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棍漢的睡帽

安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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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5月31日訊】
哥本哈根有一條街,這街有一個奇特的名字“赫斯肯街”。爲什麽它叫這麽個名字,它又是什麽意思呢?它是德文。但是人們在這裏委屈德文了;應該讀成HaAuschen,意思是:小屋子〈1〉;這兒的這些小屋,在當時以及許多年來,都和木棚子差不多大,大概就像我們在集市上搭的那些棚子一樣。是的;誠然是大一點,有窗子,但是窗框裏鑲的却是牛角片,或者尿泡皮。因爲當時把所有的屋子都鑲上玻璃窗是太貴了一點,不過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連曾祖父的曾祖父在講到它的時候,也都稱它爲:從前;已經幾百年了。

不來梅和呂貝〈2〉的富商們在哥本哈根經商;他們自己不來,而是派小厮來。這些小厮們住在“小屋街”的木棚裏,銷售啤酒和調味品。德國啤酒真是好喝極了,種類很多很多。不來梅的,普魯星的,埃姆斯的啤酒——是啊,還有不倫瑞克的烈啤酒。再說還有各種各樣的調味品,譬如說番紅花,茴芹、薑,特別是胡椒;是啊,這一點是這裏最有意義的。就因爲這個,在丹麥的這些德國小厮得了一個名字:胡椒漢子。這些小厮必須回老家,在這邊不能結婚,這是約定他們必須遵守的條件。他們當中許多已經很老,他們得自己照管自己,自己料理自己的生活,撲滅他們自己的火,如果說還有火可言的話。有一些成了孤孤單單的老光棍,思想奇特,習慣怪僻。大夥兒把他們這種到了相當年紀沒有結婚的男人叫做胡椒漢子。對這一切必須有所瞭解,才能明白這個故事。

大夥兒和胡椒漢子開玩笑,說他應該戴上一頂睡帽,躺下睡覺時,把它拉下遮住眼: 砍喲砍喲把柴砍,
唉,可憐可憐的光棍漢,——
戴頂睡帽爬上床,
還得自個兒把燭點!——

是啊,大夥兒就是這麽唱他們!大夥兒開胡椒漢子和他的睡帽的玩笑,——正是因爲大夥兒對他和他的睡帽知道得太少,——唉,那睡帽誰也不該有!這又是爲什麽呢?是啊,聽著!

在小屋街那邊,早年時候,街道上沒有鋪上石塊,人們高一脚低一脚盡踩在坑裏,就像在破爛的坑洞道上走似的。那兒又很窄,住在那裏的人站著的時候真是肩挨著肩,和街對面住的人靠得這麽近。在夏日的時候,布遮蓬常常從這邊住家搭到對面住家那邊去,其間盡彌漫著胡椒味、番紅花味、薑味。站在櫃檯後面的沒有幾個是年輕小夥子,不,大多數是些老傢夥。他們完全不像我們想的那樣戴著假髮、睡帽,穿著緊褲管的褲子,穿著背心,外衣的一排扣子顆顆扣得整整齊齊。不是的,那是曾祖父的曾祖父的穿著,人家是那樣畫的,胡椒漢子花不起錢找人畫像。

要是有一幅他們當中某一個人站在櫃檯後面,或者在聖節的日子悠閑地走向教堂時的那副樣子的畫像,那倒真值得收藏起來。帽沿很寬,帽頂則很高,那些最年輕的小夥子還在自己的帽沿上插上一根羽毛;毛料襯衣被一副熨平貼著的麻料硬領遮著,上身緊緊地,扣子都全扣齊了,大氅松寬地罩在上面;褲管口塞在寬口鞋裏,因爲他們是不穿襪子的。腰帶上挂著食品刀和鑰匙,是的,那裏甚至還吊著一把大刀子以保衛自己,那些年代它是常用得著的。老安東,小屋那邊最老的一位胡椒漢子在喜慶的日子正是這樣穿著打扮的。只不過他沒有那高頂帽,而是戴著一頂便帽。便帽下有一頂針織的小帽,地地道道的睡帽。他對這睡帽很習慣了,總是戴著它,他有兩頂這樣的帽子。正是該畫他這樣的人。他身材瘦得像根杆子,嘴角、眼角全是皺紋。手指和手指節都很長;眉毛灰蓬蓬的,活像兩片矮叢;左眼上方耷拉著一撮頭髮,當然說不上漂亮,但是却讓他非常容易辨認。大夥兒知道他是從不來梅來的,然而,他又不真是那個地方的人,他的東家住在那裏。他自己是圖林根人,是從艾森納赫城來的,緊挨著瓦爾特堡。這個地方老安東不太談到,可是他更加惦念這個地方。

街上的老傢夥幷不常聚在一起,呆在各自的鋪子裏。鋪子在傍晚便早早地關了門,看去很黑,只是從棚頂那很小的牛角片窗子透出一絲微弱的光。在屋子裏,那老光棍經常是坐在自己的床上,拿著他的德文贊美詩集,輕輕唱著他的晚禱贊美詩。有時他在屋裏東翻翻西找找一直折騰到深夜,根本談不上有趣。在异鄉爲异客的境况是很辛酸的!自己的事誰也管不著,除非你妨礙了別人。

在外面,夜漆黑一片又下著大雨小雨的時候,那一帶可真是昏暗荒凉。除去街頭畫在墻上的聖母像前挂著那唯一的一小盞燈外,別的光一點看不到。街的另一頭朝著斯洛特霍爾姆〈3〉,那邊不遠處,可以聽見水著實地沖刷著木水閘。這樣的夜是漫長寂寞的,要是你不找點事幹的話:把東西裝了起來再拿將出去,收拾收拾小屋,或者擦擦稱東西用的秤,可這又不是每天都必須做的,于是便再幹點別的。老安東就是這樣,他自己縫自己的衣服,補自己的鞋子。待到他終于躺到床上的時候,他便習慣地戴上他的睡帽,把它拽得更朝下一些。但是不一會兒他又把它拉上去,看看燭火是不是完全熄了。他用手摸摸,捏一下燭芯,然後他又躺下,翻朝另一邊,又把睡帽拉下來。但往往又想著:不知那小火爐裏的煤是不是每一塊都燃盡了,是不是都完全弄滅了,一點小小的火星,也可能會燃起來釀成大禍。于是他又爬起來,爬下梯子,那還稱不上是樓梯,他走到火爐那裏,看不到火星,便又轉身回去。然而常常他只轉了一半,自己又弄不清門上的鐵栓是不是拴好了,窗子是不是插好了;是啊,他又得用他的瘦弱的腿走下來。

爬回床上的時候,他冷得發抖,牙直哆嗦,因爲寒氣這東西是在知道自己快無法肆虐的時候才特別倡狂起來的。他用被子蓋得嚴嚴實實的,睡帽拉得死死蓋住眼睛。這時候,一天的生意買賣和艱難苦楚的念頭全沒有了。可是隨之而來的幷不是什麽爽心的事,因爲這時候又會想起了許多往事。去放窗簾,窗簾上有時別著縫衣針,一下子又被這針扎著;噢!他會叫起來。針扎進肉裏痛得要命,于是便會眼泪汪汪。老安東也常常挨扎,雙眼裏是大顆大顆的熱泪,粒粒像最明亮的珍珠。泪落到了被子上,有時落到了地上,那聲音就好像一根痛苦的弦斷了,很刺心。泪當然會幹的,它們燃燒發展爲火焰。但是它們便爲他照亮了自己一幅生活圖像,這圖像從來沒有從他的心中消失掉;于是他用睡帽擦幹眼泪。是啊,泪碎了,圖像也碎了,可是引起這圖像的緣由却還在,沒有消失,它藏在他的心中。圖像幷不如現實那樣,出現的往往是最令人痛苦的一幕,那些令人痛苦的快事也被照亮,也正是這些撒下了最深的陰影。

“丹麥的山毛櫸林真美!”人們這麽說。可是對安東來說,瓦特堡一帶的山毛櫸林却更美一些。在他看來,那山崖石塊上垂懸著爬藤的雄偉的騎士宮堡附近的老橡樹,更宏大更威嚴一些。那邊的蘋果花比丹麥的要更香一些;他現在都還可以觸摸、感覺到:一顆泪滾了出來,聲音清脆、光澤明亮。他清楚地看到裏面有兩個小孩,一個男孩和一個小姑娘,在玩耍。男孩的臉紅彤彤,頭髮捲曲金黃,眼睛是藍的,很誠摯,那是富有的商販的兒子,小安東,他自己。小姑娘長著棕色眼睛和黑頭發,她看去很勇敢,又聰明,那是市長的女兒,莫莉。他們兩人在玩一個蘋果,他們在搖晃那只蘋果,要聽裏面的核子的聲音。他們把蘋果割成兩半,每人得了一塊,他們把裏面的籽各分一份,把籽都吃掉,只留了一粒,小姑娘認爲應該把它埋在土裏。

“你就瞧著它會長出什麽來吧,它會長出你完全想不到的東西來,它會長出一整棵蘋果樹來,不過幷不是馬上。”籽,他們把它埋在一個花盆裏。兩個人都非常地投入;小男孩用指頭在土裏刨了一個坑,小姑娘把籽放了進去,然後兩人一起用土蓋上。

“你明天早晨可不能把它刨起來看看它是不是長根了,”她說道,“這是不可以的!我就對我的花這麽幹過,只幹過兩次,我要看看它們是不是在長,那時我不太懂事,那些花死了。”

花盆擱在安東那裏,每天早晨,整個冬天,他都去看它,但是只看見那一抷黑土。後來春天到了,太陽照曬得很暖和,于是花盆裏冒出了兩片小小的綠葉。 “是我和莫莉!”安東說道,“它很漂亮,沒法比了!”不久長出了第三片葉子。這象征誰呢?是的,接著又長出了一片,接著又是一片!它一天天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地長著,越長越大,長成一小棵樹了。所有這些,現在都在一顆孤單的眼泪裏映出,眼泪碎了,不見了;但是它又會從泉眼涌出,——從老安東的心裏涌出。

艾森納赫附近有不少石山,其中一座圓圓地立在那裏,沒有長樹,沒有矮叢,也沒有草;它被人們叫做維納斯山〈4〉。裏面住著維納斯夫人,她那個時代的偶像女人,人家把她叫做霍勒夫人。艾森納赫所有的孩子當年知道她,現在還知道她;她曾把瓦特堡賽歌的民歌手、高貴的騎士湯豪舍〈5〉引誘到她那裏。 小莫莉和安東常到山跟前去。有一次她說:“你敢不敢敲一敲,喊:霍勒夫人!霍勒夫人!開開門,湯豪舍來了!”可是安東不敢,莫莉就敢。但只敢喊這幾個字:“霍勒夫人!霍勒夫人!”她高聲地喊;其他的字她只是對風哼了哼,很含糊,安東很肯定,她根本就沒有說什麽。她看去很勇敢,有時她和其他小姑娘在花園裏和他碰上的時候,小姑娘們都想親吻他,而他又偏不願被人吻臉,要從姑娘群中掙著逃開;就只有她一個人敢真去吻他。

“我敢吻他!”她高傲地說道,摟著他的脖子;這是她的虛榮心,安東讓她吻了,一點沒有猶疑。她是多漂亮、多麽膽大啊!山上的霍勒夫人該也是很美的。但她那種美,大夥兒說過,是壞人的挑逗的美麗;最高境界的美相反應該是聖潔的伊麗莎白〈6〉身上的那種。她是保護這塊土地的女聖人,圖林根虔誠的公主,她的善行在這一帶許多地方的傳說和傳奇故事中廣爲人稱頌。教堂裏挂著她的畫像,四周裝點著銀燈;——可是她一點也不像莫莉。

兩個孩子種的那棵蘋果樹,一年年地長大了;它已經長大到必須移植到花園裏自然的空氣中去了。在自然空氣中有露水澆它,和暖的陽光照曬它,它得到了力量抗禦冬天。在嚴峻的冬天威逼之後,到了春天,它好像非常欣喜,開出了花;收穫的時候,它結了兩個蘋果。莫莉一個,安東一個;不會再少了。

樹匆匆長大,莫莉和樹一樣成長著,她清新得就和一朵蘋果花一般;但是他不可能更長久地看見這朵花了。一切都在變化,一切都在新陳代謝!莫莉的父親離開了老家,莫莉跟著去了,遠遠地去了。——是的,在我們今天,乘上汽船,那只是幾個小時的路程,但是那時候,人們要用比一天一夜還多的時間才能從艾森納赫往東走到那麽遠的地方,那是圖林根最邊緣的地方,去到那個今天仍叫做魏瑪的城市。 莫莉哭了,安東哭了;——那麽多眼泪,是啊,都包含在一顆泪珠裏了,它有著歡樂的紅色和美麗的光。莫莉說過她喜歡他勝過喜歡魏瑪的一切勝景。

一年過去了,兩年、三年過去了,在這期間來了兩封信,一封是運貨跑買賣的人帶來的,一封是一位游客帶來的;那路又長又艱難,又彎彎曲曲,經過不少的城和鎮。 安東和莫莉經常聽到特裏斯坦和伊索爾德的故事〈7〉。他每每由故事聯想到自己和莫莉,儘管特裏斯坦這個名字的意思是“他生于痛苦之中”,而這一點不符合安東的情况,他也寧願永遠不像特裏斯坦那樣會有“她已經把我忘記”的想法。可是你知道,伊索爾德也幷沒有忘記自己心上的朋友。在他們兩人都死後,各被埋在教堂的一側的時候,墳上各長出了一棵椴樹,漫過了教堂頂,在上面結合開花了。真是美極了,安東這麽認爲,可是却如此凄愴〈8〉——,而他和莫莉是不會凄愴的。但他却哼起了雲游詩人瓦爾特·馮·德·福格爾魏德〈9〉的一首小詩: 荒原椴樹下——! 這一段聽起來特別地美:
從樹林那邊,在靜靜的山谷中,
坦達拉萊依!
傳來了夜鶯的歌聲!

這短詩總挂在他的嘴邊。月色明亮的夜晚,當他騎馬在滿是坑洞的道上奔向魏瑪去訪問莫莉的時候,他唱著這首小詩,打著口哨;他出于莫莉意料之外到達了那裏。 他受到了歡迎。杯子盛滿了酒,宴會上歡聲笑語,高貴的賓客,舒適的房間和舒適的床,可是却完全不像他想象的、夢寐以求的那樣;他不明白自己,他也不明白別人。但是我們却能明白這一切!你可以進入那個屋子,你可以到那一家人中間去,但是却不踏實。交談,就像是在驛郵馬車裏交談一樣;互相結識,就像在驛郵馬車裏互相結識一樣;互相幹擾,心想最好自己走開或者我們的好鄰人離開。是啊,安東的感覺便是這樣。

“我是一個有什麽說什麽的姑娘,”莫莉對他說道,“我要親自對你講清楚!當我們還是孩子時,在一起相處過,從那以後,經歷了漫長的時間,中間有了很大的變化,不論內心或是外表,都與當年大不一樣了,習慣和意志控制不住咱們的心!安東!我不願意你把我看成是可恨可憎的人。現在我要遠離這裏了——相信我,我對你很有好感。可是喜歡你,像我現在長大後所理解的,一個女人會怎麽喜歡一個男人那樣喜歡你,我却從未做到過!——這一點你必須忍受!——再會了,安東!” 安東也道了別!他的眼中沒有一滴泪水。他感到,他再不是莫莉的朋友了。一根熾熱的鐵棍和一根冰凍的鐵棍在我們親吻它們的時候,引起我們嘴唇皮的感覺是相同的,它們咬噬著我們的嘴皮。他用同樣的力度吻著愛,也吻著恨。不到一個晝夜他便又回到了艾森納赫,可是他的乘騎却也就毀了。

“有什麽說的!”他說道,“我也毀了,我要把能令我想起她來的一切東西都摧毀掉:霍勒夫人、維納斯夫人,不信仰基督的女人!——我要把蘋果樹折斷,把它連根刨起!它絕不能再開花,再結果!” 可是,蘋果樹幷沒有被毀掉,他自身却被毀了,躺在床上發著高燒。什麽能再救助他呢?送來了一種能救他的藥,能找到的最苦的藥,在他的有病的身軀裏,在他的那萎縮的靈魂裏翻騰的那種藥:安東的父親再不是那富有的商賈了。沈重的日子,考驗的日子來到了家門前。不幸沖了進來,像汹涌的巨浪一下子擊進了那富有的家庭。父親窮了,悲傷和不幸擊癱了他。這時安東不能再浸在愛情的苦痛裏,再想著怨恨莫莉,他有別的東西要想了。現在他要在家中又當父親又當母親了,他必須安頓家,必須料理家,必須真正動起手來,自己走進那大千世界,掙錢糊口。

他來到了不來梅,嘗盡了艱辛和度著困難的日子。這難熬的歲月令他心腸變硬,令他心腸變軟,常常是過于軟弱。世界和人與他在孩提時代所想是多麽的不一樣啊!咏唱詩人的詩現在對他如何:叮噹一陣響聲罷了!一陣饒舌罷了!是啊,有時他就是這樣想的。不過在另外的時候,那些詩歌又在他的心靈中鳴唱起來,他的思想又虔誠起來。

“上帝的旨意是最恰當不過的!”他于是說道,“上帝沒有讓莫莉的心總是眷戀著我,這是件好事。會有什麽樣的結果,幸福現在不是離我而去了嗎!在她知道或者想到我那富裕的生活會出現這樣的巨變之前就離我而去。這是上帝對我的仁慈,所發生的一切都是最妥善的!一切正在發生的都是明智的!都不是她力所能及的,而我却這麽尖刻地對她懷著敵意!”歲月流逝。安東的父親溘然離世,祖房裏住進了外人。然而安東很想再看看它,他的富有的東家派他出差,他順路經過他的出生城市艾森納赫。老瓦特堡依然矗立在山上,那“修士和修女〈10〉”山崖依舊和往日一個樣子;巨大的橡樹仍像他兒童時代那樣,顯露出同樣的輪廓。維納斯山在山谷裏兀立著,光禿禿地,發著灰色的光。他真想說:“霍勒夫人,霍勒夫人!把山打開,我便可以在家園故士安眠!”

這是有罪的想法,他在胸前劃了個十字。這時一隻小鳥在矮叢裏歌唱,他的腦中又浮現了那古老的短歌:
從樹林那邊,在靜靜的山谷中,
坦達拉萊依!
傳來了夜鶯的歌聲!

他透過泪珠觀看自己這孩提時代的城市,回憶起許多往事。祖房猶如昔日,只是花園改變了,一條田間小道穿過了昔日花園的一角。那棵他沒有毀掉的蘋果樹還在,不過已經被隔在花園外面小道的另外一側了。只不過陽光仍和往日一樣照曬著它,露水依舊滋潤著它,它結著滿樹的果實,枝子都被壓彎垂向地面。

“它很茂盛!”他說道,“它會的!” 有一根大枝則被折斷了,是一雙討厭的手幹的,你們知道,這樹離開公用的道路太近了。 “他們摘它的花,連謝都不道一聲,他們偷果實,折樹枝。可以說,我們談論一棵樹,就和談論一個人是一樣的:一棵樹在自己的搖籃裏,哪里想得到它會像今天這樣。一段經歷開始得那麽美好,可是結果又怎麽樣呢?被丟弃,被遺忘,成了溝邊的一棵普通樹,站到了田頭路邊!它長在那裏得不到一點保護,任人肆虐攀折!儘管它幷沒有因此而枯萎,但是一年年它的花越來越少,不再結實,直到最後——是啊,這一段經歷便這樣結束了!”

安東在那棵樹下想著這些,在孤寂的小屋裏,在木房子裏,在异鄉,在哥本哈根的小屋街裏,他在無數的夜晚想著這些。是他的富有的東家,不來梅的商人派他來的,條件是,他不可以結婚。 “結婚!哈哈!”他深沈奇怪地大笑。

冬天來得早,寒氣刺人。屋外有暴風雪,所以只要可能便總是躲在家裏。這樣,安東對面居住的人就沒有注意到安東的屋子整整兩天沒有開門了,他自己根本沒有露面,只要能够不出門,誰願在這樣的天氣跑到外面去? 天日灰暗,你知道對那些窗子上裝的不是玻璃的住家來說,時時都是烏黑的夜。老安東有整整兩天根本沒有下床,他沒有氣力這麽做;外面那惡劣的天氣他的軀體早感覺到了。這老胡椒漢子躺在床上無人照料,自己又沒法照料自己,他連伸手去够水罐的力氣都沒有了。而那水罐,他把它就放在床邊,裏面的最後一滴水也被喝光了。他沒有發燒,他沒有病,是衰邁的年齡打擊了他。在他躺著的地方的四周幾乎就是永無止境的夜。一隻小蜘蛛,那他看不見的蜘蛛,滿意地,忙碌地在他的身子上方織著網,就好像老人在闔上自己眼睛的時候,依然有一絲清新的悲紗在飄揚一樣。

時間是這麽長,死一般地空洞;泪已幹,痛楚也已消失;莫莉根本不存在他的思想裏。他有一種感覺,世界和世上的喧囂已不再是他的,他躺在那一切之外,沒有人想著他。在短暫的一瞬間,他感覺到了饑餓,也感到了渴,——是的,他感到了!可是沒有誰來喂他,誰也不會來。他想起那些生活艱難的人來,他想起那聖潔的伊麗莎白還生活在世上的時候,她,他家鄉和自己孩童時代的聖女,圖林根高貴的王子夫人,高貴的夫人,是怎麽樣親自走進最貧困的環境裏給病人帶去了希望和食物。她的虔誠的善行在他的思想中發光,他記得,她是怎麽樣走去對遭受苦難的人吐露安慰之詞的,怎麽樣給受傷的人醫治創傷,給挨饑受餓的人送去食物,儘管她的嚴厲的丈夫對于這些很惱怒。他記得關于她的傳說,在她提著滿裝著酒和食品的籃子出門的時候,他的丈夫怎麽樣監視著她,突然闖出來氣憤地問她,她提著的是什麽。她在恐慌中回答說是她從花園裏摘的玫瑰。他把蓋布揭開,爲這位虔誠的婦女而出現了奇迹,酒和麵包、籃子裏所有的東西,都變成了玫瑰。

這位女聖人就是這樣活在老安東的思想中,她就是這樣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的疲憊的眼神裏,出現在丹麥國家他那簡陋的木棚裏他的床前。他伸出他的頭來,用溫和的眼光看著她。四周都是光彩和玫瑰,是啊,這些色彩和花自己又展開成爲一片,氣味好聞極了。他感覺到一種特別美的蘋果香味,他看見那是一棵盛開花朵的蘋果樹,他和莫莉用種籽種下的。樹將自己芳香的花瓣散落到他的發燒的臉上,使它冷却下來;葉子垂落到他的渴涸的嘴唇上,就像是使人神智煥發的酒和麵包;它們落在他的胸口上,他感到很輕鬆,很安詳,催人欲睡。

“現在我要睡了!”他靜靜地細聲說道,“睡眠使人精神!明天我便痊愈了,便會好了起來!真好啊!真好啊!懷著愛心種下那棵蘋果樹,我看見它繁榮密茂!” 他睡去了。

第二天,那是這屋子的門關上的第三天,雪停了,對面的人家來探望壓根就沒有露面的老安東。他平躺著死去了,那頂老睡帽被他捏在手中。入殮時他沒有戴這一頂,他還有一頂,乾淨潔白的。 他落下的那些泪都到哪里去了?那些珍珠哪里去了?它們在睡帽裏,——真正的泪是洗不掉的——它們留在睡帽裏,被人遺忘了,——老的思想,老的夢,是啊,它們依舊在胡椒漢子的睡帽裏。別想要它!它會讓你的臉燒得緋紅,它會讓你的脉博加快,會叫你做夢,就像真的一樣。第一個人試了試它,那個把它戴上的人,不過那是安東死後半個世紀以後的事,是市長本人。這位市長夫人有十一個孩子,家裏日子很好;他一下子就夢見了婚變,破産和無衣無食。

“呵!這睡帽真讓人發熱!”他說道,扯下了睡帽,一滴珍珠,又一滴珍珠滾了出來落地有聲有光。“我關節炎發了!”市長說道,“它很刺我的眼!” 那是泪,半個世紀以前哭出的泪,艾森納赫的老安東哭出的泪。 不論誰後來戴上這頂睡帽,他都真的墜入幻境,做起夢來,他自己的故事變成安東的,成了一個完整的童話,很多的童話,別人可以來講。現在我們講了第一篇,我們這一篇的最後的話是:永遠也不要想戴上胡椒漢子的睡帽。

題注:這裏的光棍漢的丹麥文原文的原意是“胡椒漢子”。爲什麽這樣叫,安徒生在故事中有詳細的叙述。
〈1〉在丹麥文中“赫斯肯”一字只見于哥本哈根的赫斯肯街街名中。赫斯肯是丹麥人對德語HaAusehen(小屋)的訛讀。這條街之所以有個德語名字,安徒生在此篇故事中的叙述很詳盡。
〈2〉德國中北部的兩個城市。
〈3〉即哥本哈根的皇宮島。
〈4〉據中古時期德國流傳的說法,瓦特堡附近有維納斯山,是維納斯女神設神廷的地方。凡被誘誤入這座山的人均要交付巨額贖金才得獲釋。把維納斯稱爲維納斯夫人則又建立在更古的傳說,說這山中藏著一位霍勒夫人。
〈5〉奧地利13世紀民歌手。據傳說,他曾一度居住在維納斯山中。關于湯豪舍和瓦特堡賽歌會的事請見《鳳凰鳥》注8。
〈6〉匈牙利公主(1207—1231),圖林根王子路德維希四世的王后。
〈7〉克爾特人的傳說中的人物。馬爾克斯派遣他的侄子特裏斯坦到愛爾蘭代表他向公主伊索爾德求婚。馬爾克斯的求婚得到接受。特裏斯坦陪同伊索爾德返回的途中,兩人誤飲了伊索爾德的母親贈送給伊索爾德和馬爾克斯的魔酒。這種酒有魔力能使夫婦永遠相愛。回到馬爾克斯身旁後,三人之間發生了多次衝突,最後馬爾克斯將特裏斯坦和伊索爾德趕出了森林。兩人在分手前,曾在這森林中共同艱苦地生活了一段時間。特裏斯坦後來和另一個也叫伊索爾德的女子結婚。但特裏斯坦始終未忘記前一個伊索爾德的舊情。後來特裏斯坦在一次鬥毆中受重傷;這傷只有第一位伊索爾德能治療。她趕來救治特裏斯坦但却爲時已晚,特裏斯坦已死去。
卡爾·因默曼曾寫過一部題爲《特裏斯坦與伊索爾德》(1841年)的小說。安徒生有此書。
〈8〉特裏斯坦這個字與丹麥文的凄愴同音。
〈9〉瓦爾特·馮·德·福格爾魏德(1168—1228),德國咏唱詩人,于1205—1211年間附從于圖林根赫爾曼王室。
〈10〉瓦特堡宮北500米的一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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