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33)

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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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上)

話說秦鍾既死,寶玉痛哭不已,李貴等好容易勸解半日方住,歸時猶是淒惻哀痛。賈母幫了幾十兩銀子,外又另備奠儀,寶玉去吊紙。七日後便送殯掩埋了,別無述記。只有寶玉日日思慕感悼,然亦無可如何了。又不知曆幾何時,這日賈珍等來回賈政:「園內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爺已瞧過了,只等老爺瞧了,或有不妥之處,再行改造,好題匾額對聯的。」賈政聽了,沈思一回,說道:「這匾額對聯倒是一件難事。論理該請貴妃賜題才是,然貴妃若不親睹其景,大約亦必不肯妄擬,若直待貴妃遊幸過再請題,偌大景致,若干亭榭,無字標題,也覺寥落無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斷不能生色。」衆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見極是。如今我們有個愚見:各處匾額對聯斷不可少,亦斷不可定名。如今且按其景致,或兩字,三字,四字,虛合其意,擬了出來,暫且做燈匾聯懸了。待貴妃遊幸時,再請定名,豈不兩全?」賈政等聽了,都道:「所見不差。我們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題了,若妥當便用,不妥時,然後將雨村請來,令他再擬。」衆人笑道:「老爺今日一擬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賈政笑道:「你們不知,我自幼於花鳥山水題詠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紀,且案牘勞煩,於這怡情悅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縱擬了出來,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園亭生色,似不妥協,反沒意思。」衆清客笑道:「這也無妨。我們大家看了公擬,各舉其長,優則存之,劣則刪之,未爲不可。」賈政道:「此論極是。且喜今日天氣和暖,大家去逛逛。」說著起身,引衆人前往。

賈珍先去園中知會衆人。可巧近日寶玉因思念秦鍾,憂戚不盡,賈母常命人帶他到園中來戲耍。此時亦才進去,忽見賈珍走來,向他笑道:「你還不出去,老爺就來了。」寶玉聽了,帶著奶娘小廝們,一溜煙就出園來。方轉過彎,頂頭賈政引衆客來了,躲之不及,只得一邊站了。賈政近因聞得塾掌稱讚寶玉專能對對聯,雖不喜讀書,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今日偶然撞見這機會,便命他跟來。寶玉只得隨往,尚不知何意。

賈政剛至園門前,只見賈珍帶領許多執事人來,一旁侍立。賈政道:「你且把園門都關上,我們先瞧了外面再進去。」賈珍聽說,命人將門關了。賈政先秉正看門。只見正門五間,上面桶瓦泥鰍脊,那門欄窗隔,皆是細雕新鮮花樣,並無朱粉塗飾,一色水磨群牆,下面白石台磯,鑿成西番草花樣。左右一望,皆雪白粉牆,下面虎皮石,隨勢砌去,果然不落富麗俗套,自是歡喜。遂命開門,只見迎面一帶翠嶂擋在前面。衆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賈政道:「非此一山,一進來園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則有何趣。」衆人道:「極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想及此。」說畢,往前一望,見白石峻嶒,或如鬼怪,或如猛獸,縱橫拱立,上面苔蘚成斑,藤蘿掩映,其中微露羊腸小徑。賈政道:「我們就從此小徑遊去,回來由那一邊出去,方可遍覽。」

說畢,命賈珍在前引導,自己扶了寶玉,逶迤進入山口。擡頭忽見山上有鏡面白石一塊,正是迎面留題處。賈政回頭笑道:「諸公請看,此處題以何名方妙?」衆人聽說,也有說該題」疊翠」二字,也有說該提」錦嶂」的,又有說」賽香爐」的,又有說」小終南」的,種種名色,不止幾十個。原來衆客心中早知賈政要試寶玉的功業進益如何,只將些俗套來敷衍。寶玉亦料定此意。賈政聽了,便回頭命寶玉擬來。寶玉道:「嘗聞古人有雲:`編新不如述舊,刻古終勝雕今。’況此處並非主山正景,原無可題之處,不過是探景一進步耳。莫若直書`曲徑通幽處’這句舊詩在上,倒還大方氣派。」衆人聽了,都贊道:「是極!二世兄天分高,才情遠,不似我們讀腐了書的。」賈政笑道:「不可謬獎。他年小,不過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罷了。再俟選擬。」

說著,進入石洞來。只見佳木蘢蔥,奇花閃灼,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瀉于石隙之下。再進數步,漸向北邊,平坦寬豁,兩邊飛樓插空,雕Н繡檻,皆隱於山樹杪之間。俯而視之,則清溪瀉雪,石磴穿雲,白石爲欄,環抱池沿,石橋三港,獸面銜吐。橋上有亭。賈政與諸人上了亭子,倚欄坐了,因問:「諸公以何題此?」諸人都道:「當日歐陽公《醉翁亭記》有雲:`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賈政笑道:「`翼然’雖佳,但此亭壓水而成,還須偏于水題方稱。依我拙裁,歐陽公之`瀉出於兩峰之間’,竟用他這一個`瀉’字。」有一客道:「是極,是極。竟是`瀉玉’二字妙。」賈政拈髯尋思,因擡頭見寶玉侍側,便笑命他也擬一個來。寶玉聽說,連忙回道:「老爺方才所議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當日歐陽公題釀泉用一`瀉’字,則妥,今日此泉若亦用`瀉’字,則覺不妥。況此處雖雲省親駐蹕別墅,亦當入於應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覺粗陋不雅。求再擬較此蘊籍含蓄者。」賈政笑道:「諸公聽此論若何?方才衆人編新,你又說不如述古,如今我們述古,你又說粗陋不妥。你且說你的來我聽。」寶玉道:「有用`瀉玉’二字,則莫若`沁芳’二字,豈不新雅?」賈政拈髯點頭不語。衆人都忙迎合,贊寶玉才情不凡。賈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對聯來。」寶玉聽說,立於亭上,四顧一望,便機上心來,乃念道:

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

賈政聽了,點頭微笑。衆人先稱讚不已。於是出亭過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著意觀覽。忽擡頭看見前面一帶粉垣,裏面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衆人都道:「好個所在!」於是大家進入,只見入門便是曲折遊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兩三間房舍,一明兩暗,裏面都是合著地步打就的床幾椅案。從里間房內又得一小門,出去則是後院,有大株梨花兼著芭蕉。又有兩間小小退步。後院牆下忽開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僅尺許,灌入牆內,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

賈政笑道:「這一處還罷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讀書,不枉虛生一世。」說畢,看著寶玉,唬的寶玉忙垂了頭。衆客忙用話開釋,又說道:「此處的匾該題四個字。」賈政笑問:「那四字?」一個道是」淇水遺風」。賈政道:「俗。」又一個是」睢園雅迹」。賈政道:「也俗。」賈珍笑道:「還是寶兄弟擬一個來。」賈政道:「他未曾作,先要議論人家的好歹,可見就是個輕薄人。」衆客道:「議論的極是,其奈他何。」賈政忙道:「休如此縱了他。」因命他道:「今日任你狂爲亂道,先設議論來,然後方許你作。方才衆人說的,可有使得的?」寶玉見問,答道:「都似不妥。」賈政冷笑道:「怎麽不妥?」寶玉道:「這是第一處行幸之處,必須頌聖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現成的,何必再作。」賈政道:「難道`淇水’`睢園’不是古人的?」寶玉道:「這太板腐了。莫若`有鳳來儀’四字。」衆人都哄然叫妙。賈政點頭道:「畜生,畜生,可謂`管窺蠡測’矣。」因命:「再題一聯來。」寶玉便念道:

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

賈政搖頭說道:「也未見長。」說畢,引衆人出來。方欲走時,忽又想起一事來,因問賈珍道:「這些院落房宇並幾案桌椅都算有了,還有那些帳幔簾子並陳設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處一處合式配就的?」賈珍回道:「那陳設的東西早已添了許多,自然臨期合式陳設。帳幔簾子,昨日聽見璉兄弟說,還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時就畫了各處的圖樣,量准尺寸,就打發人辦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賈政聽了,便知此事不是賈珍的首尾,便命人去喚賈璉。

一時,賈璉趕來,賈政問他共有幾種,現今得了幾種,尚欠幾種。賈璉見問,忙向靴桶取靴掖內裝的一個紙折略節來,看了一看,回道:「妝蟒繡堆,刻絲彈墨並各色綢綾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簾子二百挂,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氈簾二百挂,金絲藤紅漆竹簾二百挂,黑漆竹簾二百挂,五彩線絡盤花簾二百挂,每樣得了一半,也不過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圍,床裙,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一面走,一面說,倏爾青山斜阻。轉過山懷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築就矮牆,牆頭皆用稻莖掩護。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裏面數楹茅屋。外面卻是桑,榆,槿,柘,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籬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橰轆轤之屬。下面分畦列畝,佳蔬菜花,漫然無際。

賈政笑道:「倒是此處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鑿,此時一見,未免勾引起我歸農之意。我們且進去歇息歇息。」說畢,方欲進籬門去,忽見路旁有一石碣,亦爲留題之備。衆人笑道:「更妙,更妙,此處若懸匾待題,則田舍家風一洗盡矣。立此一碣,又覺生色許多,非范石湖田家之詠不足以盡其妙。」賈政道:「諸公請題。」衆人道:「方才世兄有雲,`編新不如述舊’,此處古人已道盡矣,莫若直書`杏花村’妙極,」賈政聽了,笑向賈珍道:「正虧提醒了我。此處都妙極,只是還少一個酒幌。明日竟作一個,不必華麗,就依外面村莊的式樣作來,用竹竿挑在樹梢。」賈珍答應了,又回道:「此處竟還不可養別的雀鳥,只是買些鵝鴨雞類,才都相稱了。」賈政與衆人都道:「更妙。」賈政又向衆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名,村名直待請名方可。」衆客都道:「是呀。如今虛的,便是什麽字樣好?」(待續)(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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