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明:新年好 新的悲伤好

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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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纪元2月3日讯】人走了,姓名在。躯体化了,灵魂在,业去了,志还在。

“坟墓、木乃伊和骷髅一声不吭,——惟有词语被赋予生命;在世界的乡村墓地上,从初辟的鸿蒙里,惟有文字发出声响。”——[俄]普宁

深夜的办公大楼阒无一人。上百人的办公间没有墙壁。这是我供职的广播电台工作层,足球场般大小的工作空间,几乎所有的照明灯再度无人自灭了。自从30分钟前我把它们重新一一打开,这是第二次熄灭。三层值班的技术人员无事不到二层来。傍晚下班后来打扫卫生的墨西哥人早已离开。这层空间除了我,不见任何人影。是谁这么固执地要节省能源?

凌晨一点。我摘下耳机,周围一片静寂;使劲推开密封极好的录音制作间厚重的门,一种陌生的惊悚带着凉风围裹了我:

周围彷佛都是陌生的灵魂。

两百多位抗日殉国将领,上将19名,中将71名,少将168名,有名有姓。我得把这些姓名加上军衔一一诵读,然后反复播放,播放中检查错读的音,修正之后再读,再查。最后为他们配置音乐,把他们安置在沉缓、肃穆、庄严行进的音乐中,重复播放。再检查:修正音乐长度,确定音乐进出的位置,再播放……,再修整。最后合成起来播放,录制播放、全音量播放。等于在一个不长的时间里,以念诵、播音、配乐、修正、制作、合成等不同的形式,反复轮番呼叫那些灵魂……。

这些名字代表的人,其生命嘎然中断在抗战沙场。而后大陆沦陷,江山易色,六十年无人问津。王康主持的浩气长流史诗巨制长卷,60年来,第一次让他们从历史的尘埃下跃然纸上。而在太平洋这一端,也是六十年来第一次,我按照排列的名单,把他们的名字一一念将出来。我大概把他们都招到身边来了?有门学问叫“姓名学”,专门研究人的名字的笔划、发音、和象形意义对人生命运的影响。特定的姓名是特定生命的符号。形式有时大于内容,符号是事物的标志,是实体的抽象浓缩。所以特定的姓名是特定生命的载体。人走了,姓名在。躯体化了,灵魂在。业去了,志还在。

美国二战援华老兵这些年形成了中国旅行热,在有生之年重访中国抗日战场,缅怀战争岁月和牺牲的战友。美国十四航空队当年援华抗日飞行员文达尔,我的一位忘年交,隔长不短地把美国中缅印老兵们回访中国的日记甚至他们的现场追踪报告,送到我的邮箱。我们中国的阵亡将士呢?今年抗日爆发七十周年了!

——我从录音棚回到办公桌前,取了字典,飞快地路过一排电灯开关,“啪啪啪啪”,把所有被関掉的灯开关一一再度全部推上去。深夜灯光里,我疾步囘到录音区,拉开厚重的玻璃门,从里面反锁了自己。对着话筒,打开耳机,一分惶恐,九分镇定,继续呼招。

有些名字不那么好念。查了字典,标了读音,还是出错。中将张谞行,“行”字有四个读音:xing二声、hang二声、hang四声、heng二声。中将赵侗,“侗”字有三个读音,dong四声、tong三声、tong二声。有的拗口,比如胡旭旰少将、陈文杞少将、吕旃蒙少将。还有两位重复:何泰丙与武汉卿,既在少将栏,又在“中将”栏。暂时不定,得先唠叨他们两次,待查证后再做修正。

室温低,腹中空空如也,体内热量减少,手脚开始发凉。回头看看,门外无人。不回头看,人影纷纷。他们都在门外呢。没准正琢磨:玻璃门里此人谁人?如此固执地,齐全地,列阵般地呼叫我们?不是早就把我们从抗战的英烈祠里除却了吗?半个多世纪了,怎么突然会有人在遥远的太平洋另一端,挨个招我们魂?还是标准的国语口音!还是个女的!

终于结束录制。把他们连同音乐一起,一一传入电脑,压缩成音频格式,可以留待日后通过卫星信号把他们传给大陆听众了。走出录音室,发现偌大空间里光线再度黯澹下来,大部分照明灯又被関了!我壮着胆子走到开关前,第三次把两排十几个开关啪啪啪啪地再推上去。

夜更深了,无人工作,却有人関灯!亡灵列阵而来,虽然没有恶意,毕竟人多势众,而我一个都不认识!我还得驱车回家,有一段十几分钟黢黑的路程。行前收拾准备离开,我拨了一个越洋电话到重庆。王康在那里。是他在当年这个抗日陪都组织人马,制作了八百公尺的巨幅抗战画卷,然后才有了六十年来我在太平洋这头的首番“点将仪式”。他跟抗日阵亡将士认识三年了!

我对着手机大声嚷:“老康,你好。你在忙什么?”

那边传来我这位义兄清晰的回复:“你这么晚还在上班?”

“我被他们包围了。”

“什么?”

“我是说你们陪都指挥的抗日将领都来了!”

“……”

“我把他们招来了。他们縂関灯……”(那天我回到家里,与郑义说起这事,郑义提醒我,他在广西采访文革因仇恨而吃人的事件时,暗中遇到两件事,一是官方的阻挠破坏,二是明显感到冤魂亡灵追随左右。他感觉他不仅拥有这些冤魂的信任,听见他们的哭诉,而且感到那次长程连续的采访,受到了他们的保护。正说着,书房的落地灯灭了。我们面面相觑。稍顷,他哑着嗓子说:“这灯可能接触不良”。我即刻走过去,无论如何搬动开关,灯也不再亮了。此灯坚决果断地自动熄灭。直到次日才恢复正常。他们是不是想帮助我向郑义确证他们的越洋到访?——作者2007年12月30日补记)

我其实是说给周围亡灵们聼的:我可不是陌生人。有姓王名康者,你们的熟人,招魂人,此刻在你们三军总部所在地与我通话。他可是如今专门研究你们的专家,他还撑着这一个独立研究机构,是全中国唯一的陪都文化研究中心!正宗民间的!他和他的画家们把你们一个不拉地搬上画卷了,将近一公里长,三米高的巨幅画卷啊!要道谢恭贺,你们得找他!再说这名单,是他和他的兄弟们网罗封陈旧卷,把你们一个一个从黑暗中打捞出来的啊。

该下楼了。电灯三次灭掉,是多年来我加夜班时从未出现的情况,也许电路有问题?最好走防火道步行下去。不过楼梯闲层层封闭,一进去,门就在背后关闭锁死。万一遇到麻烦,无路返回。同样有点吓人。

“不要怕。”老康在电话里这么安慰我,“今天中秋。他们团聚一下,来看看你。”

中秋节!我倒忘了这个茬。

走近防火楼梯口,打开门,走进去。门在背后砰然关闭了。

“你不要挂断电话!你得送我下楼梯,然后送我出楼门,直到我进到我的车里!”我大声嚷嚷。

“我在这里,跟你一起。”老康声音宏亮,透着无限关切,好像我若再不放心,他就会顺着自己的声音走过来。真好!那便说明了我是他们陪都抗战指挥中心的自己人。

我撑起胆子,握紧手机,拿好自己,端端正正,一步一个台阶地把自己放下楼,送到地面。直直奔出楼门。

终于走进暖洋洋的华盛顿市区街道。老康在太平洋那头陪着我,钻进车里。

不是我看见他们了,是我觉到他们了。不是他们吓唬我了,是我心慌了。月亮绕地球半圈,带着中国中秋节的忧郁,来到美国,我偏巧在这个时候,依次没完没了念叨他们,让这些殉国之后被抛弃的无家可归的亡灵听见了。

仔细看看今夜月光下的自己,发现他们来得并不突兀。不仅因为将近两个小时反复呼唤他们,而且因为我已经抗战三个月了。我主持和制作的每周一集的“华盛顿手记”正在播出纪念抗战爆发70周年大型抗战系列,谁是中国抗日战争的中流砥柱。采访纽约的民囯史学家辛灏年先生,请他敞开谈抗战史。前几集谈完了国民党抗战,现在谈中共不抗战。都是他们了若指掌的事情,都是他们领兵打日本,成建制地牺牲的时候中共做的事:策动西安事变,制造苏维埃中国,扩展“革命”(而不是抗日)根据地,明文指示中共将领“不要争当抗日英雄”!就在刚才,中国中秋节的夜里11点零5分,播出的是第十二集:八年抗战共军在做什么?他们不打日军,专打囯军。具体内容是百团大战真相、延安日记披露、毛泽东不抗日的指示。即将播出的还有中共在抗日根据地大种鸦片,与日本人勾勾搭搭,到敌占区去卖鸦片赚钱,戕害自己的人民。迫害自己的抗日将领。在这个节目里,教科书中的谎言和对他们的诋毁,正在通过辛先生的翔实史料和无可辩驳的论证获得澄清。这场战争到底是谁打的,结论不言自明。他们若是受到感动,想来看看,不足怪!

再仔细看看自己,我又一惊:除了这夜我密集轰炸般地唠叨他们的名字,除了三个月来我的专题节目不停地披露抗战真相,一年多以来,我几乎用了全部剩余精力,写一篇长文:抗战中的美国。这文章,今天刚刚结束了与他们在中国并肩作战抗日的战友,美国志愿团一节。这些美国老兵的命运不比他们好多少:美国对日宣战前,他们对外以个人身份赴华参战,秘密组建程式过于严禁,结果弄假成真。导致战后他们失去美国军方和官方的认可和支持,成了真正没有归属的“黑户口”。半个世纪以来,大多数美国人认为他们不过是些发财心切的亡命徒,是些自甘冒险的乌合之众。等到近年来少数人获悉他们的官方背景,他们的经历又被当作当年美国对日“不宣而战”的错误,用来比拟布希政府发动伊拉克战争的“谎言”!抗战时,他们冒的是失去美国公民身份的危险和一旦被捕而为战犯被处决的危险,战后,则在美国本土遭舆论误解,失去复员军人正常待遇。等到一桩相关的官司尘埃落定,美国政府终于承认他们的官方背景,他们已经几乎全部作古了。

无论在美国还是在中国,多年以来,没有人记得他们为中国抗战背负的十字架,他们是远征东方中国的“十字军”。没有人记得当年使他们称誉世界的那些报导。那些报导,从陈纳德在路易士安纳州的美国老乡那里,“雪片般”飞向中国,多得几乎把这位在中国率军对日空战的将军淹没。真正淹没陈纳德的不是世界报导,是中国人:二战结束,中国老百姓曾经在陈讷德将军离开重庆时,爆发了山呼海啸般的欢送奇观。倾城出动自发欢送的人们将道路彻底阻塞了,陈纳德无法抵达中央广场,无法出席中央政府为他举办的欢送会。欢送的人们干脆抬起了他乘坐的小轿车,步行而往。重庆是山城,轿车在城里绕道、拾阶、上上下下,艰难行进,行程用了数小时!飞虎队挫败了日本从伊洛瓦底江进攻的战略计划,保证了中国西南大后方的稳定,它的威名抵御和消解了日本人对重庆五年半之久的狂轰滥炸。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情了,我打捞沉没在谎言中的历史,写下这些事件,是为了告诉中国人我们曾经如何受益于美国的门户开放政策传统及其国际主义精神。今夜来到华盛顿的两百多位中国将领,一定早就知道我倾尽精力所做的这件事情,他们也一定记得自己的美国兄弟,记得自己曾经与这些美国兄弟砥足并肩扛过的中国命运的沉重闸门。

——他们的生命和庄严,中国的历史和陈迹,是我笔下、口中、心里的现实,我醒着的大部分时间里沉浸其间的“家常”。一年以来,轮番抗战,直到今天,干脆挨着个,直呼其名了。从第一次录制,修整、检查、配乐、修正、再检查……直到最后合成,转录,检查……把他们从头到尾折腾了不下二十次。他们因此有些动容,商量好了,凭风列阵,无声驾到。我能够感到他们切实的存在。他们人多势众。他们冤屈太深。他们希望正名,志在必得。他们的气流太冲了!

“锁上车门了吗?”老康问。地球那边正午刚过。重庆沙坪垻三峡广场街面上,填满了流动着的人群。老康充满想像力的关切,让我觉得温暖。

“锁上了。”我说。

月亮在中囯过完中秋,转到美国,定定地追随在车后窗外,照亮前方的道路。我谢过老康,开车上路。

打开收音机,传出了交响乐曲。前奏过去,大提琴以它特有的坚韧突然切入。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他!我的俄国兄弟来了,带着他演奏的那首德沃夏克的大提琴协奏曲。

他这时候来,莫非跟我唠叨的亡灵们有什么关系吗?我知道我的车里正拥满了他们:虽然抱赧,他们没有一个离开,都悄然在场。我却因为一个连接历史的电话,彻底释然了。多么奇妙的感受!

每次深夜开车回家,无论晴雨,无论冬夏,只要进入林丛耸立、河水长逝的波托马克河路,我都能感到故去的亲人在不远的空中、四周空气里、身左右,注视我倾听我。他们陪伴我接通另一个世界。是的,那条连接我一天24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路,是一条我往来频繁的通往彼岸的路,超越时空的路,出神入化、泯灭生死、触及永恒的路。在这个特定的时区和空间,我总是在人类古典时代的旋律里,进入冥冥中那储存人类文学、艺术、思想精品的世界。在那个为人类良知和美善不断浇灌真泉的天国,我丝毫不觉担忧。

我的这位俄国兄长有一个长长的名字:叫马斯特斯拉夫‧李奥波多维奇‧罗斯特罗波维奇(Mstislav Leopoldovich Rostropovich)。在被禁作家索尔仁尼琴最艰难的时期,此人曾经为其提供自己莫斯科郊外的别墅。索尔仁尼琴写给赫鲁雪夫的那封著名的抗议苏联当局限制文化自由的信,就是在那别墅起草并从那里递交的。索尔仁尼琴因此遭到驱逐。罗斯特罗波维奇则在此后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先被禁在国内演出,取消已经签订的所有演出合同并被禁止出国,后被取消俄罗斯国籍,赶出国门。放逐之后,他满世界拉弓开演,用自己无量的热情,燃烧过、融化过所有古典作曲家的大提琴协奏曲,包括他前人的和当代作曲家专门为而他作的。他义演:为苏联和全世界人权运动捐献演出所得。他奔走世界各地:呼吁尊重人权,实行人道。

最令我心仪的是这位兄长的这个场面:1989年11月9日柏林墙被推倒那一天,他穿着便装,一把椅子一把琴,坐在柏林墙边,摇晃着他高大的身躯,把内心激荡的波涛倾泻在四根大提琴弦上。即兴而起的音乐,瞬间汇入东、西柏林的人山人海的自由狂欢。就这样,这位世界大提琴之父代表俄国的历史和俄国良心,参与了被奴役近半个世纪的东柏林的解放。

十五年背井离乡。他背上那沉重的十字架,是他实践俄罗斯人类救赎理念的力量源泉。尊严便是幸福,自由便是幸福,创造、希望和爱,就是幸福。此外,没有别的幸福。他的俄罗斯仍在帝国阴影中,他在柏林墙下的琴声既是自由的狂欢,更是深沉的祈祷,救赎的企盼。不久,苏联政治地震,这老兄连签证也不申请,率性登机,直直飞抵莫斯科上空,奇迹般地降落在俄国议会大厦前和莫斯科红场大街上。他在那里跟自己的人民一起,数着钟点,度过了那些历史性的时刻,见证了俄罗斯的命运转折。

又不久,他带着自己指挥的华盛顿交响乐团凯旋而归,在全国各地巡回演出。他那出神入化,炉火纯青,抑扬顿挫,如电如露,牵魂震魄的大提琴声啊!引动了俄罗斯人七十年断流的心魂之泪,引发了他们海啸般汹涌的欢呼声。

他胜过了他们,帝国的那些强权者。

今年4月,他回到音乐的终极世界去了。走前,带着不治的癌症,他从巴黎回到莫斯科。要撒手人寰,他选择的终点和起点是自己的祖国。

鬼使神差地,我在不“认识”他的时候,就曾用他演奏的曲子,伴奏过我的人物专辑,用得恰到好处。人物是中国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甚至九十年代的地下诗人黄翔追寻自由的故事。音乐选自一位元至交多年前为我转录的许多音乐中的一盘。磁带老旧,标记模糊,在众多模糊标记的音响中,不由分说地,我一耳朵选中了那把柔到销魂,强到折戟,令人俯仰天地慨叹不已的大提琴,选中了它的音色、它的旋律、它的豪华落尽的真纯与丰富。摘了几个片段,配进了解说词。这节目,后来让这位诗人自己聼得热泪长流,郑义聼得每次轻车熟路还开错方向,严亭亭则听得不小心一走神,把自家车库的墙撞了一个大窟窿。还听说,诗人家乡的人们集中起来,开着大巴士,一轮一轮地、秘密地到深山老林里去聼。

很久以后,有一天,在华盛顿市区中心一栋大楼里,从早年诗人根子的高规格音箱中,那熟悉的音色和旋律再度直入心宅。正是我用过的那支乐曲!我问根子,这是哪家乐团?谁的曲子?而且,竟是谁的提琴啊!?根子聼完我激动的发问,不疾不徐,在那清澈干净透底的音乐中,念出一连串响亮的名词:

“柏林爱乐(伴奏)。德沃夏克(的曲子)。罗斯特罗波维奇(演奏)。”

如同给幕前久候的观众拉开了那道大幕,给幕后辉煌的交响加上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我回家翻书查资料,检索这位元琴圣的历史,觉得像是认领一位同母异父、失去联系的兄长:萧斯塔科维奇是他的老师,是对他一生影响最大的人;多年以后回忆中他还是说,他指挥华盛顿乐团演奏,节奏一慢时,眼前就会出现肖斯达克维奇责备的面容;柴可夫斯基是他的最爱,他曾经演奏过所有老柴的作品;他与萨哈罗夫和索尔仁尼琴被并称为苏联科学界、文学界、艺术界坚守良知的三巨擘。从此我才算正式认识了这位元世界大提琴之父。在苏炜和我主持的“刘宾雁八十寿诞文学餐会”上,借演奏曲目的机会,我特地放缓餐会的节奏,向与会的海外中国流亡文学界、思想界介绍了这位俄国兄弟,让人们在他跟前站了一站。

没有良知,没有良知先行,怎么可以妄称为艺术家!艺术怎么可以与人的心灵、境界、胸怀和德行无关!正如辉煌的音乐如果没有心灵的眼睛,终归不知何处安放。

我与这大提琴圣失之交臂:他刚刚离开华盛顿交响乐团,我就来到这个城市工作。

仍然是鬼使神差,他刚刚去世,我就获悉了他在遥远俄罗斯故去的消息。那是今年(2007年)四月,我和郑义应邀到耶鲁大学探望一位远道日本而来的东京大学中国文学教授和故交。那次与罗斯特罗波维奇相去甚远的活动,却使我再度走近这个人。我们当日抵达下榻老朋友苏炜家。苏炜建议,当晚或在家聊天,或者,去聼音乐会。校园正有一场例行的音乐会,演奏的是本杰明‧布莱顿悼念二战亡灵(又是他们!)的曲目:“战争安魂曲”。

我心头一动:本杰明是罗斯特罗波维奇的老朋友!“去聼音乐会!”我决定了!于是我们来到人满为患的音乐厅。坐席间喘息甫定,就见主持人肃然上台,宣布说:顷接噩耗,罗斯特罗波维奇刚刚去世了。今晚这个安魂曲,就献给这位刚刚去世的大提琴演奏家和自由的追寻者、捍卫者。我们借此机会表达对他的哀思。

于是那天晚上,我们无意中成了这位俄罗斯兄长的第一批悼念者。音乐会由“耶鲁音乐学院交响乐团”、“耶鲁宗教音乐协会交响乐团”和“耶鲁欢乐俱乐部交响乐团”联合主办。突出到观众席的中央午台上,两百多人的大乐队列阵其上,人满为患的音乐厅里,三百多人的合唱团前后左右四个方位(包括后排楼上观众席)布满四围。音乐声势浩大,气势恢巨集,天翻地覆,不可一世。却在低沉恐怖的战火硝烟中,经过无休止的挣扎和喘息,最后终止在异常安谧、宁静、和谐的尾声里。

那是超越敌我、超越种族、超越有限、人类和解、生命永生的圆寂式的超度。对我而言,那场音乐会相当于西方人在台上反思战争,我在台下观照西方人的战争反思。他们确实把历史升华了,他们在一种浓重的宗教旨归中,超越了党派、种族、国家、甚至超越了领土与主权。他们使人成为真正独立的个体,直接面对造物说话。正如约伯直接面对上帝申诉。

步出耶鲁大学独特的音乐厅大楼,走过耶鲁大学美丽典雅的石建筑校区,我们不断赞叹那天晚上苏炜提供的资讯和我们做出的正确选择。夜色溶解了我们对音乐的感怀。可是我发现自己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它来自一种被置之度外的感觉。这感觉多年来如影随形。但是那天,我一如既往如鲠在喉,终于没有说出。——不会有人聼懂我的感受:我“抗战”时间不长,但是知道中国抗战胜利六十多年了,谎言遍布大脑中的荒地,真相尚未写入正史。那场浴血抗战,导致欧洲各国对这个东方古国肃然起敬:

英国、苏联领袖在饱受纳粹侵略的危城里,号召本国人“效法中国”;美英两囯主动照会中国,废除此前一切不平等条约;罗斯福总统写信感谢蒋中正先生领导的中国的浴血奋战,对其他两大战场的巨大贡献。中国从那时起英气勃发,走上世界,成为四强之一,成为联合囯这个世界政府的缔造者之一、领袖之一。中国人从此“推翻了压在头上的三座大山”,中国人“从此站起来了!”

但是内战之后,易帜亦始,中国放弃世界责任,重新闭关自守,做起自力更生以为自强的脱臼掉牙的老梦。中国由此在国际舞台迅速蜕化,边缘化,丑陋化,把自己的抗日精神资源、外交资源、文化资源挥霍毁灭殆尽。当年宋美龄的高贵、蒋中正的英武、顾维钧的超迈、胡适之的典雅,早已成为少数人的历史记忆。七十年过去,我们自己已经不知道是谁曾经抗击侵略,争取自由,或者抽象地知道,具体地昏聩。我们的教科书从来不提多少士兵战死沙场,多少将军血沃中华,多少英灵半个世纪以来默默无闻,尸骨荡然无存。

历史桥梁中断,道统大厦倾覆,十几亿人来路不明,去向淼茫,谁来祭奠那些已飘零为散仙的灵魂?“吊祭不至,精魂何依?”

音乐会上,安魂曲的独唱、合唱部分分别使用英语、德语、法语、犹太语,唯独没有汉语;歌词中的圣经故事和人物对话与东方中国无关;满台上下,除了我们几个,差不多全部金发碧眼。那是他们的世界。我们不在其间。这场超度、这班洗礼、这首安魂曲,距离中国太遥远。

不是本杰明抛弃了中国,不是世界忘记了中国,是我们自己自动出局,自绝人情天理久矣。

这一次,借中国中秋,阵亡将军们列阵远行美国,聚集华盛顿的时机,罗斯特罗波维奇突然凌空驾到,还带着他那被我用来诠释过中国地下诗人的曲子。这该是他第一次跟我直面相遇。

他知道半年前悼念他的演奏中,中国的缺席吗?

他此刻是不是希望像在柏林、在巴黎、在伦敦、在斯德哥尔摩或布拉格等地演奏一样,为中国阵亡将士演奏一曲?

他是不是要像庆祝柏林墙倒塌、苏联帝国倾覆那样,不择场地,不吝季候,不要签证、不售门票,仅凭他奔涌的热情(他直言不讳一生三个最爱:音乐、伏特加、女人),在我宾士的车厢里,为孤寂的中国自由之魂献上他的敬意?

车已驱入波托马克河岸深处的密林闲。我握紧方向盘。分明觉出他们彼此打量了一番,握起手来。老罗用他富于弹性的手指,指了指我车里前后左右发出音响的四个喇叭。然后他们靠肩抱臂,静静地陪着我,欣赏他的杰作。

冥冥中我知道他们都在我身边。俄罗斯的伟大灵魂,借助捷克布拉格人德沃夏克抑扬顿挫的旋律,带出一个刚柔并济、阴阳相交、热烈而温柔,充实光辉完美神圣的境界。这境界与满车我的中国兄弟、那些长谢历史的幽灵,伴我一路长程远行。

我猜想,有两点将他们连成东西方一线:独立、自由!他们都寻求独立自由,为之奋斗献身,虽然他用大提琴,他们用大刀枪炮。二,我。我是天意一支笔,勾沉历史在他乡。历史穿过我走向未来,独立自由通过我消弭国界,Truth(真实)经过我传播出去,勇敢的人们,为自由献身的人们、被遗忘的人们,通过我,与热爱真理和自由的人们连为一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人间有大爱而溥博。我平凡的生活因此构成意义,我卑微的生命因寻求、证明他们的存在而获得价值。我为与他们为伍而感到骄傲,而感谢老天上帝。

这是2007年中秋夜。这是在美国首都华盛顿市区,沿波托马克河而上的公路上。

河边大树林依旧默不作声。无风。公路向河流远方蜿蜒伸展,阒无一人一车一灯。皓月深空,万籁俱寂。12小时前被中国尘雾遮挡的月亮,正将清辉尽情挥洒在这自由的土地上。

光从心中起,月到异乡明。年年天涯路,夜夜是归程!

老康在今天回复郑义的信里叙述他八九六四漂泊中回归的经历,引了莫德《托尔斯泰传》中的一段:

那是对这样一个人的恰如其分的奖励:他相信人生应有一个崇高的目的,他深信在使世间弯弯曲曲的道路变得笔直,使世间崎岖不平的地方变得平坦这一工作中,他能够与已故的崇高而伟大的人们进行合作。

车长驱直入前人世界。那里月色皎洁。

音乐时而千军万马,壮阔如江河行地,日月经天;时而霏雨漫漫,凄美如晚霞流云,欲断还行。

这夜此时的河边路上,只有良辰美景,只有我。音乐声里,我索性関掉车灯,无边的广袤顷刻汇聚而来;放慢车速,有故乡的魂灵飘然,环车起舞;摇落车窗,宇宙浩气顿时灌满车厢。

我感觉这一刻自己面庞清凉,有泪滴落。一车故人默不作声,在寂静的深夜,为我施行一次精神洗礼。

当已故的崇高而伟大的人们在我身旁相聚、相识、握手那一刻,我确信我正在与他们合作,接通历史和未来。我确信,盈载着被遮挡的清煇,故乡秋月西来,她奋力照亮的,是中国的“弗拉基米尔大道”,是深沉暗夜里,英雄们绝尘而去后,一条远离常轨因而需要勇气的道路。这条大道上的故人中,早就有人看穿并说出了一个帝国时代的启示:“我从来不是帝国的公民,我是它的囚徒”。

那正应该是启示录时代中国的希望。

中秋好,中国的悲伤团圆好!

老康在接到我那个求援电话后告诉我:“你把它写下来。”我就这样把它草录下来了。是为中国抗战爆发第七十个中秋日记。

记于2007年9月26日凌晨两点三十分
补记于2007年新年前夜
于华盛顿DC

注:文章标题援用阿赫玛托娃的诗句。

《人与人权》08年2月号(http://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观点和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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