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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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纪元9月3日讯】一个严冬的夜晚,我在床上被拖起来,丢进了派出所。我被推进一间屋子:”你狗日的不在农村 ‘抓革命促生产’,跑回城头吃闲饭,你给我在里头老实点反省!”说完,门被反锁,居委会主任张妈和管段户籍转身离去。

  一股潮湿和霉臭扑鼻而入。我摸到一处墙边空隙地方蜷缩成一团。我总是想着他们刚才把我押出门时;手拿煤油灯立在家门口一直望着我的白发母亲……

我在患感冒。不知啥时,昏昏沉沉中我听到门外夜风中刮进来两个男人的说话声:”那个九娃扯得很,他的妈是反革命现管,他老爹是台湾国民党,明天干脆把他伙倒那些操妹贼娃子一堆办’学习班’,好生收拾他龟儿子一下……”

  是在说我。我屏住呼吸,每个毛孔都渗满了绝望和伤心。我当”孝子贤孙”陪我妈挨批斗受欺凌的情景就像恶梦的犀利的碎片,漫天砍下来。所谓 “学习班”,我已领教过多次。那些棍棍棒棒,绳绳套套的凌辱专政,我已实在没有力气再承受。”文革”抄家,他们要我下农村,要我打我妈,不打,就自己打自己……   我必须赶在天亮前逃出去!我使劲地抬头,动不了。摸到墙头,上接屋檐,爬不出去。有一处像是窗子的小孔,是横七竖八的木头钉的,容易撬开。

  我手拉木条脚抵墙,牙一咬眼一闭,只听得 “嚓”一声大响,窗破洞开。我憋着气一直不敢动,确定他们都睡着了,才像贼一样爬出窗子。我在大门高墙下垫了几匹砖翻身上墙往下一跳--我跑了。   那是1971年冬天,我的罪名是 “没得公社证明”。   往哪里去?家,成了罗网;回农村,一干多里的大山路,腰无半文咋个走?又不会偷又不会抢,要想有路费快逃,三思后只有一个可靠办法--去川医卖血!

  我立即赶到四川医学院 “献血处”。

  “献血拿证件来去后头排起!”身着白衣的女医生在登记,头也不抬,不耐烦地挥手叫我站到一边去。   我木然呆立。一位登完记的中年眼镜对我说,政府规定 “献血”要有证件,单位证明或户口簿都可以。这三件 “法宝”我都望尘莫及。茫然又绝望的我,头重脚轻地在川医空坝子头踩着命中注定的伤心。   没得钱,走不了路;不卖血,又哪来钱?真料不到连卖血都要 “验明正身”!天已擦黑,须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罗鹤君家住九眼桥,他是我的好朋友。从前我当社青倒霉的时候,我们总是 “背时大团圆”,还是只有去找他。

  他揭开蜂窝煤炉子,在坛子里头舀了垒尖尖的一碗米煮起,由我黑起心胀了一顿干稀饭和老泡菜。我把想返乡下和卖血的打算及我的”在逃”告诉了他。他听后长叹一声,闷了好久说不出话来。

  罗鹤是最早的那批1962年上山下乡到茶场种茶树的老知青,为了抢回户口,他头发都愁脱了一半,好不容易回来当上一个工人。他供养着瘫痪在床的白发老母。

  他的家是公房,由隔邻两房椽伸出的那两部分交叠在一起构成他家的屋顶。

  他晚晚都是蜷在母亲脚下睡觉。我来了,只有打地铺。我们披衣坐着,相对无语。半包 “春耕”孬烟打伙抽,包括烟锅巴在内。两颗欲熄未熄的火星在昏暗的煤油灯下闪来闪去……

  “九九,不要喊我们罗娃不上班呵,要遭扣钱……没得米下锅咋个办哟……”罗伯母在床上自言自语唠叨,又像是不停地说梦话。

  罗鹤愁眉苦脸地朝他母亲床头瞪了一眼,回头对我说:“不要多心,她开玩笑的。”我,开不了腔。   “九九,你把年过了再来歇嘛,他们要来查夜,唉,咋得了哟……”

  罗伯母的声音凄凉悲哀,我好想马上离开,正欲开口,罗鹤呼地一口吹熄了煤油灯,说了声:“睡觉!”我们俩钻进被中,烂席铺地,好冷!

  罗鹤的户口在单位上;商量后,我们只有去找社青朋友正虎。为免难堪,罗鹤撒谎说我找到份临时工,借他的户口簿去登个记,当天归还。正虎毫不犹豫,爽快地把他家的户口簿借给了我 (我非常歉然,当我手捧着那张贴有我照片的”献血证”时,他恐怕至今还不晓得是用的他的名字卖的血)。

  我终于”审查”过关,登记领了”许可单”。我满以为当即就可以喷血收钱。”你明早来查饿血!”那身着纯白衣衫的女医生口气有如那冰冻的天气。我忙问啥子叫“饿血”?她翻起像她衣服一样的眼白,对我大声说就是空起肚子不吃饭抽血化验。我忙说我已饿了快一天现在就想抽。这句无知的傻话惹出一个旁边男人的气话:”你才饿了大半天,老子饿了三天还没有抽成呢!硬说老子的血有问题,日他妈哟,这二年哪个的血有好纯嘛咋个!”

  血,化验出了结果:血型A,色度十三。没得病菌没得杂质扬层高,纯得痴!

  喷出的血,共300CC。官方牌价每百CC人民币拾元,合计人民币共三十元。另外,发给了肉票半斤,白糖票一斤,糕点票一斤。

  血,是我的父母给我的,也正因为父母,我不得不逼它倒流出来。我一无所有,有的只是蠢蠢欲动的青春,一堆肉一把骨头和一汪烫血。如果还有什么,就是那像无边无际的雾形成的网一样使我怎么也挣不脱、逃不出的、娘胎中带来的、莫须有,赎不完的罪名了。

  22岁的我,少了点鲜血,多了点思想。

  罗鹤君陪我来到火车北站。昏暗的天空,昏暗的情。

  一个黄书包,内装一个瓷盅,一把牙刷,一张破毛巾,两件内衣裤外搭两个冷馒头 都是罗君相赠的家产。我把那血染成的”三根杠子”(当时10元一张的钞票俗称 “杠子”)和罗君给我的”满天飞”(当时对全国通用粮票的雅称),深藏在”灌县”(指最隐蔽最贴身的荷包)中。如果还有什么带上了路,就是那一颗已破碎得难以粘合的心!携带的这一切,很小很轻,却又很沉很重。

  终于,我算可以理直气壮地逃了!

  我感到我像被抢去了什么,很不甘愿当傻瓜出那么多钱去买成都至西昌的全票。

  去年队上分口粮我还要倒补十多二十元;路上到盐源县还要转乘汽车,要在西昌住旅馆。回到队上没得米、没得油、没得盐,没得……但为了顺利地进站上车,我用几毛钱买了到一个小站的车票。

  在迸站口,我和罗鹤君使劲地握手。离别好像被握成了灰,眼前的故乡,脚下的土地,云和天都在渐渐化成空白。我俩用潮湿的眼睛说了些话,到底是啥子意思,他不知道,我也不晓得!

  火车终于启动了!小站短途票是无座位的。没关系,盘腿坐在两车厢连接的空隙处。脑壳一埋,双手一抄,眼不见,耳不听,心--乱跳!

  一千多里路,300 cc 血,咋个睡得着?!

  车,轰轰隆隆;人,迷迷糊糊。唉,我的命运真像这鬼火车,不知道快慢,更不知道哪一站才是我的终点。

  买有车票的人,仿佛持有公民权。他们可以在自己的位置上说话看书,可以在车厢内自由地走来走去,可以神情自若,从那玻璃窗中观山望景。但我和我之类 “赶飞车”的人就只能规规矩矩,不敢乱说乱动。而那些窗外绿水青山,夕阳黄昏,对我,不过是转换快速的空镜头。

  理所当然的查票开始了。刚好,我吃了半截冷馒头和两个大站的”欺头”。立时,我看到车头方向的人由多而少,不断地往车尾方向退却移开。撤到我的地盘时,我已敏感到”战况吃紧”。

  运气转好。紧挨餐车的连接处菜筐子旁恰好放了张凳子,我一坐下就不想起来。过了大概半小时,”查票的机器”又像篦子梳乱发一样刮过来。一大拨男女乘客,像鸭子一样被赶进了餐车。起码有不下30个 “飞车流民”。依照我的办法判断,中间有工人农民,但至少有一半是知青。

  “大型冷餐会”开始了,我缩在门边听得分明:阵阵粗言秽语声,嘻嘻哈哈声,搜查行李的乒乓声,打人声,求饶、辩解、对抗……声声人耳。

  又到一站,我把头伸出去良久,外面在下毛毛雨,天阴沉可怖,又黑又冷。”俘虏”们被赶下了车。   一声汽笛长鸣,刺耳又凄凉。火车;缓缓启动了。我的头仍伸在窗外,我看见几十个人挤在一起,像石头一样立在空旷中,又用像石头一样的目光送着缓动的列车。我清楚地记得,人堆中,有几个女知青抱头在哭,一个男知青跳起来追着列车大骂粗话。

  我划着十字,暗自庆幸自己公然还可以继续蒙混下去。

  “起来!”我好梦惊醒。昏沉中两三个人七手八脚边吼进把我从凳子上扯下来。我反应过来:风水轮流转,该我遭了。

  我被押着边想边走乱打着主意,冷不防,身后跟着我的工人师兄突然拍了我的肩膀:”小伙子,你下到哪个地方?” 当我回答是下在西昌盐源彝族自治县时,他说他有个表弟,是第九中学的,也下在盐源。一边说,一边递给我一根”飞雁”牌香烟,我饿虾虾般地吞云吐雾起来。他把我拉到一车厢连接处,小声告诉我说,今天晚上有规定,凡是抓到混车的,一律要 “取重”,我再混,肯定混不下去了。我说这阵已是后半夜了,明天早上就到西昌了,要是下一站被赶下车,简直就惨了!他迟疑了一下,又说,办法倒是有,就怕我不会干。我说只要明天能到西昌,没得啥子怕头。他设开腔,推了我一把,意即要我朝前走,我也不便多问。

  在一截列车员休息的车厢连接处,他突然把我往侧边一掰,指着车门口对我说:“这道门是背向站台的,到西昌都不会开,你坐在门口梯子上,拿根绳子把自己绑好,天黑,没得人会发现,你敢不敢?”我说,只要不让补票挨罚赶下车,哪怕坐车顶都敢。他又叫我小心点,万一被发现,千万不要说出是他出的主意,不然他要挨事遭扣工资。说完,他不知从哪里扯了根粗绳子递给我,教我用中间绑在腰杆上,两头绑在铁扶手上。前后一看无人,他赶紧拿出钥匙打开车门。一股大风扑面而来,外面好黑!他帮我把腰部绑牢,又捆好一边的扶手,对我大声说了句:”千万把细点,注意安全,不要睡着??!”门,被他推过来锁死。我急忙用剩下的那半截绳子把右边的扶手绑紧,生怕脱了,又用绳头穿过自己的皮带,多余的绳头挽在手上,把书包垫在屁股下,一动不敢动,死抓住铁扶栏,平生第一次开始了这惊险恐怖的旅程。

  列车,像巨大而疯狂奔驰的远古爬虫,我,仿佛是那一丁点儿依附在这大爬虫身上的瘀块,我承受着它所承受的。

  ……

  模模糊糊的已经不是山,闪闪烁烁的水也已经不是水。脚下轰轰巨响,已被瞬间飞快的掠影磨擦成碎沫。车轮,碾着人形,一排排树木弯腰在我眼前嚎啕喊叫。一块块高大斜刺来的峭岩,像一扇扇阴森的黑门为我打开;无边的地平线在反着暗绿的光。闭目,被白发的老头,缺牙的老妪以及赤裸小孩掐着颈子;母亲,挥着一条又长又白的纱巾在我身后哭泣追赶。风,被可怕的时空压迫而猛烈劈来的风,像千万根无情的针头扎进我的肌肤。我被捂住口,不能喊叫;我被堵住鼻孔,不能呼吸。乌云和乱雨,拧成一条黑白的带子紧勒住我的咽喉,蒙住我的眼睛。我由发抖而疼痛,由疼痛而麻木。身体开始僵直……只有我的牙齿在牢牢地坚定地紧紧咬着那钢铁的三个宇:我--不--死!

  我实在记不起最后是怎样捱到天亮的。我只记得天微明,火车到了西昌站,好久我都解不开绳子。身体,像冰块般不知咋栽下地的;头发、衣领和耳朵湿透了,不知是雾水、雨水还是泪水。脸上、身上扑满煤烟灰,脚杆和头被许多飞溅起的小石子撞起包,眼睛好久好久痛得睁不开。由于太久的咬牙,嘴唇也出血了……   我一生坐过车顶,站过挂勾,蜷曲过坐位下边,隐藏过车厢内的行李架上……我知道,在这样的生命航程中我一旦被抛下,便只有沉沦,堕落或死亡……

  我的命运真像这辆鬼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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