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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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暮春時節,我收到王雯麗一封信,信中附傷春詞一首,曰《尋春》調寄《雨霖鈴》:
「東風搖落,杏花飄盡,樹頭寂寞。南園踏遍無語,何處得春神芍藥。撫手喃喃輕問,那疏綠枝萼。惜殘紅,無奈依泥,脈脈慇勤誰來掇。川南塞北迷煙漠,是否知,異夢同床說。驚心冷露浸石,歎此身,永無圓月。柳絮無歸,終有多情大地依托,看紫燕,來去雙雙,哪管春情薄。」
我感到其詞中有無限哀怨,又反覆看了幾遍,隱隱約約猜想她在川南老家已結婚了,只是出於無奈,婚姻大不稱心,只得以滿懷情愫,寄於賞景吟詠之中。我想如何安慰她呢?盤算碰到詩友,一道寫些信給她。
一天中午飯後,接到一封長白山下的來信,看封面的字跡,是李承德的。打開一看,大吃一驚。信中詳細記錄了巴桑大哥遇車禍身亡的事。
李的信寫道:「四月七日晚,巴桑大哥騎自行車,沿城西幹道,由南向北,至瓜園處左拐,企圖穿越馬路。此時一輛五噸貨車,由北向南急駛,撞到巴桑,人撞出15米,自行車撞出30米,眼鏡撞出50米,飛在遠處的人行道上。司機及行人遂於十分鐘內送巴桑至工人醫院,醫生派護士組織搶救,掛上鹽水,便無人多管,巴桑同事請醫生盡力,醫生或曰CT機已壞,或曰需傷者單位最高領導到場。巴桑同事遂往返五次,請巴桑單位之首腦赴醫院簽字。此公不願動身,至第五次方說:『已派辦公室主任吳某前往,他也是革命幹部嘛。』爾後醫務人員或談笑風生,或閒遊漫步,約三小時後,昏迷中巴桑突然急促大喘數十口,終而心臟停止跳動。填寫死亡鑑定時,醫生護士因死者身份一欄填革命幹部還是科研人員一事,足足爭論半小時之久,個個或面紅耳赤,或嘟嘟囔囔,或拍案而起,或拂手義憤。」
看罷來信,我腦如灌鉛,喪魂失魄,不斷回憶火車上相遇,昆明湖聚會的場景。我問自己:巴桑大哥死了麼?不可能吧?他的音容筆貌不時出現在我的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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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光陰一晃轉到晚秋。
一天水芳與楊紅蔓碰到我說:「唉,這兩天晴光甚好,詩社也該聚聚了。」
我說:「那你們去找鮑士奇,再到民院跑一趟,約個時間,叫古麗她們過來。」
正巧這時瓦娜與王雯麗也走了過來,見到我們在商量聚社之事,插話道:「晚秋聚社,正有許多佳景可寫哩。」
水芳說:「幾天前,我去西郊訪友,路上只見到一片菊花,開得正盛,黃、白、紅、紫,許多顏色都有,旁邊有一露天公園,僻靜人稀,我們不如去那裡郊遊一趟,仿那大觀園一班人,也作些菊花詩,豈不是一舉兩得麼?」
楊紅蔓說:「何必跑大老遠的,在這海棠叢邊也一樣可享秋色嘛。你們看。」
順著楊的手指方向,我們看到兩叢海棠樹之間的廣場上擺滿了許多菊花,或濃或淡,或瘦或肥,微幾一吹,輕搖芳片,隱隱一股淡香,慢慢彌來。
楊又說:「做詩原不該講什麼地方,好在大家到一起樂樂唄。我看這個星期天就好。我們還有事,這事文貞兄去找鮑士奇,然後瓦娜去民族學院通知,怎麼樣?」
說完容不得大家商量,楊拉著水芳就走了。我想她一定有什麼要緊的事,故找到替代者,將差事推掉。
星期天,鮑士奇、張武、王文貞、李少川、水芳、楊紅蔓和我先後來到海棠叢邊。或翻閱閒書,或欣賞秋園,或相互閒話。唯楊紅蔓一人支著畫架在一邊畫菊。
過一會,古麗、王雯麗、瓦娜、金芙蓉、徐文、唐英、李鐵山、馬剛一起到來,一陣寒暄與嘻笑後,連任社長鮑士奇說:「今日清景難逢,正是我們大家盡情吟詠之佳時,我們原打算詩題借用《紅樓夢》中湘雲、寶釵擬定的菊詩十二題,也一樣的不限韻,選題實行公開張榜,自由選擇,但今天是十五人,人選一題後,另有三人需各詞一首。請大家說出自己的想法。」
金芙蓉道:「菊詩十二首,必將諸多景物詠盡,剩下三位填詞的必犯雷同,不如此三人不拘題目,好嗎?」
大家稱讚有理。
鮑士奇叫古麗將菊詩十二題寫在一張大紙上,說:「自由選擇吧!這是上帝賦予我們的權利。」
大家紛紛勾選詩題。最後王雯麗、金芙蓉、鮑士奇三人自然是填詞了。
一時,張、王、少川坐在石凳上低頭沉思,水、蔓、王雯麗立於棠下凝望場邊叢菊。古麗、瓦娜二位踱至小池邊來回慢步,垂首思索。徐、唐坐在一長椅上半仰玉面,雙目遙望藍天。金芙蓉立於其後,直視地面。
馬剛、鐵山背著手在棠叢邊小徑上來回徘徊。我與鮑則避開人群,至另一邊桃李園中,尋找靈感。
我一邊走,一邊留心光景,只見秋空青湛,滿園沉靜,雖近蕭瑟之季,卻也到處碧綠,不過枝葉之生氣有些不比仲秋時節。那叢叢菊花,雖不甚嬌艷,然其清影麗色卻使秋園添了許多清雅之氣、俊秀之姿。
又過了一會,有人喊我,回首一看,是古麗,正挽著瓦娜,示意我回到海棠叢下。大家漸漸地圍到一張園石桌邊,各人將自己的詩作寫好,交給古麗。古麗一一收好。
水芳念道:
「憶菊七律,古麗:清霜半夜劫三秋,萬里蒼天碧海流。悵向凋枝尋倩影,空將久夢付悠遊。西風捲掃晨庭寂,殷念勤追彭澤濤。等到他年重九節,黃龍府內美叢稠。」
「訪菊七律,水芳:慷慨陽春駐晚秋,芳園院井任悠遊。誰人妝點籬邊麗,何處飛來月下羞。新菊怎知他日淚,故吟最解我心頭。一叢堆出千般慰,告謝西風散盡愁。」
「種菊七律,徐文:夜護燈魂照影單,逍遙自在雪鉤殘。慇勤土植千年傲,刻意人栽秋卉冠。要在孤中偷美麗,會將欄外樹斑斕。此時最盼重陽節,數朵黃橙數朵丹。」
「對菊七律,瓦娜:月下誰成秋晚妝,思將美酒對清芳。嬌婷彩逐欄邊靜,悵悶憂懸葉面霜。千載人稱君傲世,三秋自語夜來香。凝神徹夜籬邊立,萬怨千仇盡散亡。」
「供菊七律,唐英:校園難如寶殿姝,一枝數朵慰閒餘。三分秋色花頭綴,幾陣清香案上居。惜賞孤姿無相識,怕觀疊翠帶唏噓。從來冷豔凌人世,只自風流構畫圖。」
「詠菊七律,李少川:紅顏攜酒對君吟,白首如今怕問心。落日猶疑癡步苦,搖風正怨細雨霪。叢花自唱清高調,孤旅徒興傲世音。千古風流秋晚節,黃昏露重句難尋。」
「畫菊七律,楊紅蔓:院夜原來空向秋,迴環清水映紅榴。陽春應得陽春趣,畫筆能成畫筆謳。繪翠精神含古韻,添黃香意滿書樓。一輪天月銀光盛,照見勾描尚未休。」
「問菊七律,李鐵山:一夜銀光滿地詩,園清露冷步遲疑。明年是否還開遍,今日何由已應期。海外誰人擎美酒,國中只自訴相思。涼風已報寒霜降,願結同心月上移。」
「簪菊七律,蘇北天民:佳節如期降九州,黃花和月上人頭。人生朝露誰留駐,美景良辰我縱遊。香氣多情浸白髮,芳霜一意染明秋。天星靜照晨飛雁,惜別清姿舉翅悠。」
「菊影七律,張武:冷露微侵北國香,一叢絳紫一叢黃。移來月色芳頭駐,拾得星光翠蒂藏。恍惚嬌魂如黛玉,朦朧傲節是天祥。瓊姿壓地天風軟,搖落秋心問地霜。」
「菊夢七律,馬剛:一夢故園芳氣蒸,月華美酒醉村晨。斑斕綠蝶枝頭會,茂盛黃鬚院井蓬。淡粉沾襟悲昔別,濃蔭拂履慶今逢。醒來露濕庭欄寂,悵望西郊竹影深。」
「殘菊七律,王文貞:惜別陽春舉步遲,西風亂減竹籬衣。幾叢薄翠寒初韻,數片孤黃秋底詩。冷落香魂沾雨細,蕭條傲氣帶霜稀。歲晚人寰誰守節,清園抗雪賴芳枝。」
金芙蓉的《採桑子》寫道:「晴光慢照秋園美。樹樹留青,好鳥嚶嚶,少許風搖碧水明。稻香人醉尋歡趣。淺唱低吟,踱柳穿林,感興誰能分古今。」
鮑士奇的《踏莎行》寫道:「塞上風涼,棠前葉墜。秋聲漸逝園華寐。飄遙滿地走晴光,二三鳥戀無花桂。天外丹霞,雲頭嫵媚,疏籬未曉人沉醉。三秋到處有情深,佳時不在林青翠。」
王雯麗的《八聲甘州》寫道:「叢叢碧葉漸無聲,棠白對黃昏。卷疏林風慢,吹搖殘菊,驚迫園魂。石冷苔蒼池靜,一任落霞屯。緣架籐無語,倦向青雲。君問為何拽步?踏平松土徑,望盡秋痕。想明年此刻,何處論詩文?料時光,無情奔走,歎此身,悲興總山村。誰能解,百團煩緒,孤雁離群。」
大家不免又是一番議論。最後,鮑士奇說:「南川樵客的《八聲甘州》過於悲哀淒苦。」
古麗說:「似也寫出心底真情。『漸無聲』已使人感到時令變易,『對黃昏』不免引起沉寂,『風慢』而吟『殘菊』,將人無限惆悵勾出,一個『倦』字直將秋園冷寂,生氣漸盡之態寫盡了。」
唐英說:「不過下闕似也有些杞人之處。明年有我們,後年還有我們,就是你將來回鄉,我與你離得近,還可以聚論詩文。那時我們在山麓溪邊,舉酒對月,豈不更有雅趣?」
王雯麗只是淡淡一笑,其中帶有不盡淒苦。
水芳說:「金姑娘的《採桑子》中『少許』二字將風形容得有些意思,而『感興誰能分古今』卻翻出新意,頗有哲理。」
古麗說:「有些哲理,但說有新意倒未必準確,你們都知道王書聖王右軍的天下一行書《蘭亭序》吧,那裡有這樣一句話:『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金姐這句原是翻王書聖的意思,但翻得不板,也是難得的。」
我說:「到底鮑兄胸襟不同我們這些文弱書生,自古悲秋怨秋者居多,雖劉禹錫一反眾人之意,有『我言秋日勝春朝』,但過於概念化,倒不如鮑兄的言之有物、酣暢淋漓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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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