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夜禱

廖亦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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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11月29日訊】完成對土改積極分子孫宗文的意外拜訪,已晚上8點多。夕陽淪落,幾抹爛桔子似的晚霞也隨之淡化。我在鬼火一般的路燈下,仰頭伸了個懶腰,無意中望見早已爬上天際的月亮,竟紅透了。出於做過幾天詩人的本性,我凝視了半分鐘,卻從高處的風裡嗅著一股甜膩膩的腐敗味兒,且越來越濃。我正要將這味兒想像成月亮的爛桔子味兒,就瞟到了斜對面兩人高的水泥坎上,露天管道正肆無忌憚地排放生活污水。

我咒罵了一聲。胃突然隱隱作痛,我馬上意識到是晚餐吃得太急,魚太辣,飯也太冷硬。老張把車挪過來,問我在哪兒歇腳?我答這年頭不愁住,還是先去探望一下大半年不見的張應榮老人吧。

老張說他也好久沒拜訪張長老了。於是駕車上行,七拐八拐,就直抵那熟悉而親切的村間紅泥路。靠土牆停好車,我們在紅月亮的籠罩中,走向張家大院。還沒進門,一個單純的童音就迎面而來,我不禁站在敞開的門口仔細聆聽。老張拍肩示意,我也裝啞吧,以食指點一點虛空,再點一點自己的耳朵。老張會意地低語:「張長老的重孫子在朗讀《聖經》呢。」

我不熟悉《聖經》,不曉得入耳的是哪一章哪一段哪一節,但在一瞬間,被狠狠地震盪了一下。西班牙詩人洛爾加的句子驀地湧上腦海:「從一滴水裡,孩子尋找他的聲音。」

波紋頓時吹拂我的睫毛,並一圈圈氾濫,淹沒了房頂、樹枝,水漬眨眼就浸透了雲、星星和月亮,似乎整個宇宙都包含在一粒浩大的水珠中。蟋蟀吱吱叫了,洛爾加接著問:「聲音裡又找到了什麼?可是一隻蟋蟀王?」

我剛要繼續洛爾加的追問:「張長老在找什麼?上帝可是一隻蟋蟀王?」陣陣翻騰的腸胃就將出竅的魂魄硬拽回來。我齜牙咧嘴了十幾秒,方正色跨入門檻,穿過院壩,踏上兩人多高的石階。朦朧夜色裡,階頂的房屋猶如高高在上的遠古戲台,屋簷下燈光昏暗,那還穿著開襠褲的三尺幼童肅然而立,端著厚書,一板一眼地宣讀著與他的年紀極不對稱的詞句:「雅各」、「彼得」、「保守」、「神的大愛」、「以苦難,甚至生命去榮耀主」等等。而我這個觀眾所尊敬的張長老靠坐於戲台正中的躺椅,不時以蒼老的「阿門」應和。幼童的陰影猶如上帝的無形被單,輕輕覆蓋著他乾癟的軀體;在他的下方,在更矮一點的陰影中,則臥著他長期受風濕病折磨的老伴。

我和老張悄無聲息地上完石階,張長老方從《聖經》裡翱遊歸來。他顫巍巍地起立,雙手划動著腥紅色的月光問:「哪個?」我趕緊雙手接住並回答:「我是老威,大半年前與孫醫生一起拜訪過你的老威。」

「老威?」張長老的神思還在恍惚。而他的老伴卻自陰影裡冒出頭,邊呻吟,邊笑,邊招呼我「老師」。地下鋪著草墊與羊皮,她剛才在那兒蜷縮成一團,已疼得老淚縱橫,還跟在丈夫的後面低喚「阿門」。

其實我早就曉得這老兩口正日以繼夜地靠近天國的階梯,自去年底採訪他們不久,以調查、記錄二戰中「侵華日軍性暴力受害者」而著稱的作家班忠義受我的情緒感染,也扛著機器,進來實地拍攝過。我和老班曾碰頭,本想就文字與影像記錄的差異交換看法,可沒幾分鐘,話題就轉到張長老的身體上。老班說,你的運氣真好啊,張長老和你一塊的時候,精氣神都還不錯,話說了3個多小時,把一生大概講完整了。可等到我上門,他們老兩口正巧得了場大病,沒走,卻相當於扒了層皮。張長老的眼睛完全瞎了,他老伴癱在床上,連說話也沒力氣。

我吃了一驚,才兩三個月,變化這麼快?

老班說對。還說儘管如此,張長老還是支撐著,在鏡頭面前作了見證。雖然同你的文字比較,有不少殘缺,但這有可能是最後的見證了。

老班的語調非常陰沉。我立即開玩笑,將後頸窩漸起的寒意緩解下來。老班也默契地笑了。他說幸好有上帝,要不人間的苦難真沒法熬。張長老恐怕是不行了,但他的靈魂極其快樂,我看這種不可思議的狂喜將一致持續到他停止呼吸的那一刻。因此他拒絕吃藥,拒絕任何醫療,「什麼時候接我去,主會安排的。」他對家人說。

老班離開又幾個月了,我能夠重逢張長老,大約也是主的安排吧?我不禁歎了口氣。就緊緊把住老人枯柴棒子一樣的手臂,一道坐下。相對無語了好一會兒,老人轉頭叫重孫子端出兩碗雜糖,一碗麻餅,並親手抓了兩大把,塞給我和老張。因腸胃脹痛,我再三謝絕,老人卻不依,以兩隻盲目衝著我說:「你是遠客,吃囉吃囉。」不得已,我將一顆雜糖含在口中,老人卻側著耳門,非要聽那卡彭一聲碎響,才滿意地笑一笑。就這樣我連吃半把雜糖,腸胃反而逐漸通泰了。

又有客人來訪,老兩口再次起立。由於急了些,張長老被躺椅絆了一下,差點栽倒。我不假思索地相勸:「眼睛不方便,就別動吧。」立即感覺失言。不料張長老聞之撫掌大樂:「瞎掉好!瞎掉好!人的國看了80幾年,足夠了,瞎掉好一心一意看神的國。」接著,又喚來重孫子,一老一幼手牽手唱起了讚美詩,後來我打聽,它的歌名叫做《禮拜散歌》,共有三段,其中有以下歌詞:

將來聽見主愛呼喚,
命我長離人間時,
生死關頭坦然無懼,
欣然應招不猶疑。
願能永遠!願能永遠!
跟隨主愛!跟隨主愛無盡期……

我呆在一旁,再也說不出任何話。稍後,我想起逝去的親人們,姐姐、爸爸、舅舅和爺爺。他們都沒有得到臨終的祝福。姐姐死於車禍,猝不及防,我在千里之外,連遺體告別都沒趕上;舅舅死於腦溢血,送醫院途中鄰居打來電話,我也僅僅趕上了整理遺體;爸爸死於肺癌,拖了將近1年,終結時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地主爺爺倒是能講話,可他作為土財主的身世,我從來沒弄明白。

我還想起自己持續了多年的冤案訪談,我暗暗扳著指頭數,已有幾位被訪者永遠出走?楊繼年,1946年生,11歲時因盜竊罪名被捕,在獄中加刑3次,總共坐牢34年。出獄前後,一直堅持申訴,寫了幾百萬字的喊冤材料,卻不幸死於2002年1月13日深夜的一場火災,終年56歲。於東山,與我父親同為成都中醫藥大學附屬醫院「癌症樓」的病友,曾做過國共兩黨3次俘虜,因此以「派遣特務」的罪名獲刑15年,實際坐牢35年。1999年出獄,2002年10月14日因肺癌去世,終年75歲。燈寬法師,俗名陳錦榮,1900年生,6歲在成都郊區崇慶縣街子鎮的上古寺出家,40年代升任主持。1950年,在共產黨發動的土地改革運動中被劃為「寺廟大地主」,遭受多種酷刑與多年管制。曾在文革的「破四舊」中被迫還俗,經歷九死一生,熬到1978年落實宗教政策,方以84歲的高齡重返已化為廢墟的上古寺。2002年先後接受我4次採訪,2005年圓寂,終年105歲。劉世昌,1914年生,道路工程師,曾在國共兩代政府手中,參與雲南境內多處公路、鐵路、橋樑、軍用飛機場的設計和建設。自1949年到文革結束,卻因「歷史不清及老婆是彝族土司女兒」等問題,一直倍受迫害。文革中遭數次抄家、關押與批鬥,毒打致殘。妻子也被侮辱毒打致死。堅持申冤20餘年無果。2005年去世,終年91歲。袁相忱,1914年生,自小受基督教家庭的熏陶,信仰耶穌,青年時期曾在北方農村傳教,成長為一個極有影響的牧師。改朝換代時堅持留在中國,因拒絕以「三自愛國」改造教會,強調「耶穌永遠是我們的頭」而被捕,1955年定罪「反革命」,獲無期徒刑。1979年假釋回家,成為中國地下基督教會最早的領袖之一,曾在1989年六四慘案之夜,聚會譴責劊子手,為死難者禱告。2005年去世,終年91歲。張紫葛,1921年生,著名盲人作家,作品有《心香淚酒祭吳宓》《我給宋美齡當秘書》等。在國共新舊社會裡,都做過大學教授。1957年,以莫須有的「極右反革命」罪名獲15年徒刑,受盡折磨。1973年刑滿,繼續管制4年,稍後恢復公職。2006年9月去世,終年85歲。何家棟,1924年生,著名老革命、出版家和傳記作家,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轟動一時的《把一切獻給黨》《趙一曼》《我的一家》《劉志丹》等革命文學的執筆人。建國之初始,就因澄不清的歷史問題和多次誤入政治白虎堂,倍受打擊迫害。「挨整30年,下放14年」,晚年與共產信仰分道揚鑣,成為眾多自由知識分子的良師益友。2006年10月去世,終年82歲。

眾多死者從我的手指尖淌過,我的文字裡尚有他們的餘溫。不管是不是我的血親,不管在臨終前受沒受到祝福,此刻我都願意跟隨張長老,為他們,也為我自己禱告。如果在藏傳或漢傳的佛廟,我也願意跟隨另一個法師,為他們,也為我自己超度。我也願意在清真寺,以及任何山川大地,任何與至高的造物主接近的地方,為他們,也為我自己大聲呼喊。我活在他們當中,天哪,因為這麼多人含著冤屈死了,所以我暫時還活在這不公平的人世上。

我年輕時就熱愛的短命詩人狄蘭. 托馬斯此刻進入到心裡:

那裡他們得到了安息,在慈愛的土地上
最黑暗的死亡判決,盲目的,沒有得到祝福
卻被人們找到,讓他們不能安息

我在低矮寂靜的屋子裡祈禱,靠著這褪了色的床
中午,黑夜,早晨到來之前的每一分鐘
死去的人組成了河流……

一個不幸的世界像雪一樣落在他們身上……

我觸摸著張長老正日益衰落的軀殼,我明白他在盼著上帝替自己脫下這軀殼,猶如脫下一件塗滿了苦難符號的外衣。純靈魂的上升多麼輕盈多麼喜樂啊,濁世的煎熬到底快結出甜美的果子。

過分專注於精神,我卻忽略了現實中的老張一直躲在旁邊打電話。約9點鐘,他突然站起來對我說:「不早了,我們告辭吧。」

我醒悟似的點頭道:「還要接著拜訪地主婆婆張美芝呢。」

老張卻說:「恐怕來不及了,我們得馬上回頭,趕到德嘎村。」

「明日一早去不行嗎?」我遲疑道。

「不行。剛才我已經聯繫了。」老張斷然道。「張茂恩牧師正在德嘎準備聖餐,他太忙了,你要採訪他,就得先候著,隨時準備見縫插針。」

張長老也在旁邊催促:「去吧去吧,趕緊去為主做工。」

與兩個老人匆匆道別,恐怕是最後的道別,我們又上路了。夜色寂靜,紅月亮正在變白,車燈開出的路如河流嗖嗖退卻,轉瞬間,燈火稀落的則黑鄉就沉入殘夢之中。

我忍不住打起盹來,轟轟隆隆中,我夢見車子衝至公路的盡頭,就突然騰空了。輪胎還在滾動,在拳頭般的星星之間,在星星般的火把之間。我回到了少年,回到為鄉村百歲老人送葬的行列中。那是文革後期,被視為封建迷信的喪葬儀式在偏遠的山區老家死灰復燃,所以儘管入葬者是地主,全生產隊兩三百號人仍傾巢出動。雞叫三遍放上路鞭炮,靈幡引路,12個壯漢抬起棺木上山,後面彎彎曲曲一長串人馬。我和妹妹牽著地主爺爺的腰帕,在晃動的火把下,吭哧吭哧地爬坡,渾身累出了汗水,讓山谷裡的風一吹,又冰涼冰涼的。在天明前,百歲老人葬在叫做「龍脊」的梁子中央,在場的每個人都往墓坑內丟一把土……

那夜的繁星與順著山勢盤旋的火把長蛇陣貼得很近,猶如一張青銅鏡的內外。而此刻,光陰在夢裡迴盪了幾遍,就匡噹一聲落到實處。我醒過來,車已顛簸在盤山道了。窗外的流星一顆接一顆墜入深壑,老張說,再拐一個彎就是德嘎。
──原載《民主中國》
(http://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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