通訊員端來一瓦罐水,上面結了一層冰。她用根柴棍捅了一下,冰塊破碎了。她含了一口水,直冰牙。但她含了一會,待水溫高了些,竟嘴對嘴地給聞達餵上了。連著餵了三口。聞達渾身動彈不得,眼裡噙滿了淚水。

柳鶯⋯⋯是叫柳鶯嗎?

都跟政委大半年了,還問?

可我們很少說什麼話⋯⋯

現在不是天天跟政委在一起了嗎?

不要叫政委。就叫老聞,聞達。

嗯⋯⋯咋的?政委,你掉淚了,想家了?

聞達眼裡仍然噙著淚花。他不知柳鶯問的是哪個家。從延安出來的幹部都習慣把延安稱為「家」。

司令員交給俺的任務⋯⋯照顧好政委,養好政委的病,早日回部隊。別看司令員平日咋咋虎虎,是個大老粗,可會疼人啦!是為了戰友,他捨得割自己身上的肉⋯⋯

柳鶯掏出自己的手帕,替聞達揩著眼淚。游擊支隊,由大鬍子司令員兼任政委和黨的書記,聞達知識分子出身,又來自成分複雜的白區地下黨,根據地黨組織對他還得有一個鍛鍊考驗的過程。他一直迷惑不解的是上級為什麼要派這樣一個女通訊員在他身邊。

小柳,你老家在什麼地方?

陝北米脂縣。政委⋯⋯你為啥要問?

隨便問問。難怪⋯⋯米脂地方,自古出美人。

看你,看你⋯⋯政委,俺又不好看。

好看。你是個小美人。多大了?參加革命幾年了?

俺不小了,二十一了。到部隊上那年十八歲。俺老家苦。十七歲上,俺大大把俺賣給縣裡的李大炮,抵了債,八十塊大洋⋯⋯俺值八十塊大洋。

聞達不覺地拉過了柳鶯的手,睜大了眼睛聽柳鶯說。

可李大炮不是人,是畜生。他一天到黑,上下不分⋯⋯俺一個閨女家,啥事都不懂。他天天吃那號鬼藥,沒完沒了⋯⋯俺受不了他,逃出來投了紅軍。前年,聽講李大炮叫日本鬼子飛機下的蛋炸死了,身上沒有一塊好肉⋯⋯

聞達撫著柳鶯的手掌手背,半天沒有出聲。

政委,俺惹你不高興了?俺說錯話了?俺不好⋯⋯

你好,傻丫頭,窮苦出身,投奔革命,對革命最忠誠,好。

要不是來了紅軍,俺就跳井了。俺都看中了一口井,又怕壞了人家的井。

小柳,別說了,別說了⋯⋯你們米脂地方我住過,是到延安不久,去減租減息,鋤奸反霸。後來我就,我就在搶救運動中被誤會了,在窰洞裡坐了半年,直到毛主席親自給大家道歉⋯⋯

這回,輪到柳鶯不吭聲了。其實,聞達這話,也是有意說給柳鶯聽。但注意分寸,點到為止。

柳鶯,你知道不?你們米脂地方,自古出美人,出英雄。漢朝時候出過趙飛燕,閉月羞花,沉魚落雁。明朝末年出過李自成,農民起義,英雄蓋世⋯⋯

政委,你是知識分子,有大學間,什麼都懂⋯⋯俺什麼都不懂。

柳鶯,米脂人還愛唱信天游,走西口。你會唱?

會,會一點。可俺嗓子不好⋯⋯

你講話聲音就很好聽。你的名字就富有音樂性:柳鶯,柳浪聞鶯,西湖一景⋯⋯你聽說過有一座杭州城嗎?杭州城邊有個西湖,天下名勝。西湖裡有個柳浪聞鶯,柳鶯⋯⋯

柳鶯搖搖頭,她不懂得自己名字的出處。

俺這名字⋯⋯是俺大大用兩斤老煙葉,請一個私塾先生取的⋯⋯俺是上了部隊,才學會寫自己名字的,都講俺的名字寫出來好看,唸出來好聽。

柳鶯,你的聲音真好聽,唱信天游更好聽。

政委想聽?俺唱小聲點,給政委解解悶。俺多唱幾次走西口,政委的病或許能好得快些呢?

俺老家的人都說,信天游、走西口,都能驅邪治病。你不信?

你唱,你唱,柳鶯⋯⋯我要聽。

於是,昏暗的寒徹肌骨的柴屋裏,飄起來如絲網如緞帶的歌聲:

月亮走噢,星星走噢~~

我送阿哥到村頭噢,

到村頭,

阿哥趕驢走西口,

把妹丟在了深山溝,

日盼在盼阿哥回噢,

睡覺抱著個空枕頭⋯⋯

走西口柔情似水,又剛烈如火。一曲又一曲,真有神功奇效,聞達的燒退了,雙腳的凍傷也一天比一天見好。

聞達已經能下床走動,晚上不再需要柳鶯看護。房東家只有一位七十古稀的老大爺,以及一條骨瘦如柴的大黃狗。遵照當地人的習俗,柳鶯搬到了老大爺的屋子裡去住,等候游擊支隊派人來把他們接走。

這於聞達和柳鶯都有一種隱隱的苦痛。聞達當時才二十七歲,正值青春盛年。榔鶯也早是過來人,身上正有一盆火似的。短暫安閒的養傷日子,把他們那被緊張戰鬥、行軍所遏止了的生命本能,統統康復了過來。聞達越來越渴望柳鶯走西口的歌聲:

月亮走噢,

星星走噢~~

我等阿哥在村頭噢,

在村頭!

妹是池中蓮,

妹是泥裡藕,

沒有阿哥活不了口!

阿哥阿哥你快快回,

夜夜抱妹在炕頭⋯⋯

天氣漸漸變暖和了。於厚厚的雲層裏躲了好些時候的日頭,也暖洋洋地掛在藍得像靛染過的天上。杏樹光禿的枝椏,冒出了一粒粒處女奶頭似的骨朵。小草在泥地裡鑽動。野貓開始整夜整夜在屋頂上嚎叫。凍了一冬的溪水,在薄得如蛋殼似的冰層下邊歡跳。◇(節錄完)

——節錄自《儒林園》/ 聯經出版公司

(〈文苑〉)

責任編輯: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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