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守望者(2)
這個有權在郡政府台階上吻她的人叫亨利•柯林頓,與她青梅竹馬,是她哥哥的好友,若是再繼續像這樣親吻她,也會成為她的丈夫。愛人可以隨心所欲,嫁人卻得門當戶對,這句諺語幾乎可以說是她內心的直覺。亨利與琴•露易絲便是門當戶對,此時的她並不認為這句諺語太過嚴苛。
他們倆手挽著手走下軌道去拿行李。「阿提克斯還好嗎?」她問道。
「今天手和肩膀讓他飽受折磨。」
「這樣就不能開車,對吧?」
亨利將右手手指彎到一半說:「頂多只能彎成這樣,合不攏。每次發作就得讓亞麗珊卓小姐替他綁鞋帶、扣衣釦,連刮鬍刀都沒法拿。」
琴•露易絲搖了搖頭。她年紀已經大到不至於痛罵這種事不公平,但要她內心毫不掙扎地接受父親這種殘疾,卻又嫌年輕了些。「他們就不能做些什麼嗎?」
「你也知道沒辦法了,」亨利說:「只能每天服用七十克的阿斯匹靈。」
亨利拎起她的沉重行李,兩人一起走回停車處。她心想自己若是到了成天病痛不斷的年歲,不知會怎樣。恐怕很難像阿提克斯這樣:要是問他身體如何,他會告訴你,但他從來不會主動抱怨;這個脾氣一直沒變過,所以要想知道他身體有無不適,就得開口問他。
亨利之所以會發現完全是出於巧合。有一天他們在郡政府的卷宗保管室查一筆土地所有權,阿提克斯拖出一本厚重的抵押登記冊時,臉色瞬間轉為慘白,登記冊掉落在地。
亨利問道:「怎麼回事?」
阿提克斯說:「類風濕關節炎。麻煩你幫我撿起來好嗎?」
亨利問他這種情形多久了,阿提克斯說六個月。琴•露易絲知道嗎?不知道。那麼最好告訴她。
「要是跟她說,她就會跑回來想要照顧我。這種病唯一的療法就是別讓它給擊垮。」話題就此結束。
梅岡城的人都說再也找不到比亨利•柯林頓更好的年輕人了。琴•露易絲也這麼想。
亨利來自梅岡郡南端,出生不久,父親便丟下母親走了,全靠母親不分日夜在路口的小店裡拚命工作,才讓亨利一路念完梅岡城的公立學校。打從十二歲起,亨利就寄宿在芬奇家對街,這件事本身便足以提高他的地位:他是自己的主人,不受廚子、園丁與父母管束。
此外他也大她四歲,在當時起了重要影響。他會捉弄她,她則崇拜他。十四歲那年他母親去世,幾乎什麼也沒留下。店面出售後的一點錢由阿提克斯負責處理,她的葬禮便花掉了大半;阿提克斯又拿自己的錢偷偷添補進去,並且替亨利找到打工機會,放學後就到「五分叢林」超市去當收銀員。亨利畢業後從了軍,戰爭結束便進大學攻讀法律。
大約就在同一時間,琴•露易絲的哥哥突然猝死,待這噩夢一過,原本打算把事業交給兒子的阿提克斯便開始尋找另一個年輕人。他當然也就雇用了亨利,而很快地亨利也成為阿提克斯的助理,成為他的眼和手。亨利向來尊敬阿提克斯,不久這份敬意之中摻雜了愛,亨利開始視他如父。
他並未將琴•露易絲當成妹妹。在他離家上戰場、上大學那幾年,她已經從一個穿著吊帶褲、任性又凶巴巴的小孩,徹底長成一個講理的人類。他利用她每年回家兩星期的時間開始與她交往,儘管她的舉止仍像個十三歲男孩,也謝絕大多數女用飾品,他卻在她身上看見非常女性化的一面而墜入愛河。
她很隨意便能吸引他人目光,多數時候相處起來也很隨和,但她絕不是個隨便的人。她有一顆難以滿足的心是他無法想像的,但他知道她正是他命定的人。他會保護她,他會娶她。
「厭倦紐約了?」他問道。
「沒有。」
「這兩個禮拜全權交給我安排,我會讓你厭倦它的。」
「你在做什麼不當的暗示嗎?」
「是的。」
⋯⋯
亨利停下車,關掉引擎,轉頭看著她。她看得出他認真了:因為剪成小平頭的頭髮豎起,像把發怒的刷子,臉色脹紅,疤痕的顏色也隨之轉深。
「親愛的,你是要我用比較紳士的方式說嗎?琴•露易絲小姐,我如今的經濟狀況已經能夠養活兩個人。而且為了你,我也像古代的以色列一樣,在大學這片葡萄園裡與令尊辦公室這座牧場上服侍了七年………」
「我會叫阿提克斯讓你再待七年。」
「可恨。」
「還有,」她又說:「那應該是雅各。不對,他們是同一人。他們的名字在聖經裡總是每隔三節就改一次。姑媽好嗎?」
「你明知道她三十年來都很好。別想轉移話題。」
琴•露易絲挑了一下眉毛,板起臉來說道:「亨利,我會和你談戀愛,但不會嫁給你。」
完全正確。
「別這麼幼稚可恨好嗎,琴•露易絲!」亨利說得急了,一時忘了通用汽車最新的簡便操作方式,又是伸手抓排檔桿又是重踩離合器。採取這些動作未果之後,他用力擰一下發動引擎的鑰匙,按下幾個按鈕,大車這才沿著公路緩慢而平穩地滑行。
* * * * *
阿提克斯迅速地拉起左袖口,隨後又仔細地將袖口推回原位。一點四十。在某些日子裡他會戴兩只錶,這一天他就戴了兩只:一只是孩子們還在襁褓中時就有的老鏈錶,另一只是腕錶。前者是習慣,後者則是在他手指無法伸進懷錶口袋時用來看時間的。
昔日的他高頭大馬,如今卻被歲月與關節炎壓縮成中等身材。上個月滿七十二歲了,但琴•露易絲總以為他還徘徊在五十五、六歲左右——她記不得他更年輕的模樣,但他似乎也沒有變老。
他坐的椅子前面擺著一個鐵製樂譜架,架上放的是《艾爾杰•希斯之怪案》。阿提克斯微微向前傾,以便更明白地表達對閱讀內容的不滿。陌生人不會在阿提克斯臉上看見氣惱神色,因為他鮮少表露出來;但若是友人就應該知道他很快會冷冷地「哼」一聲,因為他眉毛已經上揚,嘴唇也抿成一條優美的細線。
「哼。」他出聲道。
「怎麼了,親愛的?」妹妹問道。
「我不懂,這種人竟然敢厚著臉皮發表他對希斯案的看法。簡直就像費尼莫•庫柏在寫威弗利一系列的歷史小說。」
「怎麼說呢,親愛的?」
「他對於公務人員的廉潔有一種幼稚的信心,而且似乎認為國會相當於他們英國的貴族。對美國政治一點也不了解。」
他妹妹注視著書的套皮。「這個作者我不熟悉。」她說道,這書也從此被打入冷宮。「好啦,別擔心了,親愛的。他們不是該到了嗎?」
「我不是擔心,珊卓。」阿提克斯覷了妹妹一眼,暗暗覺得有趣。
她是個難纏的女人,但總好過讓琴•露易絲待在家裡一輩子不快樂。他這個女兒一不快樂就會像遊魂似的,而阿提克斯希望自己身邊的女人能過得輕鬆自在,而不是隨時都在清菸灰缸。◇(待續)
——節錄自《守望者》/麥田出版公司
責任編輯:張嘉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