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回歸荒涼》(三)

袁紅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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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西元1966年7月

雲水寒像一縷自由的風,在陰山山脈迤北的蒙古大草原上漫遊。

無邊無涯的綠色原野將雲水寒的靈魂都染成了淺綠;美少年敏感的心隨著他充滿夢幻的眼睛,沉醉於對天際的遙望,那裏有淡紫色的霧在飄盪。

草原上覆蓋著遼遠的寂靜。雲水寒常常會產生想把自己的心挖出來的衝動,因為,他甚至不忍讓心的跳蕩聲污染了那蔚藍色的、純潔的寂靜。當落日使大地漸漸變成凝重的金色時,偶爾會聽到遠處孤獨的蒙古包裏傳出馬頭琴聲,或者聽到圍著紫色頭巾的牧駝女唱給深紅晚霞的歌聲。每逢那種時刻,雲水寒都會凝神傾聽屬於蒙古草原的寂靜,在遼遠的寂靜深處,他如花的紅唇灼熱地親吻著一個早已湮滅的偉大命運的悲哀。

「這浩蕩的寂靜下埋葬著蒙古鐵騎追逐狂風的遺跡……是的,成吉思汗時代之後,蒙古鐵騎不再是歷史精神的過程,但是,蒙古英雄史詩的神韻還飄盪在蒙古民歌和馬頭琴的旋律中。噢,石頭不會由於終將破碎為塵霧而悲哀,因為,它沒有情感的能力;情感豐饒的生命則由於虛無的宿命而天生是悲劇的過程。使悲劇成為美,是生命意義的起點與歸宿。人類的終極宿命確認,悲愴美是生命至美的意境,而蒙古樂曲則是悲愴美最動人心魄的呈現,這也許是因為蒙古英雄史詩的凋殘最悲愴……。」雲水寒的心靈在深情撫摸那遼遠的寂靜中,更加真切地理解了蒙古樂曲的靈魂。他為此而欣喜欲狂。他想截取萬里長風做琴弦,以暴風雨後雕刻在碧藍天空間的漫長彩虹為琴弓,佇立在深紅的落日之巔,為無限宇宙中那些最明亮的星座演奏聖主悼亡曲。他確信,樂曲燦爛的悲愴會令星座間閃耀起急驟的流星雨——那是熾烈火焰的淚水。

數日荒野間的餐風露宿,並沒有給雲水寒還顯出少年纖弱的身體刻上任何疲倦的痕跡。相反,他生機盎然的心靈已經沉迷於自然之中,沉迷是因為荒野間沒有兇殘的人存在。他並不認為偶爾遇到的蒙古牧民屬於獸性的人類社會——那一張張風蝕的石頭般的面容,證明他們是美麗自然的構成者。

每到傍晚,雲水寒都像一片淡紅的晚霞,棲息在鉛灰色的岩石下;清晨,他又如同一縷被陽光照亮的金霧,隨風飄向天際。只有極其偶然的幾次,紅衛兵暴行間湧現的兇殘景象會猝不及防地灼傷他明澈的眼睛,而透過猩紅的血霧,荒原的優美似乎變成了不真實的夢。每逢那種時刻,他都會懷著寒光閃閃的恐懼撲向大地,逼近地呼吸濃郁的草香。直到草原的氣息像絢麗的柔情,輕輕拭去蒙在他眼睛上的血霧,直到夢幻感在明亮的陽光下消融,他才會離開大地的胸懷,重新走上旅途。

七月中旬,純藍的天空深處常有形態壯麗的墨藍色雷雨雲浮現出來。幾場狂歌醉舞的雷暴雨之後,草原上萬花競開,燦若流霞。有時,前面怒放的野花茂密得令雲水寒不忍踏過,而只能久久駐足欣賞。那花枝妖嬈的殷紅的山丹花彷彿在向這位美少年調情;淡紫色的苜蓿花則在這敏感的少年心靈間留下永不凋殘的傷痕;野菊花炫目的潔白令這詩意如霞的少年情不自禁地用輪廓俊秀的紅唇親吻;罌粟花金杯形的花體則使這狂放的少年想在痛飲濃烈的芬芳中沉醉;淺藍的牽牛花的哀愁之美灼傷了這多情少年的眼睛;墨黑的蝴蝶花則賦予這位靈魂淨潔如玉的少年更加豐饒的對美的理解——黑色也可以獲得迷人的魅力。
然而,無論有多少美色都不能最終留住少年的腳步;那顆追求荒涼意境的心,使他不停地向西方跋涉。他不是追趕落日,而是要走向落日之後的荒涼——他知道蒙古高原的西部是沒有人跡的大漠戈壁。

雲水寒以前從來沒有到過大漠,可是,他對大漠卻有一種神秘的戀情。幾年前,剛進入少年時代,他就時常佇立在白楊樹下,遙望西方金霧瀰漫的天幕,而心中充滿了對荒涼的嚮往,那嚮往就像紫紅的野果,飽含又酸又甜的汁液。現在,他確信,生命應當成為沒有人跡的荒涼,因為人間是兇殘獸性的範疇,而只有大漠深處,只有那像血紅虛無一樣燃燒的落日後面,才能找到終極的荒涼。「不僅要荒涼,而且要極致的荒涼。我心靈的家園就在最荒涼之處……因為那裏離人世最遠。」——美少年的心對想要以無邊的綠野和絢麗花海挽留他的草原如是說。 原野上濃豔的綠意漸漸消失,景色越來越荒涼。雲水寒走進了內蒙古高原西部的荒漠草原地帶。

一直伸展向天際的灰褐色大地上,裸露出被不停的風吹裂的枯黃或暗紅的岩石。不時有縷縷枯骨般蒼白的沙塵,旋轉搖曳著,從遼闊的原野間無聲地飄過,猶如鬼魂在苦苦追尋早已凋謝的生命痕跡。一叢叢馬蓮草和沙蒿凸起微微起伏的大地上。馬蓮草狹長的葉片呈現出近乎黑色的暗綠,沙蒿則是乾枯的黃綠色——雖然這兩種色調極不相似,但又都同樣給人一種悲涼的艱難感。

飄盪在那遼遠、沉寂的荒涼深處,雲水寒的心靈得到了從未有過的淨化,純淨得甚至連對於音樂的愛戀也湮滅了。他的心靈虛化為一片沒有任何具體內涵的、淺灰色的憂鬱——他的心靈就是一片憂鬱的虛無,隨風飄向天際。

一天黃昏時分,鐵黑色的狹長雲層低垂在西方天際,雲層與地平線之間瀰漫著枯黃的風塵,蒼白的落日在那枯黃的風塵後燃燒,給人以茫然而炫目的悲涼感。久久遙望蒼白如殘雪的落日,雲水寒生命間那片憂鬱的虛無驟然破裂了,而隨著殷紅如紅寶石之淚的血湧出的,是浩茫的哲學情感。他無法抑制地想要思索生命終極的意義。他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人跡的千古荒涼卻給了他對生命做終極關懷的激情。不過,他也並不試圖弄清這個問題。他的全部心神都集注於為思想的激情找到一個起點。

自從進入荒漠草原地帶之後,橫亙在南方天際的陰山山脈終日都被灰濛濛的沙塵籠罩,那一座座崛起於雲端的連綿的山峰,呈現出鐵灰色,猶如巨大而古老的悲情的殘遺。然而,就在殘雪般蒼白的落日點燃了他哲學的激情之後的第一個清晨,那如同荒野的呼吸般不停的風,卻消失了;瀰漫的沙塵也垂下了灰色翅膀。陰山山脈在淡金色的陽光中呈現出來,連蔚藍色山體上那風蝕的裂痕都清晰可辨。

雲水寒似乎具有傾向於高峻之處的天性,於是,他向西南方走去。沒有任何理由地,他相信,在陰山山脈消失的地方,就是他所要尋找的那片極致的荒涼。

午後,前面以漫長的曲線隆起的高地上,呈現出一片只有數十米高,但輪廓卻格外峻峭、冷酷的峰群。儘管沒有一絲雲縷的天空中那豐饒的藍色,將陽光都染成了燦爛的淺藍,但是,那黑色岩石的群峰卻仍然給人以生鐵鑄就的冷峻感。

雲水寒身體纖秀,面容清俊得有美少女的情韻,然而,那鐵鑄的群峰顯示出的只有鐵血男兒才懂得欣賞的冷峻之美,仍然在第一個注視中就深深震撼了他。他幾乎是在被魅惑的忘情狀態下,走進只有荒涼的風留下過痕跡的群峰之間。

踏著金色的細砂,行進在那鐵灰色的千古寂靜中,雲水寒的心既觸摸到生命悲涼的邊緣,又感覺到死亡堅硬而空洞的意境——那意境像骷髏眼眶的黑洞在逼近地向他凝視。

「在這生與死交界的鋒刃上行進,思想一定會有銳利的神韻;在這有千年鐵鏽附著的堅硬的沉寂中,才能產生堅硬如鐵的哲理。既然如此,就讓我做一片飄垂在群峰間的思想的晚霞吧……這線條峻急的群峰呵,多像銀白的雷電在鐵石的高原上雕刻出的關於峻峭之美的遺囑……金色流沙圍擁的鐵鏽色群峰——這就是我構築心靈家園的地方嗎?」思想行進到這裏,沉迷於哲學中的少年突然產生了想要如同狂風驟雨般放聲痛哭的衝動,而且淚珠一定要堅硬如鐵黑的燧石;在淚珠滴落的地方一定要迸濺出能點燃人類良知的思想火焰。但是,少年一直在乾枯、堅硬的沉寂中保持高傲的沉默,不過,他敏感的心靈間早已湧動起淚水的千傾怒濤。

傍晚,雲水寒才走出那片石峰的群落。一座岩石殘破的斷崖出現在眼前。斷崖的主調是枯紅色,像乾枯、破裂的生命之火,而破裂岩石上又覆蓋著銅鏽般的灰綠色和斑駁的暗黃色。雲水寒走上斷崖,他驚喜地看到,無數座金黃色和銀白色的沙丘以流暢的曲線連接在一起,湧向動盪著淺灰色塵霧的天際。

這座斷崖位於陰山最西端。勢如狂奔烈馬的陰山山脈群峰,在內蒙古高原由東向西綿延千里,最終由此處消失於大漠的荒涼中。雖然他嚮往已久的極致的荒涼就呈現在視野之間,可是,誘惑了雲水寒最初注視的卻不是那屬於荒涼的遼遠,而是斷崖旁的景色——在否定生命的枯黃色調的背景間,竟然有十幾株纖秀頎長的年輕的白楊樹隨風搖曳。白楊銀色的樹幹間泛起幾許初雪的純白;樹葉正面綠得豔美,綠得流光溢彩,背面則像銀泊一樣將陽光輝映成閃爍的白火焰。

在沒有一絲生命痕跡的荒涼中妖嬈搖曳的翠綠的白楊樹,使雲水寒無可抗拒地沉醉於生命的優美。少年秀麗的眼睛波動起絢爛的笑意。不過,片刻之後,笑意便在困惑的神情中枯萎,他茫然地想:「我追尋荒涼,是為了遠離生命,遠離兇殘的人類。現在,我找到了沒有人類獸性痕跡的荒涼,可這白楊樹又令我想熾烈地親吻生命之美。我究竟該怎麼做——要純潔的荒涼,還是要生命之美……呵,也許,我應當在遠離人世的荒涼中尋找美麗的生命……。」

沙漠漸漸變成深紅,那是高貴猛獸之血才會有的富麗的深紅;巨大的落日在地平線上瀰漫的金霧深處閃耀,猶如正在燦爛凋謝的聖火。斜射的陽光將高峻的斷崖映成輝煌的金色,雲水寒秀美的身體以熱戀的情態微微傾向落日,佇立在斷崖上——斷崖宛似雷電用燃燒的黃金雕成的祭壇,斷崖之巔的美少年則像是獻給大漠落日的生命詩篇。從荒涼的落日下湧來的淡紫色的風掠動了少年烏雲般的長髮,他彷彿要灼烈地擁抱那動盪的風而向前伸出雙臂,並吟頌聖歌一樣高聲說:「只要有晚霞和落日傾聽我的琴聲,我就永遠不會孤獨。偉大的落日呵,在茫茫的宇宙間,你是我唯一的知音。因為,你就是聖主悼亡曲之魂,你就是那金色燦爛的悲愴——在輝煌的凋殘中成為迴盪千古的悲愴!」

日球金色的穹頂消失在染血的地平線下。似乎不忍與枯萎的晚霞訣別,雲水寒垂下了美麗的頭顱。斜射的陽光褪去之後,無邊的沙漠幾乎在瞬間之內就由灼熱的深紅變成冷漠的銀灰色。斷崖之巔還殘留著最後一抹紫色的陽光,雲水寒慢慢單膝跪下,深情地親吻飄落在風裂岩石上的那片來自遙遠天際的紫色。「在輝煌中凋殘的落日呵,這使岩石成為優美的『紫色』,是你聖潔之火的遺囑。我理解遺囑中關於生命原則的啟示,我只願以堂堂男兒的親吻,從這紫色如花的遺囑間,為我俊秀的雙唇獲得火焰的神韻——能令千古荒涼心醉情迷的神韻!」雲水寒的心對已經湮滅的日球說。
@(待續)
(節自《回歸荒涼》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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