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弱者》第四章 情長誼深

加拿大 文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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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5月3日訊】【作者引言:長篇小說《弱者》是作者文思(辛明)嘔心瀝血,伏案四載寫出的精心之作。本書描寫的是一場情節曲折、內容豐富、感情真摯、場景寬闊的政治生活劇。其時間延綿半個世紀,其空間跨越亞歐美三洲。全書刻畫了牛繼宗、伍干臣、王志康、高優明四條主線和若干條副線。本刊已刊出小說的《楔子——國殤篇》和伍干臣主線的部份精彩段落(第25章及第35章部份)。現剪裁王志康主線中的一個感人故事(第4章部份及第30章)以饗讀者。】

  第一部:中國篇——青少年時代
  第四章 情長誼深
  (1)、(2)略
  (3)
  自從糧食定量供應以來,劉素娥就沒有辦法叫志康多吃飯。這孩子鬼機靈,老是看著媽媽的碗盛飯。媽媽盛多少,他也盛多少,一口也不肯多吃。劉素娥放碗,他就跟著放碗。問他為甚麼不吃了,他說因為媽也不吃了。對他說媽吃飽了,他就說他也吃飽了。叫他把剩下來的飯吃完,剩那麼一點點難收拾,他就非要對半分。你說世界上哪有這麼懂事的孩子。我是一把老骨頭了,劉素娥想,餓一點不要緊。可志康正是長身子骨的時候,整天就這麼餓著,可怎麼好呢?她真是愁死了。
  這時候,劉素娥家的老長工傅鐵栓從北山鄉下給她挑來一擔紅薯。這可真是雪中送炭啊!老傅小心翼翼地把紅薯一個接一個地由籮筐裡拿出來,放入劉素娥家的麻袋。「紅薯是粗糧,但是偏偏又很嬌嫩。」老傅一面放,一面說:「不小心碰傷它,它就會壞。只要有一個壞的,它就會把整袋紅薯都拐帶壞。壞紅薯有一股樟木味道,不能吃。」
  看著那雙青筋暴露的手,劉素娥感慨萬千。多少年了?那是民國三十二年,丈夫叫人把昏迷不醒的傅鐵栓抬回家中,收留他在家做長工。整整十六年過去了。當時他是一個二十四、五的青年小伙子,現在已經年過四十了。
  「北山鄉下還好嗎?」劉素娥關心地問。
  「嗨,好甚麼呀,」老傅抬頭看著劉素娥,「實行了人民公社。大家都到公共食堂去吃飯。鍋碗瓢盆都砸了去煉鋼。你要煉,閒著沒事的時候煉也不要緊呀,偏偏秋收的時候還要煉。好好的穀子都爛在地裡了,真叫人心疼。今年可好,鬧糧慌了。煉鋼沒有煉出名堂,倒搞得好多人現在拖兒帶女地出去要飯。」
  劉素娥發現老傅滿額的皺紋又深又粗。上次見面還沒有這麼厲害。「鄉下那麼困難,你還給我們送東西來幹甚麼?」劉素娥真誠地說。
  「我不要緊。」老傅說:「一個老光棍,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偷偷在山裡開了幾塊地,種上了紅薯。這玩意兒好養活,種下去就用不著再多管。到時候去收就行了。昨天半夜裡,我就著月亮光挖了一些,天不亮就挑來了,神不知、鬼不覺的。」
  「老傅,真難為你了。」劉素娥不知道應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激,「你先在志康的竹床上睡一覺吧。我去給你做飯。」
  「媽,我回來了。」志康一進家門就大聲喊媽。
  「小聲點,老傅來了。給我們送來一擔紅薯。」劉素娥說:「他一夜沒睡,我叫他在你竹床上睡一會兒。」
  「傅伯伯來了,」王志康小聲歡呼,「太好了。」
  「志康,到伯伯這兒來,」老傅已經醒了,「讓伯伯好好看看你。」老傅上下打量著王志康,「長得快和伯伯一樣高了。是一個大小伙子了。」
  「傅伯伯,你又給我們送吃的來了。你真是一個大好人。」
  「孩子,有你這一句話,伯伯就知足了。」老傅深有感觸地說。
  王志康誇獎的大好人是共產黨定的「壞份子」。要搞清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就得從1938年說起。
  1938年,在日本鬼子的猖狂進攻下,國民黨軍隊狼狽逃竄。蔣介石黔驢技窮,聽信兩個小參謀的餿主意,決定「以洪水掩擋敵軍」。他命令商震的部隊在6月9日在鄭州北面的花園口用重炮轟開了黃河大堤。滔滔不絕的洪水淹沒了河南、安徽和江蘇四十四縣的大片土地,使百餘萬人身葬魚腹,千餘萬人流離失所,富饒的華北平原之一部變成了十年九澇,人煙稀少的黃氾區。1943年,改道的黃河再次氾濫成災,造成河南大饑荒,餓死近千萬人。傅鐵栓攜妻兒離開河南老家,南下逃荒。途中,妻兒貧病交加,先後死去。逃至長沙縣北山區時,傅鐵栓本人也不敵饑寒,奄奄一息地倒在村頭的大槐樹下。王善道湊巧從此路過,叫人把他抬回家中,給他治病養傷。在他的身體康復以後,王善道見他舉目無親,走投無路,又把他收留在家裏做長工。
  王善道讀書知理,厚待下人。劉素娥勤勞節儉,待人寬厚。傅鐵栓雖然在北山無親無友、孤身一人,但是在王家當長工的這段時光卻反而成了他一生中最舒適安定的日子。1945年,王家添了志康。志康最先學會的三個詞就是媽媽、爸爸、伯伯。王家沒把他當傭人看,他也像疼愛自己的孩子一樣疼愛志康。下地回來,他有時給志康帶回一個蛐蛐,有時給志康抓回一條泥鰍。志康圍著他一口一個伯伯,他聽在耳裡,甜在心裏,就像嘴裡吃了蜜。
  中國老百姓真是多災多難。和日本鬼子剛打完,中國人自己又打起來了。共產黨把地主富農的土地搶過來一個子兒不要就分了農民。中國農民終於得到了祖祖輩輩做夢都想要的土地,對共產黨感恩不盡,連兒子丈夫的生命都不顧,捨了生家性命幫共產黨打國民黨。國民黨的士兵大多數都是抓來的壯丁,根本就不願意打仗,當然不是共產黨的對手。只消三年,共產黨就把國民黨打得一敗塗地,把國民黨趕到了台灣和台灣附近的幾個小島上。
  共產黨替窮人撐腰,傅鐵栓舉雙手擁護。土改工作隊進村的時候,他也和鄉親們一起站在村頭的大槐樹下熱烈歡迎他們。在擁護共產黨、歡迎工作隊的口號聲中,他的河南口音夾在鄉親們的長沙話裡,顯得特別突出。但是,沒過幾天王善道就被洪隊長當作軍統大特務關起來了。傅鐵栓大喊冤枉。他心裏一清二楚,東家是被國民黨軍隊抓壯丁抓走的。要不是跑得快,他想,連我自己也會被抓走。難道說我老傅是漏網的軍統大特務?和東家一起被抓走的還有十幾個人,他們中有的人到現在還死活不知,下落不明。難道他們都正在當軍統大特務?
  老傅去與洪隊長講理。沒想到洪隊長反而批評教育了他一頓。洪隊長說:「老傅啊,你苗正根紅,苦大仇深。你可要提高階級覺悟、站穩階級立場啊!你怎麼能替壓迫你、剝削你這麼多年的人說話呢?」
  老傅不知道甚麼是階級覺悟和階級立場,但是他猜到了壓迫和剝削不是甚麼好事兒。他實實在在地對洪隊長說:「洪隊長,東家對我挺好的,沒有壓迫我、剝削我。我現在要說的也不是東家對我是好是壞這件事兒。我要說的是東家不是軍統大特務。我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抓走的。我還揍了自己一拳頭,恨自己沒有保住東家,東家家裏剩下孤兒寡母,日子多難啊!」
  「你怎麼還是一口一個東家?」洪隊長火了,「他是地主、是反革命、是軍統大特務。」
  「你怎麼說都行,反正他是好人。他救了我的命。」老傅也火了,「他不是軍統大特務。」
  洪隊長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兇狠地說:「你要是再死心踏地地做軍統大特務的走狗,我就把你也抓起來。」
  「你抓吧!有種你現在就把我關起來好了。」傅鐵拴是一條硬漢,天不怕地不怕的,「只要我還沒被關起來,我就要替東家打抱不平!」
  傅鐵拴還沒有來得及採取任何行動,王善道就被槍斃了。在土改時期,鄉政府就有權批准殺人,洪隊長的土改工作隊代行北山區鄉政府的權力,槍斃一個「軍統大特務」既合理又合法,完全符合共產黨的方針政策。老傅萬萬沒有想到,東家就這樣冤裡冤枉送了命。他火冒三丈地跑到鄉政府與洪隊長大吵了一場,然後開始馬不停蹄地四處奔走,為東家鳴冤叫屈。他告到縣裡,告到省裡,就差沒有路費,去不了北京。
  共產黨處理來信來訪的原則是,除特別重大事件由上級派工作組來處理之外,一般案件都轉當地政府處理。傅鐵拴替一個「軍統特務」鳴冤叫屈,這對於共產黨來說當然是一件小事,於是他的上訪記錄全部轉到了北山區,也就是轉到了代行北山區鄉政府權力的土改工作隊,具體地說,也就是全部轉到了洪隊長手中。
  洪隊長這一回可真火了。為了封住老傅的嘴,他再也顧不上老傅是他親密的階級兄弟了。他誣陷老傅與劉素娥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把他打成了壞份子,給他掛上「壞份子、軍統特務走狗」的牌子遊街鬥爭。既然是壞份子,就成了被管制的對象,上告上訪的權利也就被剝奪了。老傅沒能救東家,沒能為東家鳴不平,反而把自己也貼了進去,從此過上了暗無天日的生活。
  劉素娥做了一頓「豐盛」的午餐招待她原來的長工。用盡他們母子倆一個月的計劃物資,她總算湊成了四菜一湯:紅燒油豆腐,韭菜炒雞蛋,糖醋魚,炒白菜和菠菜蛋花湯。甚麼都要憑票供應,各式各樣的票證有好幾十種:糧票、布票、油票、肉票、魚票、蛋票、豆製品票、針織品票、糖票、糕點票、煤票、肥皂票、酒票、煙票……許多東西有錢有票還買不到,因為沒有貨。可是,《人民日報》每年的元旦社論還是大言不慚地說:「物價穩定,市場繁榮。」
  「老傅,對不起。」劉素娥說:「沒有甚麼菜,多吃啊!」
  「這麼好的菜,還說沒有菜。」老傅認真地說:「我們鄉下人就是過年也吃不到這些東西。為啥?沒有錢,也沒有票。政府好像不把我們鄉下人當人。根本不管我們的死活……」
  「老傅……」劉素娥打斷他。她不願聽老傅說政府的壞話,怕他再倒霉。她特別不願聽老傅當著志康的面說政府的壞話。她怕志康人小嘴不嚴,出去亂說,給她惹禍。
  「不說了,不說了。」老傅會意地說:「讓我算算這碗紅燒油豆腐要用多少種票好不好?裡面的肉要肉票,油豆腐要豆製品票,裡面加的糖要糖票,裡面加的油要油票……」
  「老傅……」劉素娥不得不又打斷他。
  「媽,傅伯伯,」王志康在想心事,一直沒有說話,「我有一個想法,不知道你們是不是同意。」
  「你說吧,只要媽做得到,媽准同意。」劉素娥毫不含糊地回答。她信得過兒子,他的想法絕對不會是壞想法。
  「媽,同學們最近都瘦了。傅伯伯給了我們這麼多紅薯,我們請他們來家吃一頓紅薯好嗎?」
  劉素娥看著老傅,老傅連夜挑著這擔紅薯,走了六十多里送來,就這麼轉請別人,是不是太不珍惜他的盛情了?
  「好小子,仗義疏財,助人為樂,和你爸爸一模一樣!」老傅拍手大笑起來,「好樣的,好樣的!就照你說的做吧。伯伯在山裡還有紅薯地,改天再給你小子送一擔來。」

  (4)
  當天晚上,王志康就把同學們請到家裏。房子太小,屋裡屋外到處都站著孩子們。碗筷不夠,好幾個孩子共用一個碗。大家都用手抓著吃。孩子們有說有笑,熱熱鬧鬧,比過年還開心。
  吃到興頭上,牛繼宗問大家,「你們聽過一首關於紅薯的順口溜嗎?」
  「甚麼順口溜?說給大家聽聽。」伍干臣永遠那麼好學。
  「那好,你們聽著,」牛繼宗有聲有色地念道:「紅薯一根棍兒,吃了飽一會兒, 拉屎一大堆兒,打屁臭死人兒!」
  哄堂大笑。
  王志康覺得有些不妥,連忙向傅鐵拴解釋,「傅伯伯,你別見怪,不是說你。」
  其實老傅自己也在笑。「我為甚麼要見怪。這是實話。」
  伍干臣卻聽著不對味。他認為,糧食不夠,政府號召「瓜菜代」,我們應該響應政府的號召,與政府同心協力共度難關。「繼宗,少說怪話。有紅薯給你吃飽就不錯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句話正說到了高優明的痛處。他哇地一聲嚎啕大哭起來。
  伍干臣慌了,連忙向高優明道歉:「優明,你別傷心!我是就事論事,沒有別的意思。」
  「優明,別哭了,」錢雅青覺得自己的鼻子發酸,也快掉眼淚了,「堅強些。連我都正在努力改正好哭的缺點。」
  吳輝耀深受震動。他突然認識到,作為後娘崽,高優明處於何等絕望的境地。自己每當他得意的時候就叫他後娘崽,這是多麼殘忍。他突然發現,一個人無論多麼痛苦和傷悲,他還是有追求歡樂和幸福的慾望。他必須以這種追求來中和他的絕望。自己一見到他得意就揭他的傷疤,這等於無情地剝奪了他苦中作樂的權利。 這是一種毫無理由的殘忍。他決定痛改前非,今後再也不叫高優明作後娘崽了,哪怕在和他爭吵的時候也不那麼叫了。俗話說,人怕揭短,樹怕揭皮!他想,我沒有理由,也沒有必要以這種侮辱人格的方式時時刻刻向他挑釁。今後,我應該採取毛主席倡導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方針,把事情做得「有理、有利、有節」。
  「這樣不行,」高優明的哭聲把武建湘的心都撕裂了,他堅定地說:「我們必須解決這個問題。我明天就去找章老師談。章老師不行,就找黎校長。」
  大家的勸解和安慰終於使高優明止住了痛哭。他抽泣著向劉素娥請求,「王媽媽,我帶兩個紅薯回去給越明好嗎?」
  「好,好,」劉素娥連聲回答,眼角閃爍著辛酸的淚花。
  唐招弟人小腿快,早從人縫中鑽出去,挑了兩個大紅薯,用她的乾淨手絹包好,又鑽到高優明身邊,「給,拿著。」
  高優明接過紅薯,對劉素娥說:「謝謝你,王媽媽。我先走了。」
  「我也該走了。」唐招弟跟著告辭,「謝謝你,王媽媽。」

  (5)略
  (6)
  同學們散後,傅鐵栓要連夜回去。劉素娥和王志康說甚麼也不答應。六十多里路,非得走到天亮不可。昨天就一夜沒有睡,今夜無論如何也得好好睡一覺。劉素娥到櫥房給老傅開竹板床,也就是兩條長凳上面架一塊竹板。老傅在房間裡看志康做功課。現在的孩子個個讀書識字,真好!可是,怎麼進了初中,志康的字就寫得歪歪扭扭了呢?不認真學習可不行!他想。我不識字,當初去給東家打抱不平,只能口裡說,人家記。記的是甚麼都不知道,然後就稀裡糊塗地按一個手印。最後,沒有把洪隊長那傢伙告倒,反而讓他把我給整倒了。
  「志康,」老傅忍不住問:「初中老師不要求你們方方正正地寫字了?」
  「要求,當然要求。」王志康不知道傅伯伯為甚麼會提這個問題。看到傅伯伯憂心忡忡地盯著他的練習本,他恍然大悟,「傅伯伯,這是英文。外國人就是這麼寫字的。」
  「哎呀,志康了不得啦。」老傅對櫥房裡的劉素娥高喊,「還懂洋文了!」
  「可不是嗎,都是小大人了!去年秋天在學校裡煉鋼,三天兩頭上夜班,」劉素娥探出頭來回答,「沒把我急死!」
  竹板搭好了。劉素娥走出櫥房。「老傅,我們到院子裡去乘涼,別影響志康做功課。」
  兩個長輩一人拎著一張竹椅,拿著一把蒲扇,到院子裡去了。王志康做完功課,吹熄燈,躺在竹床上,心裏想著晚上的聚會,激動得毫無睡意。武建湘說再也不能讓高優明那樣生活下去了。他明天就去找章老師,甚至黎校長。也許高優明這下子真的有救了……
  夜深人靜,空氣清新,聲音傳得特別遠。牆角的蛐蛐叫,池塘裡的蛙鳴,甚至媽媽和傅伯伯的談話,他都聽得一清二楚。
  「老傅啊,你甚麼都好,就是嘴不好。」媽媽在教訓傅伯伯,「你整天辟里啪啦亂說,虧還沒吃夠嗎?」
  「我一個老光棍,怕甚麼。再給我十頂壞份子帽子戴好了,我不過是喜歡說實話罷了。」傅伯伯忿忿地說。
  「小心點好。」媽媽勸他。
  沉默。只有蛐蛐叫和蛙鳴。
  媽媽又開腔了:「老傅,你處境不好,鄉下比城裡還困難,還給我們送東西來幹甚麼?」
  「我不要緊。我放心不下的是你們。」傅伯伯真誠地說:「我這條命都是東家給的,照顧你們是我的本份。」
  「再說,人言可畏。」媽媽顧慮重重地說:「我們孤兒寡母的,人家要是說閒話,那可不好聽吶。」
  「怕甚麼。我們行得正,坐得端。還怕被吐沫星子淹死!」
  「好了,我說不過你。時候不早了。你昨晚又沒睡。歇了吧。」媽媽說:「你睡櫥房的竹板上。我和志康睡屋裡。明早吃過早飯再走。」

  (7)
  傅鐵拴往竹板上一躺就呼呼睡著了。劉素娥躺在志康旁邊的竹床上,心亂如麻,無法入睡。她的思想又回到了十年前她離開北山老家的那一天。丈夫被殺,家產被分,還要玷污她的清白,這個家她再也呆不下去了。正房早就分給了貧僱農。她住在原來由老傅住的小廂房裡,而老傅則住進了牛棚。她在廂房收拾東西,決定一走了之。其實,她已經沒有甚麼好收拾的了。一幅她從貧僱農扔掉的垃圾中撿回來的條幅,幾件貧僱農都不屑一顧的衣服。
  她把老傅叫進房裡,抽泣著說:「老傅啊,這裡我沒法呆了。我要帶志康回長沙岳麓山下的娘家去。這裡有幾件善道的衣服,他們挑剩下來不要的,你拿去也找一個地方逃命吧。」
  「不,我不走。」傅鐵栓倔強地說:「我一走,他們會把你這間廂房都搶走。」
  「那好吧,你自己掂量著辦吧。反正我是再也不會回來了。」劉素娥無心與他爭辯,捲起她和志康的幾件換洗衣服,夾著那幅條幅,牽著泣不成聲的志康的小手,默默無言地走出了家門。
  在院門口,她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這個曾經溫馨甜蜜的家。新婚的歡樂、夫妻的恩愛、懷孕的期盼、得子的喜悅,無數美好的回憶都變成了過去,都將永遠埋葬在這裡。想到這兒,她鼻子發酸,眼淚蒙住了雙眼。她用手背擦去淚水,看見傅鐵拴還呆站在房中,透過破爛的糊窗紙目送他們母子離去。自始至終,他們倆連手指頭都沒有碰過一下。
  劉素娥真的再也沒有回過北山。一晃十年過去了,她住在爸爸的一幢土磚草頂的茅屋裡,靠給湖南大學的窮學生縫補漿洗度日。志康是她給善道留下的一條根,她就是不吃不喝也不能讓他過得比別的孩子差。看著志康一天天長大,進初小,進高小,現在又成了重點中學的高材生,她覺得日子雖然過得清苦,可是還有樂趣,還有盼頭,特別是志康這孩子這麼懂事,這麼孝順。
  可是老傅到底圖個啥呢?他戴著一頂壞份子帽子,硬是強在北山那間廂房裡不走。他要為東家保住最後一點產業。每年他都來幾次,送來一些地裡出的土產。頭幾年,劉素娥還勸他走。沒有別的地方好去,回河南老家總是可以的嘛。老傅不聽,他非要守著那間破屋。於是,劉素娥又勸他找一個老實厚道的人成親。老這麼一個人孤苦零仃的怎麼行?都三十好幾的人了,有個三長兩短總得有一個人照應吧!可是老傅不但把她的建議當耳邊風,還要笑著打趣她,「快四十的老壞份子,誰要?你要嗎?送給你,你也不要啊!」眼睜睜地看著老傅一輩子就這麼耽誤了,劉素娥覺得過意不去。她打算好了,等志康再長大一點,她要對志康說,傅伯伯照顧了咱家這麼些年。他孤孤單單一個老頭兒,咱得給他養老。志康這孩子懂事,他會答應的。
  躺在媽媽身邊的竹床上,王志康也沒有睡著。媽媽和傅伯伯的談話使他深受感動。媽媽是一個老式婦女。傅伯伯是一個鄉下人。他們不像現在的城裡人,見面時握手;分手時又握手。他們認識十幾年了,連手指頭都沒有碰過一下。但是聽他們說話就知道,他們的心貼得多近啊!我一輩子要是有一個這樣的貼心人就好了!他想。當然,媽媽很貼心;傅伯伯很貼心;伍干臣、高優明、牛繼宗都很貼心。但是,這與媽媽和傅伯伯的貼心好像不一樣。究竟在甚麼地方不一樣呢?王志康說不出來。反正就是不一樣!
  他不明白,傅伯伯這麼好的人怎麼會是壞份子。他不懂,媽媽和傅伯伯這樣兩個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的人,真心誠意地互相幫助,怎麼會有人說閒話。大家的日子都過這麼清苦,大大小小的事情那麼多,各自搞好自己的事情多好。為甚麼要管別人的閒事?你要是做完自己的事情還有時間和精力,你就做一些對大家有好處的事情多好,別去做讓人家難受的事情!
  傅伯伯這次來可比上一回顯得老多了。他一個人住在北山老家的那間破廂房裡,沒有親戚,沒有朋友,他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呢?再往老走,腿腳不靈便了,身子骨不硬朗了,他總得有一個人照顧啊!不要緊,到那時候我就長大了,他想。我把他接到我家裏來住。媽媽和他那麼貼心,一定會答應的。我要專門給他們一間房子,讓他們無憂無慮地說話,誰也不能再說他們的閒話……
  想到這裡,王志康突然認識到自己是一個很有用的人。他心安理得地帶著微笑進入了夢鄉。

  第二部:中外篇——中壯年時代
  第三十章 昨日黃花
  (1)
  長沙市博物館館長的競選已經進入白熱化階段。今天下午,各候選人將發表競選演說,明天就要投票選舉。王志康在全神貫注地準備講稿。他對當官並沒有興趣,他恨不得把考古隊長的職務都推掉。對於社會名流的虛名他也不太在意。他認為,一個人是不是社會名流,不在於他擔當甚麼職務,而在於他有甚麼貢獻。但是,他畢竟還是參加了競選,因為這是他的民主權利。既然他有條件當候選人,他為甚麼要白白放棄呢!中國不是民主太多,而是民主太少。為了爭取民主,許多志士仁人都付出了高昂的代價,包括他的上級,原長沙市市委第一書記鄒乃山;包括他的老友,原湖南農學院教授伍干臣。
  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路,他皺了皺眉頭。胡書記昨天對他說過,今天上午,他的首要任務是全力以赴地寫好演說稿,不要管隊裡的事情。但是,作為一個認真負責、工作踏實的人,事到臨頭,叫他裝聾作啞,置之不理,他做不到。
  「請進。」他高喊。
  「王隊長,你的信。」辦事員小秦把一封便函送到王志康手中。
  王志康看了一眼信封,稀飯封的口,上面沒有貼郵票,也沒有發信人的地址姓名,歪歪斜斜的字體寫著「王隊長親啟」。
  「哪兒來的?」王志康奇怪地問。
  「不知道,」小秦回答:「幾個鄉下人送來就走了,肩上挑著蔥和韭菜,好像是進城賣菜的農民。」
  「怪事。」王志康自語。他一面拆信,一面說:「那好,謝謝你。」
  小秦離開了隊長辦公室。
  王志康低頭看信。是一個便條,用拆開的香煙盒寫的。
  王隊長,
  告訴您一個壞消息。老傅頭生病好幾天了,發高燒,說胡話,怪可憐的。他說胡話的時候,老是喊您的名字。不知道您可不可以在百忙中抽空去看一看他。
  不要對他說是我們送的信。他不願意打擾您。剛生病的時候,他對我們說過,誰也不許告訴王隊長。
  下面沒有署名,也沒有日期。
  王志康不加思索地拿起電話,撥通了收發室。「餵,小秦嗎?剛才送來的便函到了多久了?」
  「剛到,」小秦在電話另一端緊張地說:「我一點也沒有耽擱。」
  「沒耽擱就好。」王志康說:「下面有幾件事,你記一下。第一,我要立即使用隊裡的麵包車,通知車庫,停止原定任務,把車開到樓下等我。第二,打電話給文化局,告訴他們,我有急事,今天下午不能去競選大會發表競選演說。如果競選活動必須照常進行,我願意自動退出競選。第三,對胡書記說,我和朱愛蓮研究員有急事,需要請假一天。胡書記正在文化局開會研究博物館館長的競選工作,你肯定能找到他。就這些,都記下來了嗎?」
  「都記下來了,王隊長。」小秦恭敬地說。
  「那好,先做第一件事。」
  王志康放下電話,跑進朱愛蓮的辦公室,只說一句「傅伯伯病了」,拉起朱愛蓮就走。走到樓下,麵包車正好開到。王志康和司機握了握手,說了一聲謝謝,自己跳上駕駛座。給朱愛蓮打開前座的門。朱愛蓮剛剛坐穩,他就啟動引擎,向北山方向急駛而去。
  司機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車消失在拐角處。他摸著後腦杓,不知道發生了甚麼緊急情況。
  (2)
  王志康是反對用公車做私事的。在這一點上,他對自己一貫要求嚴格。但是,今天他卻開著公車,拉著朱愛蓮跑了一整天私事。自己沒有車,事情又非辦不可,他有甚麼辦法!
  他們一路飛奔,趕到北山傅鐵拴住的小廂房。傅鐵栓正在昏迷不醒地說胡話。他們請圍觀的農民幫忙,把傅鐵栓抬上車,由北山直接開進了湖南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急診、化驗、辦住院手續,他和愛蓮兩人馬不停蹄地奔忙,總算把傅鐵栓安插進了住院病房。他們又開車回家給傅伯伯拿毛巾、茶杯、熱水瓶和碗筷。一聽說傅鐵栓重病,王媽媽急得手忙腳亂。她把家裏的水果都交給愛蓮拎著,把家裏的錢都揣在身上,跟著兒子和媳婦到了醫院。志康和愛蓮讓媽媽在住院病房陪著昏迷不醒的傅伯伯,這才開車去文化局禮堂。等他們趕到,競選大會早就散了。一看表,都五點多鐘了。小栓也該放學回家了。這時候,他們才想起自己連午飯都沒有吃。他們又開車往家裏跑。愛蓮急急忙忙做了一頓晚飯,父子三人一起囫圇吞棗地吃了。吃完又開車往醫院跑,小栓也非要跟著。他們全家四口人一直守在傅鐵栓的病床前,盼望他醒過來說幾句話。但是傅鐵栓始終處於昏迷狀態,一直到醫院清理病房,只許一個病人家屬陪房。媽媽非要留下來不可。他們勸說無效,只好帶著小栓開車回家。
  躺在床上,王志康心煩意亂,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朱愛蓮也心事重重,無法入睡。看著丈夫憂愁的樣子,她真擔心他又像「六.四」之後那樣再發一次心病。
  必須讓他把心裏話說出來,不能讓他憋在心裏,她想。她決定從遠處談起,「把博物館長的競選耽誤了,不要緊吧?」
  「我才不在乎呢!」王志康早就忘記了這件事。他對館長的寶座本來就沒有甚麼興趣。就是當了館長又能怎麼樣?還是共產黨的幹部!如果它想把你搞下來,那只是舉手之勞。要想不讓它搞下來,你就要聽它的話,跟它走。它放一個臭屁,你也得說香。你要執行它的政策,按它的要求組織政治學習,按它的口徑規範自己的一言一行。為此,你不知道要多說多少假話和謊話!要不是為了享受自己的正當民主權利,我才不會參加那個競選呢!他想,要不是為了方便自己的科研工作,我連考古隊長都想辭掉。
  「那麼,」朱愛蓮關心地問:「你在想甚麼?」
  「你還記得玉蟾巖嗎?」王志康突然問。
  「當然。」朱愛蓮說:「我們發表的處女作就是……」
  王志康打斷她,「關於媽媽和傅伯伯,你當時說的話你還記得嗎?」
  「你是說……」
  「對,我是說……」多少年了?王志康在想,初中時期,我就認識到媽媽和傅伯伯很貼心。高中畢業,我又發誓要解決他們的問題。下鄉九年、回城四年、大學五年,在我發誓之後的十八個年頭裡,我甚麼都沒有做。倒是妻子主動提出了這個問題。可是,我還是瞻前顧後、猶豫不決。一晃又過去了十年!今天,傅伯伯病危,我才突然又想起了妻子十年前的建議。我真混啊!我怎麼對得起愛我疼我一輩子的媽媽和傅伯伯呢!想到這裡,他嚎啕大哭起來。
  「志康,」朱愛蓮慌了,「你怎麼啦?」
  「愛蓮,」王志康止住啼哭,「我是不是很窩囊?」
  「不,你一點也不窩囊。」朱愛蓮安慰丈夫,「你是我們國家屈指可數的青年考古學家。」
  「可是,我把媽媽和傅伯伯耽誤了!」王志康自責地說:「耽誤了好幾十年。」
  「不要緊的,」朱愛蓮安慰他,「現在還來得及。」
  「愛蓮,你真是我的好妻子。」說著,王志康把朱愛蓮緊緊地摟在懷裡。
  「好了好了,誰稀罕聽你的奉承話!」朱愛蓮用滿不在乎的語調說。但是,她也緊緊地抱住了王志康。
  (3)
  經過幾天的救護和治療,傅鐵栓逐漸好轉,再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病人轉危為安,病癒出院,病人家屬都感到高興,但是傅鐵栓即將出院倒叫王志康一家發起愁來。從醫院看望傅鐵栓回來,一家三代四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各自想著心事,誰也不願意開口說話。小栓瞪著大眼睛,輪番看著奶奶、爸爸和媽媽,像一個被憂愁壓倒的小老頭。
  「過幾天老傅就要出院了,」王媽媽終於開口了,「一個七十四、五的老頭,孤身一人住在北山鄉下,怎麼能叫人放心嘛?」
  「不,我不讓傅爺爺走。」小栓大叫,「傅爺爺就住在我們家。就住在我的房間裡。」說著,他跳下沙發往外走,好像馬上就要去醫院把傅爺爺接到他的房間裡來。
  朱愛蓮把他攔腰抱住,摟在懷裡。「大人說話,小孩不要亂吵。」
  「誰說我亂吵了。」小栓撅著嘴說。
  「我同意小栓的意見,」王志康認真地說:「我們不能讓傅伯伯回鄉下。太危險。要不是北山幾個老鄉給我送信,就是傅伯伯去世了,我們也不知道。」
  「我也同意。」朱愛蓮說。
  孩子們說出了王媽媽心裏想說的話,王媽媽從心坎裡感到寬慰。她坦白地承認,「這正是我的打算。」
  「媽,我們還商量了一件事情。」王志康看著妻子,「愛蓮,女人的事情,你說吧。」
  「你這個兒子是怎麼當的,」朱愛蓮說:「兒子不說,叫媳婦說!」
  「你們兩個搞甚麼鬼,」王媽媽笑了,「吞吞吐吐的。」
  「爸爸媽媽,你們搞甚麼鬼,吞吞吐吐的。」小栓學著奶奶的口氣說。
  「大人說話,小孩別打岔。」朱愛蓮制止兒子。
  「小栓,你該睡了。」王志康說:「明天要是起不來,看爸爸不打你的屁股。」
  小栓撅著嘴走進自己的房間。關門之前,他向爸爸媽媽揮動著拳頭說:「爸爸媽媽,你們不要搞鬼。不把傅爺爺接回家,我饒不了你們。」
  他那神氣活現的樣子把奶奶、爸爸和媽媽逗得哈哈大笑。
  止住笑後,王志康移坐到媽媽的右側,紅著臉說:「媽媽,我和愛蓮認真商量了。我們建議您老和傅伯伯結婚。」
  劉素娥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做夢都不能想像,她的親生兒子會提出這麼荒唐的建議。她的第一反應就是憤怒,「怎麼,你嫌媽老了,不中用了。你想把媽趕到北山的那間破廂房去?」
  」媽,你說甚麼呀!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朱愛蓮見婆婆動怒,連忙移坐到婆婆的左側,替丈夫解圍,「我們怎麼能讓你走呢!你和傅伯伯結了婚還是照樣和我們住在一起。三代人和和睦睦,歡聚一堂,你看多好啊!」
  三人都坐在了同一張三人沙發上。志康和愛蓮都是大忙人,他們母子三人從來沒有機會和時間進行這樣親密的促膝談心。
  「我和愛蓮都經常有野外作業,不能常年在家照顧你們兩位老人。」王志康解釋,「您老七十二了,傅伯伯七十五了。我們不在家的時候,如果你們分別睡在兩個房間裡,萬一有個差錯,對方都不知道。所以說還是住在一起比較安全。」
  孩子們想得真週到。王媽媽心裏覺得暖洋洋的。但是,這實在太荒唐,叫她哭笑不得,「七十多歲的人了,還結甚麼婚喲!」
  「媽,老年人也有享受幸福的權利。」朱愛蓮說。
  「媽,」王志康決定把話說透。他語重心長地說:「兒子小的時候不懂事,年輕的時候顧慮多。現在快五十了。把世界都看透了。膽子也大了,顧慮也少了。兒子後悔啊!兒子早就應該為你們辦這件事。傅伯伯為了替爸爸申冤,為了保護您老的名譽,被戴上壞分子帽子,一輩子都沒有再娶,還一直從自己口裡省下吃的,照顧我們。您老忍辱負重,全心全意地撫養兒子,也沒有再嫁。傅伯伯和您老心心相印,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年兩年。從1949年算起,已經足足四十五年了。不在您兩老都健在的時候幫你倆把這件事辦了,兒子死不瞑目!」說著,王志康哭了。
  朱愛蓮掏出手巾,隔著婆婆給丈夫擦眼淚,她也跟著哭了。王媽媽伸出左右手,把兒子和媳婦摟在懷裡,哭得比他們還傷心。
  「要這麼做,」王媽媽止住啼哭,說出她的憂慮,「那不正應了他們向我們潑的髒水嗎?」
  「媽,」王志康擦乾眼淚,激動地說:「我們提心吊膽,窩窩囊囊地生活了一輩子!我們活得多累啊!是時候了,我們該挺起腰板,痛痛快快地做人了。」
  王媽媽不語。沉思良久之後,她低語道:「容我再想一想吧。再說,還得人家老傅也同意啊!」
  「傅伯伯那裏我負責。」王志康胸有成竹地說:「我和他爺兒倆要像男子漢對男子漢那樣好好聊聊。」
  大家都記得,在「六.四」之後那一段腥風血雨的日子裡,傅伯伯和王志康爺兒倆像男子漢對男子漢那樣聊過,結果解決了看來無法解決的難題。
  (4)
  王志康一家人把傅鐵栓從醫院接回家。老傅一進王家就像回到了自己家裏一樣高興。
  「哈哈,沒想到我老傅在鬼門關轉了一圈又回來了。」老傅哈哈大笑,「今晚先在你家過一夜,明天再回我的北山老家。」
  志康和愛蓮面面相覷。
  小栓心直口快,「傅爺爺,你不許走。你就住在我家。」
  「怎麼?」老傅開玩笑說:「你要把爺爺扣住?」
  「先吃飯,」王媽媽把話岔開,「有話吃飽肚子再說。」她心裏有數,大家七嘴八舌說不清楚,還是讓志康和老傅爺兒倆像男子漢對男子漢那樣好好聊聊比較解決問題。
  大家有說有笑,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許多天來,誰也沒有這麼快活過。飯後,愛蓮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碗碟,對老傅說:「傅伯伯,我和媽帶小栓去中山路百貨大樓買東西,志康陪您老好好聊聊。」她說的是實話。家裏要添一口人了,的確需要買一些日常生活用品。
  「去吧,去吧。」老傅心情舒暢地說:「好好看著媽媽和小栓,別擠著他們。」
  女人和孩子都走了,家裏只剩下了兩個男人。是談正經事的時候了。
  「傅伯伯,」王志康與傅鐵栓同坐在三人沙發上,親切地說:「我看您老就不要回北山了。就住在這兒,大家都方便一些。」
  這個提議有些突然,老傅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他當初堅持留在北山不走,目的就是要為東家保住那間廂房。四十多年過去了,那間茅草房已經東倒西歪,漏雨透風,遲早會要倒掉。現在,就是把它白白送給別人,也不見得會有人要了。繼續堅持下去的確沒有多少必要。在他重病的日子裡,他想過就在那間廂房裡悄然死去,然後叫鄉親們把他和那間茅屋一起燒掉。沒想到志康聽到消息,硬是把他從閻王老子那裏救了出來。既然活過來了,他就還不想死。他親眼看著志康從小孩子長成了一個有情有義、出人頭地的名人。他還想親眼看到小栓也出息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幾十年來,他一直把志康的家當作自己的家,既然志康成心留他,他也用不著客氣。「那好,伯伯就不回那間破廂房了。只要你們不嫌棄,伯伯就住在小栓房間裡。」
  「小栓是一個小孩子,吵吵鬧鬧的。和他住一起恐怕會吵著您老。」
  「那麼你打算……」老傅糊塗了。全家總共就三間臥室,難道讓我老頭子長年住客廳?
  「我和愛蓮商量過了,」王志康的臉漲得通紅,「我們想請您老和媽媽結婚。」
  傅鐵栓大吃一驚,半天才吐出一句話來,「你們可憐我?」
  「不對,」王志康斬釘截鐵地說:「是敬重你。」
  「我可從來就沒有過這種念頭啊!」傅鐵栓實實在在地說。他苦守那間廂房四十幾年,心裏想的就是為東家保住最後一點家業。東家把他當自家人厚待了五年,他就要把東家家裏人當自家人厚待一輩子。對東家娘子,他從來就不曾有過任何非份之想。
  「所以我們才替你想啊!」王志康說:「所以我們做晚輩的才更加敬重你啊!傅伯伯,」王志康朝傅鐵栓移近一些,「現在,我像男子漢對男子漢那樣和你說真心話。無論男女老少,誰不想要一個幸福的家!您老孤身一人四十幾年了。該有一個家了。這次您老得病,差點孤零零地死在北山。我們把您一送進醫院就商量好了,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讓您老回北山。您老照顧了我們家好幾十年,您老住到我們家來是名正言順的。您老和我媽是幾十年的老朋友,兩個人互敬互愛,情投意合。住到一起來,能夠互相照顧,還能幫我們照顧小栓,我和愛蓮在外面出差也就放心了。」
  王志康說得入情入理,傅鐵栓提不出任何反駁的理由,他也不願意虛情假意地反駁。他覺得志康的安排合情合理,他沒有理由拒絕。他的心噗通噗通直跳,就像黃河決了堤。他想,共產黨挑動老百姓和老百姓鬥得你死我活。共產黨再狠再毒,有良心的人還是有良心。就憑志康這孩子這麼重情義,這麼懂孝道,我這一輩子就算沒有白活!他真誠地說:「我倒是好說,你媽媽同意嗎?」
  「我們和她說過了,」王志康回答,「她說你同意她就同意。」
  「那好,她同意我就同意。」話一出口,傅鐵栓狠不得打自己一個耳光。他對自己這種吞吞吐吐的回答很不滿意。這不像一個敢做敢為的男子漢說的話,倒像一個畏首畏尾的老娘們。他後悔自己沒有直截了當回答:「我同意!」
  王志康沒有注意到心直口快的傅伯伯在關鍵時刻居然也會使用外交辭令。他只知道他的任務圓滿完成了。他興奮地喊:「啊,我太高興了,爸爸。」
  在無意中,他不知不覺地叫傅鐵栓做爸爸了。他吃了一驚。在他的記憶中,他還從來沒有叫過任何人爸爸。傅鐵栓也驚呆了,他也早就忘記了被人叫做爸爸是多麼幸福和榮耀。兩個男人驚愕地互相注視著,突然又不約而同地把對方擁抱在懷裡。兩行老淚在傅鐵栓滿是皺紋的老臉上滾滾流下,滴到王志康的肩上。但是王志康卻毫無覺察。
   (5)
  王媽媽不同意大辦。七十多歲的人了,還辦甚麼婚事!去辦事處登記一下,搬到一起來住就行了。傅鐵栓也不在乎排場。
  但是,王志康非要大辦不可。他說得頭頭是道,「你們倆老情長誼深,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歷史一樣長久,怎麼可以草率了事呢?兒子結婚的時候,咱家沒錢,辦得簡單,兒子到現在還在後悔。現在咱們有錢了,咱們不能再虧待咱們家的老人。」
  「對,志康說得對,」朱愛蓮附和,「咱不能再讓你們兩老後悔。」
  「雖說沒有競選那個館長,你也算得上一個社會名流了,」王媽媽說:「你就不怕別人笑話?」
  「有甚麼好笑話的,」傅鐵栓不同意王媽媽的意見,「咱光明正大的結婚。比那些滿口仁義道德,滿肚子男盜女娼的人強多了。」
  「說得痛快!」王志康拍手叫好,「咱家結婚不關旁人的事。想看笑話的人,咱不請。咱只請咱們的老同學。大家一起來好好熱鬧一場。」說到這裡,王志康對傅鐵栓說:「傅伯伯,還記得那一年嗎?你老擔來一擔紅薯。我們請全班同學來家裏吃了一頓。」
  「記得,記得。」傅鐵栓笑得滿臉的皺紋都縮到了眼角上,「有一個小子還唱甚麼『紅薯一根棍兒……』,還有一個小子大哭了一場。」
  「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王媽媽嗔怪地說:「偏偏你還記得那麼清楚!」
  「是啊,時間過得真快。」王志康輕聲自語,「這一回可不能再請他們吃紅薯了。咱們要好酒好菜,大魚大肉,好好招待招待他們。」
  王志康包下了凱旋門飯店二樓,辦了十幾桌酒席給媽媽和傅伯伯舉行隆重的婚禮。他沒有請文化局、博物館和考古隊的領導和同事,卻專門請他仍在長沙的老同學。從加拿大回來的牛繼宗和許麗姿抱著他們領養的孩子牛秀英也來了。在株洲辦公司的吳輝耀聽到消息,帶著妻子劉夢醒專程由株洲趕來赴宴。當年在他家飽餐一頓紅薯的十五、六歲的孩子現在都成了年近五十的壯年男女。人人拖兒帶女,攜家帶口,把飯店鬧翻了天。
  開席前,大家請主人王志康致辭。王志康一反平日的謹小慎微,當仁不讓地站起來慷慨陳詞。他清了清嗓子,鄭重其事地說:「今天,我能為我的媽媽和傅伯伯舉行婚禮,我感到十分高興。雖然這個婚禮在三十多年以前就應該舉行,但是我認為,應該辦的事情,辦得再遲也比根本不辦好。同學們,你們說對不對呀?」
  「對!」同學們齊聲回答,熱烈鼓掌。
  「在祝願媽媽和傅伯伯健康長壽,共享晚年的同時,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一些過早地離開人世的同學。」王志康舉起酒杯,莊嚴肅穆地把第一杯酒撒在了地上,「這是祭奠劉向東和唐招平的,她們為了一個也許永遠無法實現的崇高理想而獻出了她們年輕的生命。」
  唐招弟的眼淚奪眶而出。坐在她身旁的文質、文彬姐妹連忙低聲安慰媽媽。她們還沒有出世小姨就死了。她們只從照片上看到過小姨的摸樣。一個頭紮小辯,身穿黃布衣的小姑娘,年齡介於她倆現在的年齡之間。正是大好年華,卻早早地去世了。這是為甚麼?她們永遠也無法理解。
  「別忘了,」唐招弟擦了一把眼淚,「還有高越明。」
  「對,還有高越明,」王志康補充,」他為了一個本來可以實現的理想——人人平等——而獻出了他年輕的生命。」
  對越明叔叔,文質、文彬姐妹知之更少,因為他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來。爸爸每次一提到他就忍不住流淚。在她們的想像中,越明叔叔是世界上最苦最苦的人。
  王志康把酒杯重新滿上。他高舉酒杯,一飲而盡。「這一杯是我代替伍干臣喝的。我認為只有他才最有資格坐在上座喝這第一杯酒。」
  錢雅青激動地掉下了眼淚。干臣入獄四年來,王志康夫婦、高優明夫婦和老同學的關懷和安慰不斷地賦予她新的活力。王志康在他媽媽的婚宴上給予干臣如此崇高的評價,這表明無論政府怎麼信口雌黃,人民心中自有公論。
  牛繼宗覺得王志康的祝酒詞很不得體。他氣得臉上青一塊、紅一塊,但是又不好發作。想到丈夫在伍干臣入獄之後落井下石,向他索賠二十多年前的兩隻兔子,許麗姿羞愧地低下了頭。她慌忙把奶瓶塞到秀英嘴裡,以給孩子餵奶來掩飾她內心的愧疚。
  王志康再次斟滿酒杯,大聲說:「現在,請大家一起舉杯,為我們的父母乾一杯。為了把我們扶養成人,他們省吃儉用,含辛茹苦。現在他們有的已經仙逝,倖存者也都到了古稀之年。我不敢斗膽請他們大駕光臨,但是我要請大家與我同乾此杯,以表示我們對父母的養育之恩的永誌不忘!」
   「乾杯!」全體起立,舉杯齊聲吶喊,連孩子們都尖叫著湊熱鬧。酒量好的喝茅台、董酒;酒量差的喝啤酒、葡萄酒;滴酒不沾的喝汽水、果汁。
  王志康第三次斟滿酒杯,「現在,我建議大家和我再乾一杯,為身處異國的高優明、牛耀祖,為遠在香港的謝堯輝、文理清,為在外地工作的武建湘、趙玉瑩,為所有不能到場的同學們、朋友們,乾杯!」
  一眨眼的工夫,王志康接連喝了三杯茅台,王媽媽和傅鐵栓都驚愕地看著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朱愛蓮奪過他的酒杯,「你瘋了,不許再喝了。」
  年近五十的老同學們突然變得年輕起來。大家端著杯子在席間穿行,向一對新婚老人賀喜,對多日不見的朋友問候。幾乎每一個人都離開了自己的座席,大人說,小孩叫,凱旋門飯店二樓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
  到錢雅青和她的女兒伍燕席前來問候的人特別多。同學們把伍干臣視為中國知識份子的良心和脊樑,對他表示由衷的敬佩,對錢雅青母子也流露出真摯的同情。大家已經在私下議定,要捐一筆錢幫助她們解決經濟困難。但是,為了尊重她們的自尊心,在席間沒有人對她們明言。
  大家對高優明不能赴宴深感遺憾。高優明妙語連珠、酒量似海,如果在場,肯定能為宴會增色不少。許多人圍聚在唐招弟身邊,打聽高優明在國外的情況,訊問唐招弟辦理出國手續的進展。唐招弟躊躇滿志。她把手搭在坐在她左右兩側的女兒高文質和高文彬的肩上,向同學們鄭重宣告,「我在中國沒有機會上大學。我要讓我的女兒到國外去上名牌大學。」
  唐招弟的豪言壯語博得了聚集在她周圍的同學們的一片掌聲。高文質和高文彬發覺自己成了大家關注的中心,臉色有些發紅,顯得更為青春煥發。她們永遠也無法想像,他們的父母在他們這麼大的時候過的是甚麼樣的生活。
  在酒足飯飽之際,牛繼宗得意忘形,突發奇想,決定發揮一下他的領袖作用。他用筷子敲著碗邊叫大家肅靜。在全場安靜下來之後,他站起來大聲說:「下面,我提議,請新娘新郎介紹戀愛經過。大家同意嗎?」
  吳輝耀等少數幾個喝得暈頭轉向的人齊聲叫好。但是大多數人都深感不妥。大家面面相覷,甚為尷尬。王媽媽羞得離席逃進了廁所。傅老漢沒有走。他確實有滿腹的心裏話想告訴晚輩們。但是他一時不知道從何說起。他張了幾次嘴,有心說幾句有份量的話,講講他的人生感受,說說做人的道理。但是,千言萬語堵在他心頭,他又甚麼都說不出來。突然,他大嘴一咧,失聲痛哭起來。
  看到一個七十五歲的老人如此動情地啼哭,大家都沒了主意。王志康、朱愛蓮和王小栓一起勸慰都無濟於事,傅鐵栓越哭越傷心。
  聽到老傅的哭聲,王媽媽從廁所跑了出來。她把老伴的頭抱在胸前,心疼地撫慰他,「老傅,你怎麼了?你可是一條流血不流淚的硬漢啊!想當年,工作隊鬥你,摁著你的頭,叫你跪在洗衣板上,用細鐵絲在你脖子上掛了一塊『壞份子、軍統特務走狗』的大牌子。你的脖子上勒出了一道道血溝,你的膝頭爛得化了膿。可是,你可沒有求過一聲饒,沒有掉過一滴淚啊!」
  (長篇小說《弱者》已由美國《成家出版社》於2003出版。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在網上購買。網址:www.beauthor.com) ◇(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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