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輝:一個英國女人嫁給中國的六十年

李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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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9月17日訊】 一

1940年,在牛津大學學習已達6年的楊憲益,接到吳宓和沈從文的來信。他們邀他回國教希臘文學和拉丁文學,並附寄了西南聯大的聘書。楊憲益欣然啓程。正值二戰緊張時刻,他繞道加拿大、美國,經香港終於抵達重慶。1934年漂洋過海時他是獨自一人,此次回國,卻帶回來一位女朋友——英國姑娘戴乃叠。幾個月後,他們在重慶舉辦了婚禮。爲他們做證婚人的是中央大學校長羅家倫和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

從此,他們的命運緊緊連在一起。

一對堪稱中英合璧的夫妻。在以後半個世紀的時間裏,楊憲益、戴乃叠連袂將中國文學作品譯成英文,從先秦散文到《儒林外史》、《紅樓夢》,達百餘種。雖然沒有加入中國籍,戴乃叠卻一直把婆家的國家當成了自己的國家。戴乃叠學會了中文,會寫一筆正楷小字,還能仿《唐人說薈》,用文言寫小故事,文字娟秀。戴乃叠在努力把自己融進中國。

1938年的英國。

母親驚住了:剛剛20歲的女兒,竟然愛上了一個中國留學生。

對於身爲傳教士的母親來說,女兒戴乃叠的選擇,實在有點兒出乎意料。

“如果你嫁給一個中國人,肯定會後悔的。要是你有了孩子,他會自殺的。”母親這樣嚴肅地警告說。

母親有她的憂慮。她和丈夫一同到中國傳教,在那裏生兒育女,那裏的一切她都不陌生,甚至非常熟悉。對她這位傳統的英國女人來說,向中國人傳教,和把女兒嫁給中國人,實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她太清楚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之間存在著的巨大差異,她更瞭解彼此之間在婚姻觀念、家庭倫理方面的強烈反差。這就難怪她會難以接受女兒的這一決定,她爲女兒的未來而擔憂。

“母親的預言有的變成了悲慘現實。但我從不後悔嫁給了一個中國人,也不後悔在中國度過一生。”半個多世紀後戴乃叠這樣說。此時,她已經在中國有過諸般經歷:戰亂、革命、破壞、建設、風風雨雨、大起大落,悲歡離合。“文革”期間蒙受牢獄之災,雙雙在北京半步橋監獄苦熬4年。他們在獄中互不知道對方下落,出獄後,惟一的兒子也因頻受打擊而精神失常,終於在1979年死於自己點燃的烈火中。這樣一些意想不到的磨難,令她在回憶母親當年的警告時,心底難免會掠過一陣苦澀。

然而,她鎮靜,她無悔,她還是充滿自信與堅毅。

因爲,她愛中國古代文化,她愛所有的中國朋友,她愛她選擇的終生伴侶——楊憲益,是他在漫長日子裏帶給她快樂與溫馨。對於她來說,情感與精神上的滿足,遠遠超過一切。爲楊憲益,她願意也能夠承受一切。

三  

作爲一個傳教士的後代,戴乃叠仿佛注定要將自己的一生與中國緊緊聯繫在一起。

在20世紀與中國有關的外國人中,傳教士的後代是一個不可忽視的群體。他們隨父母在中國長大,後來有的離開了,有的留下了。無論走了的,還是留下的,他們未來的發展和命運注定要與中國有關。於是,在歷史場景中,我們不難發現一些活躍的身影。僅以美國人爲例,便可列出一串人們熟知的名字:司徒雷登,燕京大學校長、美國駐華大使;約翰•戴維斯,盟軍參謀長史迪威將軍的政治顧問;羅斯,《時代》、《生活》周刊的創始人;賽珍珠,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如果細細搜集,幾乎在中國的所有領域,特別是政治、教育、文化、工業、商業等方面,都不難找到傳教士們的後代,那一定會是一長串耀眼的名字。不管他們的政治傾向如何,也不管他們各自的成就和口碑如何,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當我們在審視20世紀中國的歷史舞臺時,他們是不應該被忽略的。

對於戴乃叠,她並不習慣於做抛頭露面、風光十足的公衆人物,只願意平靜地與丈夫呆在一起,專心於中國古典文學的翻譯,在精神的滿足中愉快走著。因爲,最終把她和中國聯繫起來的,是對楊憲益的愛,是對童年的北京生活美好而甜蜜的記憶。

戴乃叠於1919年在北京出生。中國留給童年戴乃叠許多美好記憶。她親身感受到的快樂,親眼目睹的豐富色彩,使她從感情上與中國緊緊聯繫在一起。  

四 

說實話,在牛津大學第一次見到楊憲益時,戴乃叠只是好奇地注意到,面前這個年輕中國學生,眼睛細細的,臉色蒼白,舉止文縐縐,人顯得頗有些拘泥。不過,戴乃叠說,楊憲益對祖國的愛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當她到楊憲益房間去的時候,看到牆上挂著楊憲益自己畫的一張中國不同朝代區域劃分的地圖。

戴乃叠結識的這個中國留學生,的確與衆不同。他懶散、貪玩、調皮,似乎諸事漫不經心;但他卻又絕頂聰明,興趣廣泛,學識淵博。他天性樂於順其自然,無拘無束,在中國傳統文人中,竹林七賢恐怕是他最爲傾慕的先賢。在戴乃叠接觸到的中國留學生中,大概只有他身上最具備中國傳統文化的味道。他喜歡收藏字畫,喜歡吟詩,喜歡在酒中陶醉。這就難怪戴乃叠愛上了他。戴乃叠晚年曾在朋友面前開玩笑說,她愛的不是楊憲益,而是中國傳統文化。雖是玩笑話,但也說明在戴乃叠眼裏,兩者之間有一個完美的結合。在他們結婚之後的漫長日子裏,楊憲益身上的這一特點愈加突出,戴乃叠可以爲自己的直覺和選擇而滿足。

值得留戀的日日夜夜。因爲,正是在這段時間裏,楊憲益結識了戴乃叠,並且很快愛上了她。

說浪漫也很浪漫。愛玩、愛惡作劇的楊憲益,恐怕連自己也沒有料到,在愛上了戴乃叠之後,人漸漸變得本分了許多。曾經尚未確定生活目標和學業方向的他,終於因爲戴乃叠的出現,變得專注了許多。

回到文章的開頭。

戴乃叠和楊憲益愛情關係一旦確定,阻力首先來自戴乃叠的母親。

“母親見到過不少不幸的婚姻,因此她堅決反對我嫁給楊憲益,儘管我父親認爲,如果我們精神和諧,我們的婚姻就可能美滿。”戴乃叠回憶說。

母親的反對無法動搖戴乃叠的決心。只是在年滿21歲——可以獨立自主的年齡之前,她還不能做出決斷。她等待著那一天。

楊憲益也有他的顧慮。在他的眼裏,美麗的戴乃叠本來生活在一個舒適的家庭,而戰火中的中國,卻十分艱苦,如果戴乃叠和他結婚並一同回到中國,根本不可能保證起碼的生活水準。他在戴乃叠面前,提到一首自己喜愛的搖籃曲,說戴乃叠這樣的姑娘,本應過著歌曲中描述的生活:坐在墊子上做針線,吃草莓,吃糖,喝牛奶。

所有的顧慮、遲疑、反對都沒有改變戴乃叠重返中國的決心。她的心中,不僅僅有記憶中的快樂與多彩,不僅僅有令她神往的悠久文化,更有讓她迷戀的楊憲益。像她這樣出生于傳教士家庭的姑娘,一旦確立了志向,她將終生不渝。不管人生旅途前面會發生什麽,只要兩個人心心相印,他們會一直走下去。

1940年,盼望回國已久的楊憲益,帶著同樣熱切盼望重返出生地的戴乃叠,登上前往東方的海輪。

五 

一個刻骨銘心的夜晚。

“文革”開始已有兩年,楊憲益和戴乃叠沒有想到,在1968年的4月他們會遭遇牢獄之災。

在最初的風暴中,楊憲益雖被作爲“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受到批判,但除了一般性揪鬥之外,並沒有經受太劇烈的衝擊。戴乃叠是英國人,向來不過問政治,一些外國專家們所熱衷的組織戰鬥隊之類的造反行動,她一直敬而遠之,獨善其身。這樣,儘管周圍的一切都在發生變化,人們之間的往來因這場革命蒙上了濃重陰影,但對於他們這對夫婦來說,還是可以暫時躲進自己的小屋裏歎息。

第二天就該是“五一”。這個夜晚,他們如同以往一樣,在家裏打開一瓶白酒對飲。他們希望平靜,但近期發生的局勢變化,卻不能不讓他們感到憂慮。楊憲益回憶說,那年春天以來,不斷聽到有關江青一次講話的傳聞,說江青在講話中聲稱有不少在中國的外國人可能是特務,有的甚至早在三四十年代便派遣到中國。此時“文革”正處在所謂“清理階級隊伍”的階段,江青的這一講話迅速被付諸行動。外文局的一個外國專家先行被捕,如今,厄運在這個夜晚降臨到他們頭頂。

一瓶酒喝了一小半,戴乃叠先去睡覺,留下楊憲益自斟自飲。夜深人靜。正在此時,有人敲門,原來是來逮捕他們的。  

在楊憲益被帶走之後不到半個小時,又有人來把戴乃叠帶走。

戴乃叠4年的囚禁生活從此開始,而單人囚禁帶來的更是讓人難以忍受的孤獨和寂寞。

據楊憲益回憶,他們的入獄,主要起因在於早在40年代,他們和一位英國駐華使館的武官是好朋友,來往密切,曾經常一起在江南旅行。20年過去,這段經歷居然造成了一夜之間的鋃鐺入獄——他們被懷疑是“帝國主義特務”。但是否真的是因爲這件事,最終也沒有一個明確的說法。動亂的年代,一切都處在混亂和無序狀態,這一點在他們的遭遇上同樣表現得十分突出。

楊憲益與戴乃叠被關押在同一監獄,但兩人卻無緣相見。

楊憲益惦記著戴乃叠,說到一生中的懊悔,他說最後悔的是對老伴照顧不夠。在獄中時,他尤其放心不下她。當經過一段時間的審問之後,獄方問他有什麽要求,他說:“不知道老婆怎麽樣。這兩年我挨鬥,她情緒不好,我怕她出什麽事,會不會自殺。”回答是:“沒有自殺。”這下子,他才知道戴乃叠也遭遇與自己同樣的命運。他問及孩子,回答說是孩子們也沒事,有人照顧。這樣一來他才略爲安心。

這對夫妻,就這樣在同一片天空下苦苦熬著。他們都在牽挂著孩子們。而孩子們因他們備受磨難。他們有三個孩子,一個兒子,兩個女兒。“文革”開始時,長子已經大學畢業,分配到湖北鄂城的一個工廠。兩個女兒分別下放到農村。雖然牽挂,但他們不曾料到,長子會在他們坐牢期間因經受不住周圍的壓力而變得精神分裂。等他們出獄時,在面前出現的是一個令他們無法接受的殘酷事實。

六 

獄中的等待終於結束。

林彪事件之後,隨著中美關係的解凍,關押在監獄的這些政治犯的命運也隨之解凍。在度過整整4年的監獄生涯之後,1972年4月,楊憲益被釋放回家。一個星期後,戴乃叠終於回家了。

釋放回家,首要的事情就是把孩子們調回北京。不到三個月,兒子先調了回來,其次就把在東北勞動的小女兒調回來,大女兒稍晚幾個月也從滄州正式調回來了。一家終於團圓。但兒子的病情卻讓他們爲之苦惱。最終,兒子在英國自焚而死。

對他們來說,這是一生中最大的打擊。朋友們感覺到,從那時起他們仿佛有一種萬念俱灰的感覺。酒喝得更多了,更頻繁了,但他們兩人感情也更加深厚,更加不可分離。自那之後,許許多多的身外之物他們看得更淡,人從此也過得更爲灑脫。名利於他們,真正是塵土一般。收藏的諸多明清字畫,全都無償捐獻給故宮等處,書架上已經幾乎找不到他們翻譯出版的書,幾十年間出版的百十種著作,他們自己手頭也沒有幾種,更別說湊上半套一套。

看淡身外之物,絕非把人世間做人的原則、正義的評價淡忘。相反,從“文革”磨難中走出之後,楊憲益和戴乃叠對人間是非有了更加明確的態度。1976年剛粉碎“四人幫”時,楊憲益寫下了一首《狂言》:

興來縱酒發狂言,曆盡風霜鍔未殘。

大躍進中易翹尾,桃花源裏可耕田?

老夫不怕重回獄,諸子何憂再變天。

好乘東風策群力,匪幫餘孽要全殲。

從那時起,他和戴乃叠就以一種“不怕重回獄”的生活姿態生存著。

相濡以沫將近60年,熟悉他們的人說,很少見過他們這樣恩愛不渝的夫妻。儘管兒子的結局被她的母親不幸言中,戴乃叠卻從不後悔嫁給楊憲益,自始至終她都爲能與楊憲益一同走過這一生而感到幸福。他們生活得融洽、充實,從走到一起的那天起,他們兩人便作爲一個整體面對人世間的一切。

1999年底,戴乃叠因病去世。從她重病住院到去世的幾年間,楊憲益仿佛失去了生活的熱情。對他來說,沒有戴乃叠在身邊,酒和煙也都失去了過去的滋味和意義。這幾年裏,他哪里也不願意去,更別說離開北京半步。他不會忘記,當年戴乃叠執意要嫁給他時所下的決心和做出的努力;更不會忘記,在漫長歲月裏他們如何一同攙扶著走過。他難以想像,他的生活中怎能沒有她?他有許多懊悔。他說他後悔對戴乃叠照顧得太少,他後悔自己帶給戴乃叠那麽多的苦難。他真不知道該怎樣在戴乃叠面前表達自己這樣的感受。

永遠不再有這樣表達的機會……

原載《我有兩個祖國》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

──轉自《觀察》(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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