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耀傑:魯迅與範文瀾的曲折交往

張耀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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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9月11日訊】提要:在魯迅與範文瀾的交往過程中,曾經有過一個從敵對到和解的曲折過程,由於當事人有意無意的迴避,這個過程已經難以原原本本地進行存在還原。不過,與此相關的基本事實,卻是證據確鑿不容置疑的,並且為後人更加真切地瞭解和認識相關人等的精神面貌和複雜人性,提供了一個最佳切入點。

關鍵詞:魯迅研究 存在還原 曲折交往 精神面貌

範文瀾與魯迅同為浙江紹興人,1913年在北京大學文科學習時,因其姑父許銘伯與魯迅同住紹興縣館而相識。1917年北大畢業後,一邊給校長蔡元培當私人秘書,一邊與三年級的馮友蘭及二年級的傅斯年、俞平伯等人一道,在北大文學研究所國學門當研究生,由錢玄同教音韻,陳漢章教訓詁,黃侃教文字,劉師培、吳梅教文學史。半年之後因故辭職,1922年到張伯苓任校長的天津南開學校任教,1924年起任大學部講師,後任北京師範大學國文系講師、北京大學教授和北平大學文理學院院長等職。出現在魯迅日記中的範文瀾,先是「范姓者」(1913年),後為「范雲台」(1913-1918年),再後來為「範文瀾君」和「範文瀾」(1925-1929年),到了1932年11月18、19、24日的連續交往中,又變成了「仲沄」和「范仲沄」。在稱呼的變換中,最為集中地折射出了魯迅對於範文瀾由陌生到熟悉,再由敵對到客氣以至於親密無間的曲折交往和情感演變。這兩位紹興人曲折交往的心路歷程,迄今為止依然是魯迅研究領域的一個學術盲點,透過對於這個盲點的存在還原,所看到的是當事雙方極其複雜隱晦的精神面貌。

一、範文瀾的《憶魯迅先生》

1913年6月14日的魯迅日記中,有「晚許詩荃來,又偕一范姓者,未問其字。夜抄《易林》。」(1)的記載,「范姓者」就是初字雲台,改字仲沄的範文瀾。這是魯迅與範文瀾之間最早的會面。許詩荃是範文瀾的姑父許銘伯的兒子,許銘伯的弟弟,就是極其難能可貴地與魯迅保持了終生不渝的友好關係的同鄉、同學加同事的許壽裳。

1937年10月7日,範文瀾的《憶魯迅先生》在《風雨》週刊第6期公開發表,文中對於自己與魯迅之間的交往進行了專門介紹,說是「民國初年,他在教育部做僉事,單身住在北京南半戴胡同山會邑館槐樹院(好像長班叫做槐樹院,記不清了)。暑假中,吃過晚飯,我同一位表弟許君,照例散步到槐樹院去。我們走到的時候,他照例在書桌上吃晚飯。一小桶飯,一碗自己燉的肉,一碗湯,好像從不改換菜蔬似的。他對金石學興趣濃厚,所談的無非碑貼之類,我們年輕,聽了等於不聽。天快黑了,我們就告辭回去。一個暑假,幾乎天天如此,很少見他出門去應酬,也沒有聽說他打牌逛胡同那些官僚該做的行事。」「《新青年》時代過了,接著是《語絲》、《現代評論》爭霸時期。我那時受老師宿儒的影響,想把漢學的訓詁考據和宋學的性命義理融成一片,希望做個溝通漢宋的學者,對那些新思想,認為沒有多大道理。因此,心理上同當時所謂新人物疏遠起來。但是經過頗長時期以後,我覺得教師宿儒,雖然學問方面有可以佩服的地方,行為卻不必與議論符合。……我重新想起新人物中至少像魯迅先生的言行一致怎樣也找不出使人懷疑的地方來。怪不得他有資格奮筆教訓別人。我對被教訓者的同情心,不由得移到教訓者方面了。」

在這篇文章中,範文瀾迴避了一個最為關鍵的事實,那就是「新人物」中的魯迅,對於曾經是「溝通漢宋」的舊派學者的範文瀾的「奮筆教訓」。

二、《對於「笑話」的「笑話」》

1924年1月17日,魯迅以風聲的署名,在孫伏園主持的《晨報副刊》發表《對於「笑話」的「笑話」》,說是「范仲沄先生的《整理國故》是在南開大學的講演,但我只看見過報章上所轉載的一部份,其第三節說:『近來有人一味狐疑,說禹不是人名,是蟲名,我不知道他有甚麼確實證據?說句笑話罷,一個人誰是眼睜睜看明自己從母腹出來,難道也能懷疑父母麼?』」

接下來,魯迅又引述了范仲沄寫在《整理國故》第四節的幾句話:「古人著書,多用兩種方式發表:(一)假托古聖賢,(二)本人死後才付梓。第一種人,好像呂不韋將孕婦送人,實際上搶得王位……」經過這種巧妙的抄錄和羅列,魯迅施展「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或者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刀筆手法,舉重若輕地寫道:「我也說句笑話罷,呂不韋的行為,就是使一個人『也能懷疑父母』的證據。」

關於這位「笑話」別人反而被魯迅所「笑話」的南開大學國文系講師範仲沄,也就是後來的著名歷史學家範文瀾,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卯字號的名人一》中另有介紹:「朱希祖是章太炎先生的弟子,在北大主講中國文學史,但是他的海鹽話很不好懂,在江蘇浙江的學生還不妨事,有些北方人聽到畢業還是不明白。……但是北方學生很是老實,雖然聽不懂他的說話,卻很安分,不曾表示反對,那些出來和他為難的反而是南方尤其是浙江的學生,這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在同班的學生中有一位姓范的,他搗亂得頂利害,可是外面一點都看不出來,大家還覺得他是用功安分的好學生。在他畢業了過了幾時,才自己告訴我們說,凡遇見講義上有甚麼漏洞可指的時候,他自己並不出頭開口,只寫一小紙條搓團,丟給別的學生,讓他起來說話,於是每星期幾乎總有人對先生質問指摘。這已經鬧得教員很窘了,末了不知怎麼又有甚麼匿名信出現,作惡毒的人身攻擊,也不清楚這是甚麼人的主動。學校方面終於弄得不能付之不問了,於是把一位向來出頭反對他們的學生,在將要畢業的之前除了名,而那位姓范的仁兄安然畢業,成了文學士。這位姓范的是區區的同鄉,而那頂缸的姓孫的則是朱老夫子自己的同鄉,都是浙江人,可以說是頗有意思的一段因緣。」「范君是歷史大家,又關於《文心雕龍》得到黃季剛的傳授,有特別的造詣。孫世暘是章太炎先生家的家庭教師還是秘書,也是黃季剛的高足弟子,大概是由他的關係而進去的。這樣看來,事情雖是在林琴南的信發表以前,這正是所謂新舊學派之爭的一種表現,黃季剛與朱希祖雖然同是章門,可是他排除異己,卻是毫不留情的。」(2)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由於家學淵源和歷史條件的限制,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中使用了大量的微言大義的春秋筆法甚至於「慾加其罪,何患無辭」的刀筆筆法。舊派學者中的黃侃(黃季剛),即使「毫不留情」地「排除異己」,卻從沒有像新派學者中的朱希祖那樣,把將要畢業的學生開除學籍,更沒有像陳獨秀、錢玄同、劉半農、周作人、魯迅那樣,在《新青年》雜誌中公開採取既反「科學」又反「民主」的抹黑罵倒式的人身攻擊態度,來提倡所謂的「科學」和「民主」。

範文瀾對於老師朱希祖和北大校友顧頡剛的攻擊和發難,顯然是「所謂新舊學派之爭的一種表現」,而魯迅對於範文瀾的「笑話」,同樣是「所謂新舊學派之爭的一種表現」。此時的魯迅與範文瀾,恰好站在「新舊學派之爭」的敵對立場上的,借用魯迅的說法,兩個人之間應該是「黨同伐異」的關係。

範文瀾所「笑話」的「禹不是人名,是蟲名」,堪稱是中國現代學術史上的一大公案。這起公案的最早發端,是顧頡剛發表在胡適主編的《讀書雜誌》上的《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其中有「禹,《說文》云:『蟲也,……』,大約是蜥蜴之類。我以為禹或是九鼎上鑄的一種動物。」(3)之類的說法。顧頡剛作為假設提出來的學術命題,在當時曾引起不大不小的一場論爭,對於這一學術假設和學術論爭的積極意義,胡適以編輯組織者的身份在《古史討論的讀後感》中寫道:「這回的論爭是一個真偽問題;去偽存真,決不會有害於人心。……上帝的觀念固然可以給人們不少的安慰,但上帝若真是可疑的,我們不能因為人們的安慰就不肯懷疑上帝的存在了。上帝尚且如此,何況一個禹?何況黃帝堯舜?」(4)

魯迅「笑話」範文瀾的立足點,與其說是胡適所提倡和堅持的純學術的「懷疑」立場,不如說是他自己一貫堅持的「黨同伐異」的人身攻擊立場甚至於政治鬥爭立場:「土紳士或洋紳士們不是常常說,中國自有特別國情,外國的平等自由等等,不能適用麼?我以為這『費厄潑賴』也是其一。……倘有人要普遍施行『費厄潑賴』精神,我以為至少須俟所謂『落水狗』者帶有人氣之後。……一言以蔽之:『黨同伐異』而已矣。」(5)

三、魯迅與範文瀾的和解

《對於「笑話」的「笑話」》的發表,並沒有從根本上影響魯迅與範文瀾之間的正常交往。一年後的1925年10月17日,魯迅日記中出現了「往山本醫院診,訪季市,遇範文瀾君,見贈《文心雕龍講疏》一本。得三弟信,14日發。得呂雲章信。夜風。」的記載。「季市」就是許壽裳。此時的魯迅,由於支持許廣平等人領導的女師大學潮被章士釗免去教育部僉事職務,許壽裳和齊壽山兩人為聲援魯迅也宣告辭職。有許壽裳在,魯迅與範文瀾之間由「伐異」的敵對到「黨同」的和解,應該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情。

也許正是由於魯迅與範文瀾的和解,《對於「笑話」的「笑話」》沒有及時被收入當時出版的《熱風》和《華蓋集》中,而是在魯迅去世後才被收入《集外集拾遺補編》。在此之前,在「黨同伐異」的「壕塹戰」中隱去自己的真實姓名的魯迅,利用各種化名「奮筆批評」的敵對人物,除了林紓和章士釗之外,只有魏建功、胡夢華等幾位輕量級的青年學子。

1929年5月,由上海到北京省親的魯迅,與範文瀾之間的交往更加密切,此時的範文瀾已經成為中國共產黨地下黨員和北京大學教授。1929年5月28日的魯迅日記中,有「晚訪幼漁,在其寓夜飯,同坐為範文瀾君及幼漁之四子女。李霽野來訪,未遇。孫祥偈、台靜農來訪,未遇。」的記載。

1932年11月魯迅第二次回北京省親時,與範文瀾之間的關係又有更進一步的發展。魯迅日記中接連有「十八日晴。晨得幼漁信。下午……霽野、靜農來,晚維鈞來,即同往同和居夜飯,兼士及仲沄已先在。」「十九日晴。午後因取書觸扁額僕,傷右拇,稍腫痛。下午訪幼漁,見留夜飯,同席兼士、靜農、建功、仲沄、幼漁及其幼子,共七人。」「二十四日晴,風,上午朱自清來,約赴清華講演,即謝絕。下午范仲沄來,即同往女子文理學院講演久四十分鐘,同出至其寓晚飯,同席共八人。」之類的記載。在1932年11月26日致許壽裳信中,魯迅另有「曾見幼漁,曾詢兄之近況,亦見兼士,皆較前稍蒼老矣,仲沄亦見過,則在作教員也」之類的介紹。

值得一提的是,在魯迅與範文瀾達成和解的同時,範文瀾與自己曾經「笑話」過的顧頡剛之間,也達成了充分的諒解。

1929年是顧頡剛父親顧子虯先生的六十大壽,錢玄同於這一年的端午節給魏建功寫信,說是「顧封翁之壽禮,我想最好的確還是送壽屏為宜,而且最好還是請仲沄撰文,弟當盡寫字之責。請與仲沄商之。送的人,則范、魏、馬(廉)、錢四人為已知者。此外如有慾加入者,當然更好。」範文瀾隨後為顧頡剛父親寫出的壽序中所極力稱讚的,正是自己此前所「笑話」的「說禹不是人名,是蟲名」的「一味狐疑」:

「書不可盡信,孟子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秦氏燔書,舊典零落。……顧君頡剛,專精國學,辨正古史,推壓偶像,剽剝神哲。非立異以鳴高,將求理之安切。故好之者,比之執銳陷堅,學林之驍將;而墨守之士,則相視駭愕,大以為怪。顧其人實恂恂懿雅,不以鋒稜震物。凡與之遊者,見其心意誠摯,久而益親,知其必有世德積善,所以涵泳陶鑄之甚厚。與夫小器易盈,炫奇嘩眾者,殆不可同日語也。今年春,頡剛而粵北來,友好留居舊都者,聞其至,皆欣欣然走訪無虛日。高談今古,備及身世。得備聞其尊人子虯先生碩德美行,而後知曩之忖度果信。」(6)

在這篇壽序落款處簽名恭祝的,共有馬裕藻、馬衡、範文瀾、董作賓、錢玄同、劉復、徐炳昶、周作人、陳垣、沉兼士、魏建功等11人。與這11人對於顧頡剛的學術成就的一致認同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魯迅藉著自己曾經贊同過「禹是一條蟲」的學術公案,對於顧頡剛一而再,再而三的「黨同伐異」和嬉笑怒罵。

1929年7月21日,從北京省親歸來的魯迅,在致章廷謙信中介紹了與顧頡剛的意外遭遇,並且株連到對方六十大壽的父親連同自己昔日的老朋友錢玄同:「我在北京孔德學校,鼻忽推門而入,前卻者屢,終於退出,似已無吃官司之意。但乃父不知何名,似應研究,倘其字之本義是一個蟲,則必無其人,但籍此和疑古玄同輩聯絡感情者也。」

1933年2月6日,魯迅以何家干的署名在《申報.自由談》發表《崇實》一文,明明是談「這回北平的遷移古物和不准大學生逃難」,卻偏要借題發揮捎上顧頡剛,說是「禹是一條蟲,那時的話我們且不談罷,……」同年8月18日,魯迅又在《申報.自由談》發表《我們怎樣教育兒童的?》,再一次不點名地「笑話」顧頡剛:「中國要作家,要『文豪』,但也要真正的學究。倘有人作一部歷史,將中國歷來教育兒童的方法,用書,作一個明確的記錄,給人明白我們古人以至我們,是怎樣的被熏陶下來的,則其功德,當不在禹(雖然他也許不過是一條蟲)下。」

到了1935年11月,曾經在《對於「笑話」的「笑話」》中明確支持過顧頡剛的魯迅,偏偏在《故事新編.理水》中對顧頡剛的生理缺陷極盡「笑話」之能事:「『這這些些都是費話,』又一個學者吃吃的說,立刻把鼻尖脹得通紅。『你們是受了謠言的騙的。其實並沒有所謂禹,禹是一條蟲,蟲蟲會治水的嗎?我看鯀也沒有,鯀是一條魚,魚魚會治水水水的嗎?』他說到這裡,把兩腳一蹬,顯得非常用勁。」

早在《華蓋集.空談》中,魯迅就明確表白過「我向來常以『刀筆吏』的意思來窺測我們中國人」的,與魯迅一樣得到過刀筆吏真傳的周作人,在《關於紹興師爺》一文中寫道:「筆記中說老幕友講刀筆的秘訣,反覆顛倒無所不可,有雲慾使原告勝者,曰彼如不真吃虧,何至來告狀;慾使被告勝,則斥原告曰:彼不告而汝來告狀,是汝健訟也。慾使老者勝,曰不敬老宜懲。慾使少者勝,則曰:年長而不慈幼,何也(彷彿是紀曉嵐所說,但查過閱微五記卻又不見)。」(7)

應該說,魯迅對於顧頡剛的由「黨同」到「伐異」的根本轉變,所表現出的正是「反覆顛倒無所不可」的「刀筆的秘訣」。魯迅為自己的此種表現所提供的正當理由,無非是《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中所說的「倘有人要普遍施行『費厄潑賴』精神,我以為至少須俟所謂『落水狗』者帶有人氣之後。」而在實際上,曾經令魯迅深惡痛絕的顧頡剛,只是一位頗為純粹的學者和紳士,與章士釗之類政治上的仇敵完全不是一檔子事。至少在把顧頡剛當作「落水狗」來實施「反覆顛倒無所不可」的人身攻擊方面,魯迅的表現是不值得後人學習和傚法的,值得傚法的反倒是他對範文瀾變「伐異」為「黨同」的寬容與和解的態度和表現。

註:
(1)《魯迅全集》第14卷第62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出版。
(2)周作人著《知堂回想錄》第404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出版。
(3)顧頡剛:《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讀書雜誌》第9期,1923年5月6日出版。
(4)胡適:《古史討論的讀後感》,《讀書雜誌》第18期,1924年2月出版。
(5)魯迅:《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魯迅全集》第1卷第275頁。
(6)錢玄同信札和範文瀾壽序,轉引自牟潤孫《海遺雜著》第323、325頁,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90版。
(7)周作人:《關於紹興師爺》,《自由論壇晚報》1949年4月5日。

2003/11/21

《曉莊師範學院學報》2004年第1期
(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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