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从万里走北海岸，过金山、石门，以蛙跳方式，走访了几处精华海岸，离开麟山鼻岬角之后，继续前进三芝。本想绕往淡水，完成北海一周，但经过三芝时，看见了“源兴居”及“三芝旅游服务中心”的标志，临时又改变主意，绕进了三芝市区。
我不熟悉三芝的街道。这一、两年，虽然来过几次三芝乡，都只是在三芝边境闯荡山林古道，还不曾进入市区。穿过热闹的三芝市区，一路跟着指标走。从市区通往旅游服务中心的这条道路，新颖笔直，两旁植树，树下种花，花朵红艳多姿。
不久，就看到了三芝旅游服务中心。三芝旅游服务中心就位于源兴居之旁，颇具规模，它的全名是“三芝旅游服务中心暨名人文物馆”，是由“北观处”(注1)所设立的。“北观处”在野柳、白沙湾、观音山及三芝共设立了四个游客服务中心，其中三芝旅游服务中心虽然位于北海岸风景特定区的边缘地带，却最具规模，建筑格局更胜于阳明山国家公园的游客服务中心。“北观处”的组织层级岂会高于“阳管处”(注2) ？这规模应是来自于“总统故乡”的加持。
三芝旅游服务中心占地约两公顷，建筑美轮美奂，设施新颖完善，工作人员服务亲切，软硬体皆佳，是一处值得造访的旅游休憩之处。工作人员说，旅游服务中心去年十月才开幕，并没有大力宣传，所以很多游客还不知道北海岸有这个旅游服务中心。我倒觉得这不是主因。北海岸国家风景区的精华景点都集中于海岸线，旅游服务中心设置的地点却偏离主要的观光动线，恐怕才是无法聚集游客的主要原因。
旅游服务中心的展览内容包括了三芝乡的人文历史及北海岸的风景名胜，其中的“三芝名人文物馆”，展览四位出身于三芝乡名人，包括台湾第一位医学博士杜聪明、第一位国际音乐家江文也、第一位民选总统李登辉及立法委员卢修一，都是我熟知的名人，引起我的参观兴趣。我曾走访杜聪明博士位于车埕的故居；音乐家江文也诞生于三芝乡埔头坑，四岁时返回厦门，十二岁时前往日本求学，二十几岁音乐才华获得肯定，在各项音乐比赛中屡获大奖，受到国际瞩目，后来却在声誉如日中天之际，选择回到中国大陆发展，此后生命历经曲折起伏。在台湾，他的作品曾经长期遭禁，被刻意遗忘，年轻一代认识他的人恐怕并不多。
四人之中，李登辉及卢修一则是属于政治人物。同样是政治人物，卢修一的展览文物，以“爱得不得了”为标题，显得浪漫有情味。卢修一以疼老婆而闻名，却以五十七岁英年早逝。橱窗内正好放着一张二十三年前的今天（1982．4．22），他写给太太陈郁秀的祝贺生日卡片，我读卡片上面的字句时不免感到遗憾与感慨。卢修一博士曾留学欧洲比利时及法国，为优秀的知识菁英，三十四岁返台，进入大学从事教职，曾任文化大学政治系主任，民国七十二年却因涉及台独叛乱案而被捕，受感化教育三年。卢修一出狱之后，无法受聘于各公私立大学，处处碰壁，后来参与政治，从此走上不一样的人生路。一个爱家又疼老婆的男人选择从政，尤其是在威权体制的时代从事民主运动，心里的挣扎恐怕不小。卢修一的政党色彩鲜明，列入三芝名人馆，在党派对立、政治恩怨分明的台湾政治生态里，日后若主政者轮替，或许会有不同看法，至于“爱得不得了”的人性诉求，我想应该能轻易地跨越党派的鸿沟，能引起参观者情感上的共鸣。
前总统李登辉则是三芝名人馆展出人物里唯一的当代人物，也是知名度最高的一位。若没有他，三芝旅游服务中心、名人馆或许不会设置于此地，或许也不会有如此规模。至于橱窗内展出的资料，我并不陌生，都是我从青年时代至今所亲身经历过的时代变化。关键只在于如何解读而已。
我不否认我对于李登辉总统有一种特殊的情结，这并不是基于我认同或不认同他个人的政治思想，而是他做为他所成长的那个时代的一位象征人物。李登辉出生于日据时代大正十二年（民国十二年），我的父亲也出生于那一年。父亲逝世至今已将近九年，有时候我看见电视上的李登辉身影时，总不免会忆起父亲。如果父亲还健在，或许就是这般的白发模样。
我的父亲是振兴家族的重要人物。台湾光复那一年，父亲二十二岁，正值年轻，充满冲劲，决定弃农从商。兄弟四人，我父亲排行最小，兄长三人讨论后，支持他的想法，并将家族仅有的积蓄四万元交付予父亲，与朋友合资设立铁工厂。父亲凭着日据时代所受的教育，以一口流利的日语，此后往来经商于日本、越南、泰国、印尼等地，此后数十年间，事业蒸蒸日上，而事业营利盈余则归公，分享兄长，使家族各房利益均霑，因此父亲在家族内之中享有极高的声望。
然而，民国七十三年，父亲六十一岁晚年之际，却发生事业危机，又因脑溢血而住院开刀，遭受事业、健康的双重打击。此后几年间，父亲平日沉默寡言，酒后则时而胡言乱语，大抵自年轻以来的压抑心情都在那几年间无忌讳地宣泄出来。酒后行为举止虽然失当，但做子女的岂不能理解其心情呢？
七十岁时，父亲颇思东山再起，欲以厂房土地向银行借贷，再投资钢铁厂，终于被家人所劝止，母亲不免骂他是“老番颠”，而我倒是很能理解这种老骥伏枥的心情。
虽然我与父亲的年纪相隔近四十年，生长的时代不同，但我能体会属于他那个时代特有的郁闷心情。我这些年来，很少与人谈论政治，也极少在朋友面前臧否台湾当前的政治人物，倒并不是因为政治人物都可喜可爱而无可非议，而是因为疼惜这些政治人物背后所象征及所连系的族群情感。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上一代传承下来的历史情感包袱。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我四十岁之前，走过父亲曾走过的路，四十岁之后，则在人生的道路上，决意走自己的路。个人的人生路其实不难抉择，只要心意已定，能不计世俗毁誉眼光，大概就能不受旁人的影响。然而国家社会道路的选择则就显得复杂困难多了。道路分歧，归途各异，顾此则失彼，顾彼则失此，我年轻时，不免为此感到困惑而茫然。四十岁之后，才能思虑逐渐清明。
我所认同的国家社会道路并不复杂，以孔孟儒家理想为依归，简单而明白。论语二十篇，孟子七章，谈国家定位，只在乎能否实行王道与仁政而已。至于孟子见梁襄王，梁襄王问：“天下恶乎定？”孟子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不嗜杀人者能一之。”这个道理应足以放诸四海，可以跨越淡水河、浊水溪、台湾海峡、日本海及太平洋。
从旅游服务中心的侧门走出去，就来到了源兴居。这里是李登辉总统的出生地。我对古厝一向有兴趣。源兴居为典型闽南三合院格局，主结构及右侧护龙保存地相当良好，左护龙已经过改建，但整体仍然古朴盎然。今天源兴居不见人踪，古厝前的小摊贩也未营业，显得冷清寂寞。
其实源兴居就只是一般常见的农家古厝而已。古朴的红砖老屋及院前老榕树，颇能引起旅人的思古幽情，但源兴居能够盛名远播，主要还是因为这间房子诞生了一位总统，这里是总统的故乡。所以有一阵子，每当到了假日时，这附近车水马龙，交通为之打结。好奇的游客蜂拥而来，想一睹总统故乡的风采，想捕风捉影，想一探吉地龙穴风水地理。而随着李登辉总统卸任，国家又产生了新的总统和新的总统故乡，源兴居便渐渐由绚烂归于平淡，恢复原本的宁静岁月。
这种光景变化，虽然不免引起旅人的感怀，但还是符合了大江东去，这千古不变的历史法则。
旅记日期：2005.05.10 (旅游日期：2005.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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