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隅之城.美國故事》第一部 歲月的泡沫(14)

蔡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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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前妻的背影

小撒的家,一座兩層木板小樓,建於1970年。

房子太老,春天最愛鬧白蟻。早晨起來,打開車庫的門,地上鋪滿白蟻換下的翅膀,碎玻璃渣似的,亮晶晶一片。

房頂五六年前就該修換。一下雨,二樓的天花板就反潮。某年夏天刮颶風,還伴著傾盆大雨,天花板漏了來不及找工人修,小撒只好用個大鍋來接無根水。梯米聽說後,常笑話小撒,說他家臥室是聽雨軒。

小撒不是沒錢買好房,只是捨不得。他的錢攢著是要留給兒子的。這麼多年含辛茹苦,又當爹又當媽,不就是為這兒子嗎。小撒是連兒子將來讀醫科娶白人老婆的錢都預備了的。

小撒偶爾也會想起被香港人拐走的前妻。那香港商人也奇怪,聽說小撒前妻是米脂來的,哇呀呀一通亂叫,二話不說就拐跑了。

兒子越長越好,雖然有些缺心眼,身體協調性能也差,小撒還是驕傲的不得了。許多年獨守空房的日子裏,他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好好養大兒子。他的要求是,兒子將來不能比梯米活得差。

挨了梯米一把掌,小撒回去一邊罵梯米的娘一邊拿生牛肉和熟雞蛋輪流敷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起來,小撒對著浴室的鏡子照,五條指印已不明顯,只是下眼角附近還略微有些青紫色的瘀腫,猛一看還真發現不了是挨過揍的。小撒又拿熱毛巾敷了敷瘀腫處,就去伺候兒子起床吃早餐。兒子今天要去中文學校。

兒子由小撒的青海父親帶大。四歲以前滿口鄉音,“吸塵器”都說“吸成器”,小撒下班回家就會有種“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感覺。後來兒子忘本了,進了幼稚園,又上了小學,漢字一個都不會寫,口語也慢慢生疏,再也不說吸成器,只說Vacuum。

小撒開始挺高興。兒子伊伊呀呀但卻十分地道的德州腔令小撒十分驕傲,他特別喜歡閉眼聽兒子講話,感覺兒子就是當年征服西部的殖民者後裔。兒子在美國本土出生,天生就是老美。

可是後來,兒子竟然不願跟他講話,真像許多老美那樣。

他主動輪換使用中英文與兒子交流,兒子總是愛搭不理。某日兒子做忍無可忍狀,對小撒道:“爸爸以後不要跟我講話,你講的中文跟英文我都聽不懂!”小撒氣壞了,他覺得唯一的辦法是讓兒子再學點中文,於是強行將兒子送入中文學校。小孩子學語言快,他自己是不行了,只能講一輩子青海英語。

中文學校設在離D大不遠的一所中學裏。小撒開車將兒子送到教學樓門口,泊好車,替兒子拿上書包,牽兒子的手往教室走。豔陽高照的日子,兒子眯縫著眼睛,想避開刺眼的陽光。小撒忙將吊在襯衫上的墨鏡往兒子臉上架,兒子伸手推開難看的老式墨鏡,掃眼小撒,小撒眼角的瘀青在大太陽下像蛇毒驟發,一片陰紫。兒子就皺起小臉:“你被人打成熊貓眼!”小撒乾笑一聲,“爸爸昨天煞車不穩磕著腦袋了。”兒子奮力掙脫他的手:“撒謊!昨天在武館,你被個好壯的人揍的。”小撒只好又陪笑,“你這孩子,快上課吧。”兒子說:“爸爸你先回去。”以往小撒是在教室外面的長條椅上等兒子下課的。現在兒子不讓他等,大約是不喜歡同學看見他爸爸的熊貓眼。

小撒還想爭辯幾句,老師已經來了,正往這邊走。兒子的小臉愈發陰沈。小撒只好作罷,將書包交給兒子,“好好上課,爸爸等下來接你。”兒子說句“別來的太早!”,蹦躂著跑進教室。

小撒心裏咒駡害他被親生兒子瞧不起的梯米,上自己的車,打算在車上等兒子下課。呆了一會兒,車裏悶的很,他下車想抽支煙,看眼整齊乾淨的校園,又覺得不大合適。重新爬上車,猛想起這附近有個華人教會,以前常去,只是兒子最近不是學中文就是練功夫,沒有時間,所以長時間沒去。週末應該有崇拜,那些教友許久沒有聯絡,也不知是死是活的,最近到處裁員。小撒想著,打定主意,把車開出校園。

這是家華人教會,規模很小。一千尺見方的大廳,褐色的吊頂,四周貼淺灰色牆磚,倒也古樸肅穆。前面有個長方型舞臺,左角是架鋼琴,鋼琴邊上豎著兩隻音箱。一位溫雅賢淑的女士正坐在鋼琴邊翻著樂譜,準備等下領唱讚美詩。舞臺下麵坐滿教友。大家穿得比平常略微整齊些,前排幾個更是西服革履。小撒看看身上的夾克,用右手輕輕撣掉左臂上的灰塵。正準備找個位置,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來不及轉身,後面就有人道:“嗨,小撒吧,好久不見了嘛?”

小撒轉頭看見是他從前的同事孫振淮,振淮離開西北電訊後,小撒便一直都沒見過他。他身旁站著太太曉雲。

小撒打量一眼昔日同事。振淮中等個頭,頭髮極其濃密,黝黑的膚色,微突的顴骨上架副茶褐色眼鏡,鏡腳粗壯結實。他的臉上帶著些倦意,精神卻不錯。小撒就道:“老孫啊。怎麼樣,找著工作了嗎?”

振淮立刻點頭,很快聲道:“找到了,找到了。”說著望眼身旁的曉雲,“跟曉雲一個公司。”曉雲在阿克特爾工作,她聽說隔壁部門正在做的產品與振淮以前在西電做的類似,就去找那部門主管,將振淮的工作履歷遞上去。這樣振淮就進了阿克特爾。小撒聽完道聲恭喜。又瞅一眼曉雲,她正側過身子跟幾個剛來的教友小聲說話。小撒依稀記得曉雲和振淮是同年生人,但是曉雲明顯出老些,她的形像與丈夫反差挺大,蒼白文靜,大約是操勞用功過度,頭髮有些發黃稀疏。曉雲發現小撒在看自己,禮貌的對小撒點點頭。小撒心裏不由歎息,人說娶妻求淑女,經驗之談哪!看看人家丟了工作,關鍵時候不離不棄同舟共濟的,不都是這類黃臉婆嗎。這麼想著,腦子裏又浮現出前妻美麗活躍的樣子,不免對自己年輕時重色輕德的毛病檢討懊惱一番。

小撒與振淮曉雲坐在一起,跟著禱告。

禱告完畢,牧師開始講話。牧師是個美國白人,五十多歲,淡褐色頭髮梳理的十分整齊。小撒盯著牧師看,猜測牧師祖先是德裔還是英裔,牧師雙眼忽然一亮,小撒回頭朝著牧師的眼光方向望去,大廳的門被悄然打開半扇,外面走進一個亮麗的東方女孩。

那女孩輕輕盈盈利利索索的走過來,隔著他跟振淮,朝坐在裏面的曉雲笑笑,然後坐在了小撒身邊。小撒看她一眼,她沖小撒嫣然一笑,小撒就覺得有些眼熟。曉雲側過頭來輕聲問那女孩:“曉雯呢?”那女孩張開抹著深紅色唇膏的嘴唇,並不出聲,只做了個“考試”的口型。小撒就想起來,曉雯的同學嘛,耶誕節還跟自己打過牌。

崇拜結束已過十二點。小撒急急趕回學校接兒子。

他把車泊在教學樓旁的小路上,樓裏已經有家長牽著孩子往外走。小撒解開安全帶正要開車門,旁邊刷的駛過一輛車,嚇小撒一跳,心裏暗罵,靠,在校園裏開這麼快。卻見那車已經停下,車上下來一個粉紅色的身影,匆匆朝教學樓裏跑去。這不是剛才在教堂一起做禱告的侯瑩嗎,到這裏來幹什麼。

小撒很快牽了正才吃糖的兒子出來。正碰上校長。小撒不客氣的提意見,你們的點心能不能換換花樣,這種糖太黏了,小孩子的牙怎麼受得了。校長陪著笑點頭:“是的是的,我們會注意調換點心款式的。”小撒滿意校長的態度,也就不再在點心問題上糾纏,說些鼓勵辦校造福華裔功德無量之類的話,牽兒子往外走,只走兩三步,卻又放慢腳步。

不遠處,侯瑩正在跟一個學生家長講話。小撒認識那學生家長,NEC一個部門的經理,小撒在NEC的產品宣傳會上見過他。

侯瑩講話很快,因為對方一副急著要離開的樣子。侯瑩說,我在愛立信做CO-OP,這是我的簡歷,我今年電腦系碩士畢業,GPA4.0……”那人接過侯瑩遞過的簡歷,漫不經心掃一眼,隨口道:“好吧好吧,有機會我幫你遞遞看……”侯瑩笑道:“那先謝了,大家中國人……”話音沒落,那人已牽著孩子走了。

侯瑩嘴裏含著剩下的半句話,倒並未有時間露出沮喪的樣子,又朝另外的教室跑。小撒方才明白這丫頭是來散履歷表的,這裏的學生家長大部份都是搞電腦的。侯瑩是個中等個兒的女孩,膚色非常白皙,白的有些發藍,五官不算太出眾,但是一白遮百醜,再加上精心的修飾,還是很惹眼的。小撒在遠處看她窈窕年輕的背影,忽然有時光倒流的感覺,好多年了,那時他剛來美國,前妻沒有工作,在停車場散發菜單,也是這樣的年輕美好的背影,也是這般急促匆忙……小撒忽然落淚。他和前妻吵呀打呀對簿公堂的,現在根本一點聯絡都沒有,但是他似乎在心底某個角落總保有對她的一份憐愛,無論後來有多深的仇恨,那一點點憐愛始終是抹不掉的。小撒不懂為什麼,他很少考慮這些,小撒就把這簡單的歸為心疼吧。是男人多少都會心疼女人的,天性吧。

兒子很不耐煩,扯幾下小撒的夾克。小撒立刻覺得大太陽底下傷感是件愚蠢的事情。他抽抽鼻子:“啊兒子走吧我帶你去吃霜淇淋。”“No,我要買玩具。”“買吧買吧,吃完霜淇淋就買。”兒子歡呼。小撒把兒子抱上車,自己坐上駕駛座,打著火,系上安全帶。忽然伸手把火熄掉,解下安全帶:“兒子,乖乖等一下,爸爸馬上回來。”

小撒三步兩步跑回教學樓,侯瑩正從一間教室出來。小撒迎上去,用他自己都聽不太清楚的聲音說:“同學,你還記得我嗎?在李陽家的聖誕派對……”侯瑩倒是聽得一清二楚,笑:“當然記得,剛才在教會還見過……”小撒看見她的笑臉,沒那麼緊張了,用稍微自然些的語調說:“可以看一下你的簡歷嗎?我在西北電訊工作。我負責一個小組。”

侯瑩立時收起剛才那種一直掛在臉上的大眾菜式的笑容。侯瑩的眼光在小撒的臉上身上迅速掠過,小撒覺得全身的汗毛被微風吹拂的癢癢起來,小撒的眼睛透過鏡框看了一眼侯瑩的雙眼,小撒心裏說好久沒見過這麼亮的眼睛,小撒覺得自己有一種被雷電擊中的感覺。(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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