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土改受害者張美芝一家(上)

廖亦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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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4月24日訊】採訪緣起

告別則黑鄉基督教會的張長老之際,我習慣性地瞟了一眼壁上的掛鐘,已經2005年12月30日傍晚7點40分了。我順便問起本地曾經最顯赫的家族如今怎樣?張長老說,楊區長的遺孀還在,我指一條路,你自己去找她瞭解吧。

天黑盡了,我們由一位當地婦女領路,在土牆組成的村子裡摸索前行。地下溝渠蜿蜒,散發著陣陣人畜糞便混合的臭味,好幾次,我們都猶如山羊,在溝與溝之間連續跳躍;接著又繞過大小三道生活垃圾屏障,扁著身體穿過兩道牆中間的仄道,終於豁然開朗。我彎腰摘除粘在運動鞋底的塑料袋,再抬頭,就感到清風撲面了。遠處,重重疊疊的烏雲下面,黑黝黝的山丘動盪著,好似大群被柵欄圈定的巨獸,隨時都可能咆哮著越柵而逃;稍近一些,則是開闊地和腸子一般盤桓其上的小河;冥空裡的樹影發出若有若無的低嘯,如迷失在陰陽界找不到歸宿的冤魂的歌謠。領路婦女轉頭說,那塊向陽的坡地過去是操場,解放軍初次進則黑,就在那兒訓練民兵,教他們打槍、拼刺刀;後來又在那兒開土改大會,槍斃地主。

我剛要問什麼,狗就叫了,跟著,全村的狗都此起彼伏地叫成一片。領路婦女推開一扇矮柵欄,用當地土話罵狗和喚人,然後進了短牆圍繞的大院。

我還沒看清院內的情景,就被好客的主人們迎上石階,讓進堂屋。領路婦女給我們作了簡單介紹,正中坐沙發的老奶奶顫巍巍地站起來,她駝著背,年輪密佈的臉上透出笑來。我和孫醫生急忙扶住——她就是本文的主角,84歲的地主遺孀張美芝。隔著火盆與其相對的,是她的四女兒楊思仙,今年59歲;五兒子楊思義,今年57歲。

氣氛融洽之後,我順勢掏出老錄音機。這是8點零8分,門外的風突然停了,月白如洗;而在門內的昏黃燈光下,在一家幾口不間斷的抽泣中,塵封已久的回憶裂開一條縫……

老威:今天下午我拜訪基督教會的張長老,路過你家的院子上頭,覺得一長溜青瓦之下,那面桔黃色的斑駁舊牆很特別,比周圍所有的農家大院都氣派。我在牆前照了像,還問過張長老,是否可以見一見這戶主人?張長老說,這是當地最大家族的宅子,可目前只剩一個外殼,住不了人,就弄成牛圈了。我追問人呢?張長老說,幾十年前就搬出去了……

張美芝:土改那年,我們就叫攆出來,擠在旁邊的牛圈裡;而貧下中農翻身了,成了我們院裡的新主人。

老威:請講講當時的情景,為歷史留下一個記錄。

張美芝:記錄?

老威:是啊,目前距離1952年的土地改革已相當久遠,50歲上下的人,有所耳聞,但記憶早模糊了;而40歲上下稍微年輕一點的人,恐怕只能從小說、電影、官方教科書裡去瞭解;再往後的人,連瞭解的興趣也沒有。

張美芝:是囉,陳年老帳了,誰也不耐煩聽。年輕人有年輕人的生活。

老威:我是個寫書的,不願意你們這代人如此被淡忘掉。

張美芝:說不清囉,我26歲就撞上土改,今年已經84歲囉。又哮喘,胃又疼了好久。

老威:奶奶你莫著急。

張美芝:著急也沒用囉,感謝主,我還活著。我不會埋怨誰,更不敢埋怨共產黨、毛主席,因為土地改革是大形勢,我們普通人是無法阻擋的。在這地方上,我們家世代為官,為老百姓斷案時,雖然盡了力,也不能說就沒犯過錯。除了全能的上帝,連一貫偉大、光榮、正確的共產黨,也不敢打保票說,自己沒錯誤。所以,我們家被劃成地主是應該的,貧下中農開大會鬥爭我們也不過分,過去幾十年了,不給地主平反也算了,全能的上帝心裡有數。我們家現在還過得去,又有讀大學的,又有做官的,勝過好多貧下中農家庭。

老威:奶奶你滿足了?

張美芝:我總有一口氣嚥不下去,我經常做惡夢,醒來時渾身抽筋。我們家作了什麼孽,要被殺掉那麼多人?我的丈夫楊心林,原來是這兒的區長,我的哥哥張應心,是鄉長,在土改大會上一起被槍斃,兩具死屍抬回來,連舌頭也叫人割掉了,憑啥就這麼慘?

老威:我們還是從頭說起吧,你們家原來有多少口人?

張美芝:算不清囉。往上說吧,我家外祖生有兩個兒子,由於兩兄弟非常要好,沒有分家,就把彼此的兒女都視為己出。老大育有3個兒子,老二育有兩個兒子,照統一排行,這一輩的老大就是楊縣長,他可是多少年以來,則黑這偏遠地方出的大人物。他早年外出求學,畢業於雲南講武堂,與共產黨解放軍的總司令朱德是校友。25歲即由雲南省主席龍雲舉薦,去雲南德欽縣任縣長。

老威:藏族地區的彝族縣長?

張美芝:是囉。那時的德欽還叫安東,吏治不清,盜匪橫行,龍雲就特別舉薦志向高遠的大哥去解決難題。果然大半年後,那地方就清淨了——楊縣長因此名聲大振,還受過政府的嘉獎。大哥是解放前夕病死的,他幸好病死了,否則也難逃劫難。

老威:為什麼?

張美芝:大哥做人的宗旨就是「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在講武堂讀書時,曾經因為被洋教官謾罵成「東亞病夫」而拍案而起,並公開與洋教官比武獲勝,結果卻讓龍雲綁了。但是,他的民族氣節在同學中影響很大。

老威:共產黨也打「民族氣節」的牌。

張美芝:可大哥他既然信了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就不會再改換門庭,去信毛澤東的社會主義。我二哥是撒營盤(解放前叫永山區)保安大隊長;脾氣也和大哥一樣。老三就是我的丈夫楊心林,當時是永山區區長;四弟和五弟沒啥作為,就是個不愁吃喝的普通人罷了。

另外,我娘家也不算差,哥哥張應心,做過則黑(解放前叫永安)鄉鄉長。

張美芝的四女兒楊思仙插話:

我看過小說《苦菜花》,我們家真是比苦菜花還苦!土改那年我才5歲,本來是個不懂事的小女娃,但卻在一夜之間失去了爸爸和舅舅,嗚嗚……

老威:怎麼失去的?

楊思仙:嗚嗚,1952年頭上,爸爸和舅舅就叫民兵五花大綁帶走,和幾十個地富分子一起,關在則黑小學內,以後又升級,關進了鄉公所。

老威:你們去探過監嗎?

楊思仙:當時媽媽也叫抓走了,19歲的大哥因為害怕,就跑進山裡躲起來,家裡就剩兩三個娃娃,連自己都顧不過來,那敢探監?直到開大會那天……

老威:你們也去了?

楊思仙:我們躲在牛圈裡,門窗緊閉著,餓了兩三天。大白天根本不敢出門,因為一碰上貧下中農的娃娃,不僅討不到吃,還要遭圍攻。只有夜裡才從門縫鑽出去,像老鼠一般在野地裡竄來竄去,見啥撈啥,能進嘴就行。那一整夜,我們都不敢出去,因為民兵輪換著巡邏,一見影子就開槍打。我們抱在一塊,滾在爛草裡,迷迷糊糊覺得天透亮了,牆外響起許多腳步聲,並且一直不停。我們連大氣都不敢出,等腳步聲過完。估計一兩個鐘頭吧,牆外才清淨了,好像那些人都到河邊的操場開會了。從門縫朝外瞅,還有民兵端著槍來來回回走動,一個人嘴裡還叼了根煙,我聽見他們在議論:「今天要敲七八個腦殼。」

有個人不信,說敲不了那麼多;另一個人反駁:「只有多,沒有少。」兩人就開始爭起來,面紅耳赤。直到民兵排長過來制止,並且說:「過一陣響槍就見分曉,你們兩個豬腦殼打個賭囉。」於是兩人就打賭,輸家割2斤肉來辦招待。

老威:殺人還打賭吃肉?真跟過節差不多。

楊思仙:舊社會,除了過年,鄉下難得有啥大事,解放了,共產黨搞階級鬥爭,就月月有大事。特別是土地改革,斗地主,分田分地分財產,就天天有熱鬧。那天上午,我們在兩里之外都聽見喊口號,排山倒海似的,一陣接一陣。快散會了,媽媽被放了回來,披頭散髮,渾身都在流血。我們撲上去叫媽媽媽媽,她才慢慢坐下,魂不守舍地撫摸孩子們的頭,問餓不餓。又說要去村裡給我們討吃的。過了大約十幾分鐘,門口嘈雜起來,我們還來不及緊張,有人就轟轟擂門。媽媽剛掙扎起身,門就一下子倒下來,我們看見刺目的光亮中橫著兩具血淋淋的屍體,爸爸和舅舅就這樣被人抬回家了。

張美芝:我被關起來很多天,受盡了折磨,那天開公審大會,槍斃了七八個人,其中有我的丈夫和哥哥。我一早就與幾十個地富分子一道,被民兵五花大綁了,押去批鬥,並且陪殺場。在離會場不遠的河邊,被宣判死刑的階級敵人後頸窩插了黑牌,五花大綁後,大腿也叫麻繩給纏了,嘴裡塞了一團爛布。我在兩米外,眼睜睜地看見我的丈夫和哥哥被民兵們按跪下去,拔掉黑牌,用步槍嘴抵著胸口,砰砰兩響。我哥個頭大,晃了幾下還沒倒,後面的預備槍手接著上來,抵著那已被打爛的胸口補槍。血砰的又竄起很高,有一支血箭叭的噴向槍手的肩頭,嚇得他一閃,就順勢一腳,把我哥踹翻。他一邊擦血一邊罵娘,還邁步上前,踩著在地下掙扎的我哥再補槍。嚥氣時,我哥就橫躺在我丈夫身上,他的手向天空抓了一把,就鞭子一樣軟了,腦袋也滾到左邊,剛好與我丈夫的腦袋碰到一處。血骨碌碌地冒著,在陽光下顯得很亮,兩個親人像在說悄悄話。我被兩個民兵架著,頭髮也被揪著,這樣就沒法低頭,可他們是我的親人呀,再沒法低頭,我也不忍心看下去,好多次,我閉上眼睛,但人家罵我,把我的眼皮撕開,我的眼珠子都叫弄出血了。淚水濕了又干,干了又濕,滿腦袋全是包塊,傷口淌出的濃血也是濕了又干,干了又濕。我一直想自己站起來,因為被人家架著太難受,而且形象不好,挺丟臉,我好歹也算個貴婦人呀。在大難之際,也應該保持起碼的氣節。可是,我無論如何站不了,腳尖一試再試,腿肚子就是抽筋。唉,丟臉也是沒辦法呀!

最後,我突然看見,兩個民兵舉起槍,用槍嘴搗我兩個親人的門牙,還拿刺刀使勁撬。我畢竟經歷過一些事兒,我曉得他們要幹什麼,頓時天旋地轉。我猛然狠咬自己的舌頭,我想喊:「把我的舌頭拿去!別再折磨死人了!」可是,腦袋轟隆一聲,就啥也不曉得了。

老威:他們是當眾割死者的舌頭嗎?

張美芝:是囉。

老威:群眾有什麼反應?

張美芝:大概有幾千人從會場那邊跟過來,烏壓壓一片,把周圍的莊稼地都踩平了。我恍恍惚惚,只聽見大家都在呼口號:「打倒地主階級!」「某某某死有餘辜!」「土地改革勝利萬歲!」「中國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萬歲!」還有許多小孩向階級敵人扔石頭﹑泥巴,擠在路兩邊用樹條條抽壞人。我挨了數不清的打,已不曉得痛了。

唉,這是大形勢啊,莫說舌頭,就是當眾將所有地主千刀萬剮,群眾也只會鼓掌歡呼。

老威:那主持大會的幹部呢?

張美芝:我在台下,只聽見宣判死刑的聲音,沒看見人。

老威:我能看看《判決書》嗎?

張美芝:沒有《判決書》,那次斃了七八個,勞改了十幾個,都沒發《判決書》。好像那個時代,不興發《判決書》。

老威:我曾見過50年代的《判決書》,是用手寫的,很潦草。

張美芝:我不曉得。

老威:哪一級法院判的,檔案裡應該能查到。

張美芝:都是本地工作組判的,我也不曉得是哪一級。

老威:是嗎?那割掉的舌頭能做什麼用呢?

張美芝:當藥。

老威:內服還是外用?

張美芝:當跌打損傷藥外用。後來聽說,我兩個親人的舌頭被他們割去,交給了當地的民兵連長。因為那時的醫療條件比較差,而這個模範連長在執行抓捕任務時,被狗咬傷了大腿。不曉得是不是報應,那腿傷感染化膿,一兩個月都不結疤。人家採了很多草藥,搗碎包紮;鄉里區裡的衛生所﹑還有民間的郎中都看了治了,就是不見起色。人家急了,就照高人指點,把我親人的兩根舌頭陰乾,切成片,捻成粉,撒在傷口上。

老威:果真有效嗎?

張美芝:按理說應該有特效,可人家用舌粉天天敷,不僅無效,而且還潰爛成了碗口大的一個洞。人家起不來床,呻喚了20幾天,被十幾個民兵護送著,又是擔架又是車,輾轉一個多星期,抬到武定縣城。結果還是搶救無效。死了以後,喪事辦得很隆重,鄉里開了追悼大會,區政府派人來念悼詞,人家被追認為「革命烈士」。

楊思仙插話:

我和弟弟看見死了的爸爸、舅舅,感到非常害怕,因為那已不是平時所熟悉的長輩了。他們血肉模糊,胸口翻開比湯碗還大的洞,特別是那張臉,猶如一塊被砸碎的玻璃,到處都裂著縫。媽媽面無表情,像在夢遊一般走過去,抬起破衣袖擦爸爸的臉,又轉過頭,叫我拿木桶打水。5歲的我和3歲的弟弟用棍子抬了半桶水回來,媽媽一點一點給爸爸和舅舅擦洗,她咳著嗽,一會兒又發呆,還一下一下拉扯他們的嘴皮,好像要讓豁開的嘴閉攏,但是已不可能了。因為裡面既沒舌頭也沒牙,就一個叫徹底搗碎的圓洞,下巴都快脫下來了。

媽媽給他們洗了大半天,我和弟弟抬了很多次水,餓極了,但不敢出一點聲。天慢慢黑了,我們卻沒有力氣把我們的親人抬進家門。太陽落坡了,風開始大了,鬼哭狼嚎,像些冥空中的爪子,將房上的瓦片翻得誇誇地響。媽媽說,你們進屋吧。她卻又在外面站了幾分鐘,才進來關了門,把我們緊緊摟在懷中。我們擠在爛草堆裡,已哭不出,或者已沒力氣哭了。我在心中叫了無數遍爸爸和舅舅,在我的腦子裡,他們永遠是慈祥的,總是講道理,沒罵過誰,沒動過誰一指頭,見著家裡的長工也總是笑臉。我不懂啥階級鬥爭,也不懂他們為啥非死不可,並且死得這樣淒慘。

張美芝:第二天,我悄悄聯絡娘家的人,用木板板把兩個親人抬上山,草草埋葬了,連個墳包也沒敢留。由於慌張,也由於餓得缺力氣,坑挖淺了,兩個親人的屍骨當晚就叫野獸刨了,肉全啃光,剩下的白骨拖得東一塊西一塊。真是造孽啊。我只好收拾殘骨,重新埋了一次。

老威:唉,人死如燈滅,慘劇總算結束了吧。

張美芝:遠遠沒有結束,遠遠沒有盡頭!在土地改革中,我們家族到底死了多少人?我算算——大哥楊縣長家,大女婿被槍斃,大女兒在極度絕望之中,先用麻繩勒死了自己的孩子,然後服毒自盡;二哥楊大隊長家,二哥和兩個兒子同時遭鎮壓;老三楊區長,也就是我們家,死了父親、舅舅、三兒子、外婆、外公……

老威:都是公開鎮壓的?

張美芝:孩子他外婆是叫民兵活活打死的,他外公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就乘值班民兵鬆懈,用褲帶吊死在監獄裡。我的三兒子死於1954年,民兵在坡上發現了他,就開槍了。我四弟當時才20多歲,結婚沒幾天,由於生性老實,日子也過得平凡。可他也受到家族株連,叫弄去槍斃了,冤啊。

老威:真是人命賤如草啊。

張美芝:應該是人命不如草吧?都長在野外,草和草之間至少平等吧?(未完待續)

──原載《民主中國》

(http://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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