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波:最后一次樂觀的掙扎

劉曉波(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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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10月15日】論及古羅馬的教父時代和中世紀神學的希腊傳統,就必須談論羅馬初期的新柏拉圖主義的代表人物普洛丁(又譯普洛提諾)。他是西方文化由希腊化轉向基督教化的過渡人物,既是希腊傳統的最后一位直接繼承者,又是教父時代神學的先驅。

普洛丁的求知欲極強,年輕時曾經遍訪名師,卻無一令他滿意。后來,他才發現了一位將基督教和柏拉圖結合起來的老師,在其門下苦學十年。之后,他又游歷了東方,學到了古波斯的僧侶之術和婆羅門的智慧,便返回羅馬。

普洛丁生活在羅馬帝國歷史上最多災多難的時期,然而,奇怪的是,在他的著作中卻見不到絲毫苦難的影子,而是充滿了發現神圣价值的喜悅和陶醉。他熱衷于柏拉圖哲學,是新柏拉圖主義的代表性人物,但他似乎忽略了柏拉圖哲學中對人性分裂和社會惡俗的痛苦體驗,而專注于柏拉圖那縹緲的“理念世界”和玫瑰色的“理想國”,他描述了純洁的理想主義,甚至打動過當時的羅馬皇帝加列努斯(Galliennus)。

這位皇帝曾請他做大臣,允許他在坎帕尼亞建立一個理想國,以柏拉圖提供的政治原理進行治理。但是,不知為什么,皇帝后來又改了主意,撤回了他的允諾。普洛丁并沒有因此而沮喪,依然按照自己的信念生活,雖身處朝廷的奢華之中,卻保持著自己一貫的簡朴,所以,他被稱為高洁的圣人。也就是說,借助于柏拉圖的超驗哲學和斯多葛主義的苦行式解脫,普洛丁擺脫了現實中的享樂欲望,也同時擺脫了唉聲嘆气的悲觀和憤世嫉俗的激烈。他說:自己之所以對現實世界沒有任何留戀,是因為沒有什么值得留戀之處。當世俗欲望被神圣价值所克服,人世間的苦難便不再是精神重負,而是無法引人墮落的身外之物。由此,他便進入凝神于一的沉思境界,全身心地專注于一個至善至美的永恒天國。他相信惟有死后的天國才值得為之獻身。人應該閉上雙眼、堵住兩耳,等待那得救的一天。

在普洛丁的新柏拉圖主義中,蘊含著《圣經》般的虔信——相信吧,“上帝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這种圣經句式,在普洛丁的表述中就是:相信神靈,就會解脫。這种不需要任何邏輯推理和理智認證的絕對命令,表現出一种無法抗拒的征服力量–上帝要人類受苦和要人類得救,同樣是無法抗拒的。當普洛丁把古希腊后期的“出世主義”(沒有上帝拯救,只是人放棄世俗走向自然)變成新柏拉圖主義的“超脫論”時(等待上帝拯救),中世紀的救世主義便萌生了。

其實,普洛丁也未必不懂人世的苦難,他曾講過一個處女墮落和得救的故事,可以視為他對塵世的苦難和罪惡的理解。故事說:一個純洁的處女經不住現世的誘惑,失身而墮入塵世之中,受盡了种种苦難;后來,她在神父的指引下醒悟過來,重新回到圣父的怀中。塵世的婚姻是不洁的愛,塵世的放蕩是不貞的愛,必須變塵世之愛為天上之愛,人才能純貞、能得救。在這里,墮落就是原罪,受苦就是贖罪,得救就是天堂。所有樂觀主義的形而上學及其宗教,事實上都源于為逃避現世的苦難而對超現實幻想的信仰。但是,普洛丁是真誠的,極度真誠的,他不是為了擺擺樣子以獲取一個正人君子的美名,而是虔誠地相信那個超驗的永恒王國,真誠地希望人人都能擺脫現世的誘惑、墮落和毀滅,進入這至善至美的天國。他在生活上從來不注意自己的世俗欲求,具有一种難以企及的純洁性。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欲的消逝是神的誕生。”正是他的哲學,啟發了后來的“原罪論”。

他真誠地描述過自己超脫塵世而進入另一個世界的內心體驗。這段描述,也是出自普洛丁筆下的最著名篇章:“這曾發生過許多次:擺脫了自己的身體而升入自我之中;這時其他一切都成了身外之物而只潛心于自我;于是我便窺見了一种神奇的美;這時候我便愈加确定与最崇高的境界合為一體;體現最崇高的生命,与神明合而為一;一旦達到了那种活動之后,我便安心于其中;理智之中凡是小于至高無上者的,無論是什么我都凌越于其上:然而,隨后出現了由理智活動下降到推理的時刻,經過了這一番在神明中的遨游之后,我就問我自己,我此刻的下降是怎么回事,靈魂是怎樣進入了我的身體之中的–靈魂即使是在身體之內,也表明了它自身是高尚的東西。”

普洛丁反复強調進入這种境界需要上帝之光的照耀和啟示,甚至,他在進入凝神于一的狀態時,會生發出一种似神的感覺,他說:“只要靈魂是合乎神的標准的,將要看見神,也將要發現自己被智慧之光所照亮,或者,她可能把自己想象成真光,沒有任何重擔,頭腦敏捷,變成好像神一樣。”(威爾杜蘭:《世界文明史愷撒与基督》P805,東方出版社1998年版,北京)

在這里,柏拉圖的形而上學的理念論,發展為普洛丁的太一、精神、靈魂的三位一體,從而以哲學的形式開啟了后來神學中的圣父、圣子、圣靈的三位一體。在普洛丁的三位一體中,亞里士多德式的靈魂与神的并列不見了,有的只是:太一至高無上,精神和靈魂處在屈從地位。“太一” 是對現世存在的絕對超越,既是宗教上的神,也是倫理上的至善,因而也就是哲學上的至真,藝術上的至美。在柏拉圖,理念至上,現實是理念的投影;在普洛丁,太一至上,精神和靈魂是太一的投影,到了中世紀的神學,人是上帝的投影。在這三者的傳承關系中,我們看到了由古希腊形而上學到古羅馬神學的清晰思想線索——由哲學的形而上學之真,轉向倫理的形而上學之善,再轉向神學的形而上學之真善美的合一。人只有擺脫了肉體和塵世的誘惑和紛爭,潛心于內在靈魂的自我精神,才能徹底超脫,与太一融為一體,完成最崇高的生命。

如果從審美的角度看,普洛丁的太一境界与東方式的“天人合一”頗為相似,但在普洛丁的境界中,“太一”是絕對超驗之神,沒有任何世俗之物的關涉,而非老庄式的泛神論之道,甚至可以“在尿溺”中找到。然而,普洛丁的哲學,既缺少柏拉圖式的由清明理智到沉醉狂迷,由現實悲劇到烏托邦喜劇的過渡,也缺少庄子式的由怀疑到幻滅,由幻滅到絕望,由絕望到逍遙遊。而普洛丁,只有過多的審慎、太審慎和樂觀、太樂觀,審慎到近于冰冷的清醒程度,樂觀到相信人終可以獲救。西方人對人世苦難銘心刻骨的體驗(也就是西方文化中的悲劇情怀和幽暗意識),最早表現在古希腊悲劇的命運之不可抗拒的宿命觀中,之后表現在柏拉圖的理想与現實相分裂的理念哲學中,到了神學時代就由人的原罪論來表達,特別是表現在基督教神學的第一位天才哲學家圣奧古斯丁的著作中。

可以說,在進入黑暗時代的門口,古希腊的樂觀精神的最后一次回光返照式的掙扎,由普洛丁哲學承擔。他只鼓勵人們專注內心的恬靜,而不看外部世界的紛擾;只要人們超脫而不想能不能超脫。一個被苦難和失望所折磨的時代的開始,就這樣被普洛丁的上帝之光忽略了,如同中國那血雨腥風的魏晉六朝時代,被那瀟洒飄逸的魏晉風度所忽略了一樣。

如果說,古希腊后期哲學的主題,已經由學問轉向了德行,由對自然之真的研究轉向了對道德之善的追問,那么,普洛丁完成了這种轉變,并開啟了神的哲學主題。這一主題所追問的不是自然的起源、本質、歸宿,而是人的起源、本質、歸宿。古希腊人探討自然時,所确立的先驗的絕對前提是“數”、“火”、“原子”、“理念”之類的本源,中世紀神學探討人本身時,所确立的先驗的絕對前提是“上帝”:“人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是中世紀所有哲人的主題。對自然之真的研究再度成為哲學的主題,要等到人們從漫長的苦難歷程中蘇醒過來的文藝复興了。

2003年10月8日于大連

源自《議報》(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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