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還沒有結束的時候,牽藤夫婦就離開了深圳。原因是,牽藤的男人長興,在工地上幹活時,從作業的吊車上失腳摔下來,傷了一條腿。受傷的理由總離不開一個禍不單行,假如也是萬萬千千個:假如那時候不那樣……結果就不會是這樣。然而,結果只有一樣,長興從高空下迎接他的水泥地面被拾起來,轉而送進了潔白的醫院,全身鋪的蓋的一律溫柔軟和,連斷掉了的腿也一併打上石膏—-從此,再也幹不了體力活了。男人少了一條腿。
牽藤板著一張災難中的臉,如常地在按著每日的路線圖穿梭,照著時間表準時出現在各戶業主家,上工幹活。她是個不哭的女人,在這個城市,流淚有什麼效果呢?有什麼用途呢?她才來深圳的時候,就懂得這道理。誰哭贏過這個龐大無情的城市?她還真沒見識過。灰冷冷的風雨裡,深藍大道車如流水,霓虹燈光在雨季裡繁華地綻開。她的長興留在病房裡,不用在這天氣穿著潮乎乎的工服、膠鞋去爬高攀低了。照例地,忙上一上午,在玫瑰家裡才可以歇口氣,她給自己倒了杯熱水,在茶几上的煮水果茶的木瓜牛奶的角料裡過了一遍,惡狠狠地喝著。然而,杯子裡那杯說白不白說稠不稠的,取意於奶茶,然而又不曾取得半點奶茶精華的灰灼的熱水,一瞬間就刺激了她。那種腥的,生的,發餿的變質了的牛奶和木瓜的氣味,比刷鍋水,變質的牛奶,比爛熟的木瓜更加難聞的氣味,叫她惡狠狠地喝下去,又迫不及待衝到洗手盆前,惡狠狠地吐出來。
浴池裡,照例地泡著幾件待手洗的緋薄的內衣,輕得像個死了的淫婦浮上了水面。牽藤發出了破天荒的大動靜,隨即很覺醒地豎起耳朵,聽一聽屋子裡的動靜。門後邊照例是靜謐的,連翻身和被驚醒的夢囈都無。她推推門,原來只是虛掩著,裡頭的窗簾低垂,薄被橫陳,大鏡子前的地毯上,扔著打開的脂粉盒、香水瓶,從櫃門裡拽出來沒被放回去的衣衫。玫瑰昨晚不曾回來,或者是大清早被人就出去約會了。
牽藤繞過那些鏡子和瓶子,唰唰地,拉開窗簾。一天一地的雨水,在綠色玻璃窗前織著雨簾,房間裡,那種一如氣場的虛空,帶著些些的甜蜜、嬌慵、傷感。還有一些,潛伏在壁角門後的,異樣的情愫,毛茬茬的,惹人心跳的激素,那是情欲,風一樣的迴旋在這個玫瑰色的房間裡,處處都是昨夜風月的遺情。
牽藤光著腳,惡狠狠地掠過地毯,操起吸塵器,開始清理地板,她擦過了傢俱,地板打過一層蠟水,整理過沙發,洗過了浴池的衣衫。進了廚房,打開馬夾袋裡的蔬菜,開始燒飯。她昨天燒的菜,還原復原地擺在餐臺上。筷子、湯勺的位置上,還看得見她昨天精心的手勢。天氣是暖暖的甜酒釀一樣的雨天,菜在常溫裡擺了一宿,蔥薑蒸海魚變味了,青菜呢,黃皮老葉地臥在菜湯裡,粥呢,散發出類似米飯餿了發酵了的氣味——玫瑰不在家。根本上她昨天就不曾在家。
她沒通知阿姨,給她留一張紙條,或者發一條短信。根本上她不在意,即便阿姨老老實實地買了菜,燒了飯,浪費了,那又算得了什麼呢?什麼都算不上,妨礙得了什麼呢?(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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