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平: 黑暗之河中的界石——讀王友琴《文革受難者》,兼紀念文革四十年

一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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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7月25日訊】1

友琴郵來她剛出版的書《文革受難者》。打開郵件,有敬畏之感,凝視許久沒敢觸碰。黑色封面,傾斜隱印著密密麻麻的姓名,如蒙難的碑石——那無數的死者、冤魂,在時間與大地的深處,微微顯映,絕不瞑目。標題,豎版白字,肅穆而蒼然。其旁有小字副標題「關於迫害、監禁與殺戮的尋訪實錄」,殷紅,像束束黑暗中的血滴。那些年代,那些時間,那些瘋狂,那些死難,那些暴行……,歷歷在目。

我得承認,我的敬畏首先是恐懼,因為這部書每一頁,每一章都是殘酷的,這是一部暴行的歷史。小時候,聽過十八層地獄的故事,但那畢竟是想像,在遙遠之境。而這部書記述的則是真實,我們親身所經歷。有朋友說,就人的殘酷,只有想像不到的,而沒有做不出的。一九九一年,我參觀了奧斯威辛集中營,覺得中國的事情比這裡殘酷(當然這可能與個人經歷有關)。起碼這裡還有浴室,有營規,殺人用煤氣,而不是活活打死,用開水澆燙、鍘刀鍘……。

我生平頭次見到屍體,是在我的母校。一個男子撂在擔架上,面色焌青,一群軍裝男女紅衛兵簇擁著,把他抬過音樂階梯教室。據說他先被打,後跳樓。而那一端,教務小樓外的走廊上,一群紅衛兵正追打一位外校女教師,她剃了「陰陽頭」,小小的個子,黃黑大方格夾衫。她跑到走廊的的盡頭,終於被扭住……

我的母校北京三十一中,原是教會學校,有個好名字:「崇德中學」,楊振寧、鄧稼先曾在此就學。那座音樂教室原是學校的小教堂,老同學說其上尖頂原有十字架,過去每日清晨學生都要到這裡祈禱。「崇德」與「上帝」該是中西文明最好的結合了。六五年,我從小學升入初中,感受最深的是稱老師為「先生」,不論男女。這讓我感到自己一下就大了,進入了成年禮儀。

「崇德」與「上帝」怎麼就成為暴行之所?一些批鬥、毆打就發生在那座廢棄的教堂內。這座建築的山牆正對校大門,文革後,畫上了巨幅毛招手像。他取代了「上帝」,暴行也就自然取代了「崇德」,而那些十幾歲的學生就成了暴徒,順理成章。作者記:「一九六六年十月召開的中共中央工作會議,發了個『把舊世界打得落花流水』的文件,其中列為紅衛兵功績之一的,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日至九月底,北京有1772人被打死。」

《文革受難者》卷前有幅照片,北京六中「監獄」牆壁上,鮮血塗抹的「紅色恐怖萬歲」,我見過原跡。那所學校——西糾發源地——在中南海隔壁,離我家不遠,我不只一次去看過那座「監獄」,滿牆敘述王光華和老工友迫害致死的大字報、教室改建的牢房,也見到了那行恐怖血字。這所學校的「監獄」、血字、及開水澆燙的酷刑,集中了我對文革的記憶,一生都沒逃脫其陰影。

《文革受難者》所記敘的只是受難大地擊碎的一角,至今中國沒有文革蒙難者統計數字,王友琴所錄的六百五十九人只是個小小尾數。即使如此,這已足夠讓我們震驚和銘記。

2

任何社會都有兇殺,包括學生殺老師、兒子害父母,但兇手要制裁,並受輿論譴責,特別是後二者。這是正常社會。反之,如果學生害老師、兒子殺了父母,全社會都鼓掌叫好,那就很可恐怖了。按說這該是小說,但這是文革,文革是毛革命的縮影。

文革由學校開始,公然倡導學生殘害老師,頗具象徵:革文明之命。它摧毀了文明的底線,顛覆了其基本規範;它鼓勵暴行,並確立為價值。「彬彬」 更改為「要武」,標誌人類文明秩序的顛倒。文明之本在維護人,因此有仁愛精神,有尊長愛幼的道德,有制約暴力的戒律,有尊嚴與美的價值,及尚文化重教育的傳統等等。而這些都是文革要消滅的。文革的要害是反文明,倡導仇恨與暴行,與人為敵。反省文革,這是基點。

文革歷經十年,千頭萬緒,異常複雜,需要由各層面角度分析研究;人們對文革有許多主義、思想、理論之爭,這些也都應探討。但是,我們首先面對的是:文明;還是反文明?我們需要維護文明的基本規範,人類自古以來的生活常識:仁愛、友善、不害人、抵制暴行、尊重人、保護家庭、講禮儀道德、重知識等等。這些是人類生存的基礎;是所有的思想、主義、政治、制度、乃至各種宗教所要遵從的;也是世事變幻中,我們判斷抉擇的依賴和尺度。常識是簡單的真理,而簡單的真理是大真理。

那年「八一八」後,我在近郊姨母家接到返校通知,於是乘車回城。汽車中途被截,上來一夥紅衛兵查四舊。我的前座是個中年婦女,端莊文靜,漂亮的卷髮,燙得蓬鬆大方,她抱著孩子,還有個別緻的挎包。幾個小將走過去,說燙髮是資產階級,不由分說,按住她的頭,大剪刀呱呱地剪下去,懷裡的孩子嚇得哇哇哭。那夥人離去後,她煞白的臉上才浮出羞澀和憤怒。當時,我慶幸自己沒有尖皮鞋、花格衫,同時也為那個女人難過,她那一頭凹凸不平的頭髮,怎麼下車、過街、見家人呢?

以後,我又見到許多殘酷的事情,但始終沒有忘記那個女人、她漂亮的頭髮和驚哭的孩子。我漸漸有個想法:「抵制暴行。任何人、任何時候、以任何理由,都不能強按女人的頭,剪扯她的頭髮,上帝也不行。」文革首先是暴行,無論其為了什麼精神、理想、主義……。看看這部書的記載:「陳葆昆被打昏迷過去以後,……把他的身體臉朝下扔進噴水池。」「後來紅衛兵把陳葆昆的屍體從水池裡拖上來,……命令其他『牛鬼蛇神』打陳葆昆屍體的嘴巴。」(P.28)把左奶奶和馬大娘「綁在葡萄架上,用銅頭軍用皮帶抽打」,「還多次用桶提沸水,從頭上澆下去。」「她們淒厲的慘叫聲,像殺豬一樣」。以後,拉屍體的車來了。(P.508)為了讀者,我不多引了。

我強調一句,如本書所記,文革暴行並非只在學校,只限紅衛兵,其席捲社會,挾裹全民。北京大興鄉,六六年八月短短幾日,殺三百二十五人,二十二戶人家被殺絕。某貧協主席,一人用鍘刀鍘了十六人。湖南道縣,六七年八月至十月,殺四千一百九十三人,逼迫自殺三百二十六人。鄭義先生調查的廣西吃人更殘酷,那是十萬冤魂。他最後說:「我們都墮落為喪失人性的群獸!中國人,請想想吧」,「我的苦難深重卻又罪孽深重的民族!」

《文革受難者》的卷前題辭是:「謹以此書,獻給所有文革受難者。願你們的慘劇,不再被隱瞞、遺忘,而成為永久的警示:抵制一切暴行,尤其是以革命名義進行的群體性迫害。」 記住這句話吧,其來於無數的殘害、冤魂與鮮血:「抵制一切暴行」。

3

值得注意,文革中人們多是滿懷熱情理想投入暴力, 為「革命」「真理」「理想」「人民」「領袖」「主義」等施虐殺人。作者說:「以革命名義進行的群體性迫害」,其實不僅是革命。

我記得,文革暴行中,人群總是不斷地高呼:「毛萬歲」,「造反有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以後我明白,人們是要克服恐懼,為施暴確立理由。就天性,人沒有那麼殘忍;人性不僅有暴力,也有對暴力的否定和抵制。因此必須有「神聖」的理由,人才會消除障礙,讓暴行更「英勇」。而於操縱者,也只有讓暴行「合法」 、有意義有價值、「光彩照人」,才能鼓動民眾參與。前者格調越高,後者就更殘酷越有規模。天真的孩子為什麼會變成狼群?這是原因。記住這個教訓:人類大規模屠殺,多有「神聖」之名,今天的恐怖主義也同樣。

《文革受難者》並不複雜,作者只是不懈地尋找受難者,採訪,如實地記錄。她做這事,不是由於職業——她稱自己是歷史義工,也並非有高深思想。原因很簡單:一個十幾歲的女學生,經歷了那場暴行,眼見校長被打死,及無數殘酷,震驚、恐懼、哀痛、悲憫,進而心底升起召喚:阻止暴行。如果我們明白這部書,讀懂她的獻辭,就會聽到那升於心底之淵的神聖呼喚,那聲音之源,就是對生命的敬與愛。誠如她所說:「每一個生命都應該被尊重,於是每一個死亡也應該被尊重。」

在此,我想到王維林,「六四」那個隻身阻擋坦克車隊的青年。他以微弱個人,為身後的生命和道義,阻止黑暗中一個國家的龐然暴力。怎麼能想像一個人有如此的勇氣和力量?在這個世界,什麼是人的依據與源泉?那一瞬成為文明的永久象徵。王友琴所做與之相同,她在歷史黑暗之河中,立下一塊界石,由那裡抵制暴行。一個女子,持續二十七年,在血泊、死亡、暴行間默默尋找、採訪、記錄,可以想像她的承負。她一個人為了千萬人洗刷恥辱、恢復尊嚴。我還想到丁子霖,「六四」後,她頂著何等的悲痛、恐怖和壓力,逐一尋找那些受難者?一個母親用胸脯迎向黑暗,為了倒下的兒子和青年,維護他們的清潔和榮譽。

不能說那些紅衛兵沒有美好希望,但什麼是文明的基點呢?又為什麼希望、理想成為了暴行?王維林、王友琴、丁子霖,他們所為並非出於高遠思想,而基於一個簡單事實,那就是抗拒暴行維護生命,它是具體的經驗的,根於人性深處之愛源。當然,這不是文明的全部,但是基點,是任何智慧、思想、進步、主義、偶像所不能取代的。如果其動搖,人即迷亂,那些美好的辭語,乃至 「進步」、「科學」也會邁進黑暗,加入殺戮。文明是困難的、脆弱的,而人性是危險的,恨與愛、善於惡在一步之間。一部文明,那個小小的、簡單的、微弱而溫暖的基點是數千年來由無數生命所侍奉所祭奠的,可以說基督也是一個表徵。

四九年之後,中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整個國家、民族陷入瘋狂、一場又一場災難?即使戰爭、異國入侵也莫甚於此。因為「仁」的基點顛覆了,權力倡導仇恨、暴力,必須清查消滅各種「敵人」,才有「光明」未來。如果國家以此為宗,那麼孩子們又怎麼不成為暴徒?而王維林、王友琴、丁子霖,他們迎向暴行,在血泊處重奠那個基點。這是他們的意義,而我們的目光也只有回到這點,才能重建文明大廈。

4

八十年代,巴金老人提出建文革紀念館 ,我為之感動,但畢竟那只是個建議,寄希望社會和國家。而在此數年前,王友琴身體力行,已默默開始記錄、尋訪,沒有任何資助,孤身一人,持續二十多年。是出於什麼信念和精神?她說:「兩千年前,他(司馬遷)清楚地記錄了在西元前二一四年,秦始皇把『四百六十餘人』,皆坑之於咸陽……。」「作為對比,文革中的受難者,……未被記載也未被報告。受難者的生命被徹底摧毀了,他們消失得無影無蹤,不但骨灰,連一張被害者的名單都沒有留下來」,這「是對他們被剝奪生命之後的進一層的蔑視、侮辱和懲罰。」(P. 16-17)為此,才有「紀念每一位受難者」的信念與意志。

數年前,我曾撰文稱王友琴所做是「偉大的工作」。偉大,是說其精神,一個女子,以微弱個人之生命,承付天下之重負;而她所做也確是偉大之事,在不准不許之下,她以生命,為那座博物館——中國文革記憶,奠下了堅實的基石。在民族的遺忘及崩潰般的腐敗中,我們對腳下的死難和血跡,終於有了一塊墓碑,無數蒙難的冤魂多少可以有些慰籍,起碼有六百五十九位可以歸宿「墓園」,有個暫居的落腳。

文革過去三十年了,但中國仍禁止紀念。二零零零年,王友琴建立網上《文革受難者紀念園》,但在中國被封鎖;如今《文革受難者》也不能在中國出版。即使她在美國,也為記錄受難者遭受詆毀。顯而易見,紀念威脅迫害者和權力,而他們力圖掩蓋。但祭奠是文明的第一個儀式,遺忘苦難,必被災禍所吞噬。無墓地,必無家園。中國眼下氾濫的腐敗就是懲罰。如果認可暴行,人就不會再有敬畏;沒有敬畏,人還會有什麼意義?道義和規則也隨之消解。一個國家只有貪婪、不義,會走向哪裡?中國的腐敗實是民族的腐爛,因為我們拋棄死難。靜聽吧,不祥的腳步,懲罰並不就此為止。

文革不僅被稀釋,而且也塗改。王友琴記:「鄧榕在《我的父親鄧小平——文革歲月》一書中,把鄧小平接見女附中工作組並講話的日子,…… 由七月五日提前到六月四日,……這樣改動日期,可以除去鄧小平對卞仲耘這樣一大批中學教育工作者被劃成『四類幹部』並遭鬥爭的責任。」(P.11)宋彬彬在《八九點鐘的太陽》中說:「破四舊呀,抄家呀,我一次都沒參加過。……因為我一直是反對打人,反對武鬥的。」當然,她可能確實沒打過人抄過家,但是毛一生也沒親自殺過人。六六年八月二十日《人民日報》刊登宋要武文章:「這是我終生難忘的一天。我給毛主席戴上了紅衛兵袖章,主席還給我取了個有偉大意義的名字。……毛主席給我們指明了方向,我們起來造反了,我們要武了!」這是一聲號角。不在我們曾經做過什麼,而在我們如何看待它,因為其標誌未來和文明的指向。

蘇曉康在該書序言中記:「一位大學教授當面拒絕我採訪他的受難者妻子,和盤托出他的恐懼:『當年打她的學生裡頭,有人今天已經坐在很高的位子上,我們怎麼敢說話?請你們不要給我們找麻煩,讓我們安度餘年好不好?』當時,我只看到他妻子的一個背影,坐在輪椅上。」王友琴也記述了類似的事情。怎麼可以想像呢?不僅是受難,而且不敢說出,而且是已經過去了許多年。人悲慘屈辱到了什麼地步?中國啊,中國,你只屬於暴行和權力嗎?那場暴行的後面是權力,而那個權力正來於暴行,它們是一回事,是同一部歷史,千萬別以為文革是偶然。不錯,中國有變化、有改革、有進步,但權力是一個,且而完成了血緣接交。昔日小將已為大員,「理想」成為了利益,「革命」變成腐敗,但國家仍屬於他們。明此就知道中國何以要禁止紀念文革。

禁止本來是強制的,但由於人們的恐懼和順從,就成為民族「自覺」的集體遺忘。今天,中國人不能、不願,甚至不屑提及文革,新一代更是對此茫然不知。但需明白,遺忘實際是放棄:道義、公正、人所不容侵犯的生命、權利與尊嚴;而那強制的遺忘恰恰就是另一重剝奪。那位「怎麼敢說話」的教授,他們的另一重悲哀是什麼呢?這種悲哀不過受難嗎?中國一次次的災難、殺戮不來於此嗎?為此,我們紀念文革,除了垂首死難,也還有新的意義:抵制權力與遺忘,恢復道義、公正、人的權利與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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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存在需要一定的暴力,比如軍隊和監獄。但是暴力的使用,必須有規則和程序,有人道精神的看守,及公共倫理的底線,將暴力限制於最低程度和最小範疇。否則暴力即成為暴行。反省文革,就是抵制暴行,無論其來於權力——比如「六四」、還是民眾;也無論其以什麼名義,理想、主義、未來、革命,或國家、種族、宗族等等。

仇恨和殘暴是人性的一部分,人類集體暴行從來存在,也將會以各種方式和名稱再來。上個世紀初,中國「新青年」歡呼「新曙光」,卻沒想到後來接連不斷的災難;二十年前,蘇俄解體,冷戰結束,世界大大鬆了一口氣,可沒想到又來了「九一一」。文明是人和自身黑暗的作戰。人性不僅有殘暴;也有對生命的維護和愛。儘管在黑暗中,它們似乎微弱,但由此也就更堅韌和廣闊,王維林、王友琴、丁子霖是例證。當我們呼籲自由、個人,不要忘記的責任,那是生命深處的底蘊。

《文革受難者》為我們奠下了一塊堅實的基石,感謝作者,她激勵我們在廢墟和血泊間重建文明之廈。 二零零六年六月 於伊薩卡 ──原載《民主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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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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