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 (74)

吳承恩
font print 人氣: 8
【字號】    
   標籤: tags:

第三十七回   鬼王夜謁唐三藏 悟空神化引嬰兒(上)

  卻說三藏坐于寶林寺禪堂中,燈下念一會《梁皇水懺》,看一會《孔雀真經》,只坐到三更時候,卻才把經本包在囊裏,正欲起身去睡,只聽得門外撲剌剌一聲響喨,淅零零刮陣狂風。

  那長老恐吹滅了燈,慌忙將褊衫袖子遮住,又見那燈或明或暗,便覺有些心驚膽戰。此時又困倦上來,伏在經案上盹睡,雖是合眼朦朧,卻還心中明白,耳內嚶嚶聽著那窗外陰風颯颯。

  好風,真個那淅淅瀟瀟,飄飄蕩蕩。淅淅瀟瀟飛落葉,飄飄蕩蕩卷浮雲。滿天星斗皆昏昧,遍地塵沙盡灑紛。一陣家猛,一陣家純。純時松竹敲清韻,猛處江湖波浪渾。刮得那山鳥難棲聲哽哽,海魚不定跳噴噴。東西館閣門窗脫,前後房廊神鬼。佛殿花瓶吹墮地,琉璃搖落慧燈昏。香爐鞍+倒香灰迸,燭架歪斜燭焰橫。幢幡寶蓋都搖拆,鐘鼓樓台撼動根。

  那長老昏夢中聽著風聲一時過處,又聞得禪堂外,隱隱的叫一聲「師父!」忽抬頭夢中觀看,門外站著一條漢子,渾身上下,水淋淋的,眼中垂淚,口裏不住叫:「師父!師父!」三藏欠身道:「你莫是魍魎妖魅,神怪邪魔,至夜深時來此戲我?我卻不是那貪欲貪嗔之類。我本是個光明正大之僧,奉東土大唐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經者。我手下有三個徒弟,都是降龍伏虎之英豪,掃怪除魔之壯士。他若見了你,碎屍粉骨,化作微塵。此是我大慈悲之意,方便之心。你趁早兒潛身遠遁,莫上我的禪門來。」那人倚定禪堂道:「師父,我不是妖魔鬼怪,亦不是魍魎邪神。」三藏道:「你既不是此類,卻深夜來此何為?」那人道:

  「師父,你舍眼看我一看。」長老果仔細定睛看處,呀!只見他頭戴一頂沖天冠,腰束一條碧玉帶,身穿一領飛龍舞鳳赭黃袍,足踏一雙雲頭繡口無憂履,手執一柄列鬥羅星白玉圭。面如東嶽長生帝,形似文昌開化君。三藏見了,大驚失色,急躬身厲聲高叫道:「是那一朝陛下?請坐。」用手忙攙,撲了個空虛,回身坐定。再看處,還是那個人。長老便問:「陛下,你是那裏皇王?

  何邦帝主?想必是國土不寧,讒臣欺虐,半夜逃生至此。有何話說,說與我聽。」這人才淚滴腮邊談舊事,愁攢眉上訴前因,道:「師父啊,我家住在正西,離此只有四十裏遠近。那廂有座城池,便是興基之處。」三藏道:「叫做甚麼地名?」那人道:「不瞞師父說,便是朕當時創立家邦,改號烏雞國。」三藏道:「陛下這等驚慌,卻因甚事至此?」那人道:「師父啊,我這裏五年前,天年乾旱,草子不生,民皆饑死,甚是傷情。」三藏聞言,點頭歎道:「陛下啊,古人雲,國正天心順。想必是你不慈恤萬民,既遭荒歉,怎麼就躲離城郭?且去開了倉庫,賑濟黎民;悔過前非,重興今善,放赦了那枉法冤人。自然天心和合,雨順風調。」

  那人道:「我國中倉稟空虛,錢糧盡絕,文武兩班停俸祿,寡人膳食亦無葷。仿效禹王治水,與萬民同受甘苦,沐浴齋戒,晝夜焚香祈禱。如此三年,只幹得河枯井涸。正都在危急之處,忽然鍾南山來了一個全真,能呼風喚雨,點石成金。先見我文武多官,後來見朕,當即請他登壇祈禱,果然有應,只見權杖響處,頃刻間大雨滂沱。寡人只望三尺雨足矣,他說久旱不能潤澤,又多下了二寸。朕見他如此尚義,就與他八拜為交,以兄弟稱之。」三藏道:「此陛下萬千之喜也。」那人道:「喜自何來?」三藏道:「那全真既有這等本事,若要雨時,就教他下雨,若要金時,就教他點金。還有那些不足,卻離了城闕來此?」那人道:「朕與他同寢食者,只得二年。又遇著陽春天氣,紅杏夭桃,開花綻蕊,家家士女,處處王孫,俱去遊春賞玩。那時節,文武歸衙,嬪妃轉院。朕與那全真攜手緩步,至御花園裏,忽行到八角琉璃井邊,不知他拋下些甚麼物件,井中有萬道金光。哄朕到井邊看甚麼寶貝,他陡起凶心,撲通的把寡人推下井內,將石板蓋住井口,擁上泥土,移一株芭蕉栽在上面。可憐我啊,已死去三年,是一個落井傷生的冤屈之鬼也!」

  唐僧見說是鬼,唬得筋力酥軟,毛骨聳然,沒奈何,只得將言又問他道:「陛下,你說的這話全不在理。既死三年,那文武多官,三宮皇后,遇三朝見駕殿上,怎麼就不尋你?」那人道:

  「師父啊,說起他的本事,果然世間罕有!自從害了朕,他當時在花園內搖身一變,就變做朕的模樣,更無差別。現今占了我的江山,暗侵了我的國土。他把我兩班文武,四百朝官,三宮皇后,六院嬪妃,盡屬了他矣。」三藏道:「陛下,你忒也懦。」那人道:「何懦?」三藏道:「陛下,那怪倒有些神通,變作你的模樣,侵佔你的乾坤,文武不能識,後妃不能曉,只有你死的明白。你何不在陰司閻王處具告,把你的屈情伸訴伸訴?」那人道:「他的神通廣大,官吏情熟,都城隍常與他會酒,海龍王盡與他有親,東嶽天齊是他的好朋友,十代閻羅是他的異兄弟。因此這般,我也無門投告。」三藏道:「陛下,你陰司裏既沒本事告他,卻來我陽世間作甚?」那人道:「師父啊,我這一點冤魂,怎敢上你的門來?山門前有那護法諸天、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教伽藍,緊隨鞍馬。卻才被夜遊神一陣神風,把我送將進來,他說我三年水災該滿,著我來拜謁師父。他說你手下有一個大徒弟,是齊天大聖,極能斬怪降魔。今來志心拜懇,千乞到我國中,拿住妖魔,辨明邪正,朕當結草銜環,報酬師恩也!」

  三藏道:「陛下,你此來是請我徒弟與你去除卻那妖怪麼?」那人道:「正是!正是!」三藏道:「我徒弟幹別的事不濟,但說降妖捉怪,正合他宜。陛下啊,雖是著他拿怪,但恐理上難行。」那人道:「怎麼難行?」三藏道:「那怪既神通廣大,變得與你相同,滿朝文武,一個個言和心順;三宮妃嬪,一個個意合情投。我徒弟縱有手段,決不敢輕動干戈。倘被多官拿住,說我們欺邦滅國,問一款大逆之罪,困陷城中,卻不是畫虎刻鵠也?」那人道:「我朝中還有人哩。」三藏道:「卻好!卻好!想必是一代親王侍長,發付何處鎮守去了?」那人道:「不是。我本宮有個太子,是我親生的儲君。」三藏道:「那太子想必被妖魔貶了?」那人道:「不曾,他只在金鑾殿上,五鳳樓中,或與學士講書,或共全真登位。自此三年,禁太子不入皇宮,不能彀與娘娘相見。」三藏道:「此是何故?」那人道:「此是妖怪使下的計策,只恐他母子相見,閑中論出長短,怕走了消息。故此兩不會面,他得永住常存也。」三藏道:「你的災屯,想應天付,卻與我相類。當時我父曾被水賊傷生,我母被水賊欺占,經三個月,分娩了我。我在水中逃了性命,幸金山寺恩師救養成人。記得我幼年無父母,此間那太子失雙親,慚惶不已!」又問道:「你縱有太子在朝,我怎的與他相見?」那人道:「如何不得見?」三藏道:

  「他被妖魔拘轄,連一個生身之母尚不得見,我一個和尚,欲見何由?」那人道:「他明早出朝來也。」三藏問:「出朝作甚?」那人道:「明日早朝,領三千人馬,架鷹犬出城采獵,師父斷得與他相見。見時肯將我的言語說與他,他便信了。」三藏道:「他本是肉眼凡胎,被妖魔哄在殿上,那一日不叫他幾聲父王?他怎肯信我的言語?」那人道:「既恐他不信,我留下一件表記與你罷。」三藏問:「是何物件?」那人把手中執的金廂白玉圭放下道:「此物可以為記。」三藏道:「此物何如?」那人道:「全真自從變作我的模樣,只是少變了這件寶貝。他到宮中,說那求雨的全真拐了此圭去了,自此三年,還沒此物。我太子若看見,他睹物思人,此仇必報。」三藏道:「也罷,等我留下,著徒弟與你處置。卻在那裏等麼?」那人道:「我也不敢等。我這去,還央求夜遊神再使一陣神風,把我送進皇宮內院,托一夢與我那正宮皇后,教他母子們合意,你師徒們同心。」三藏點頭應承道:「你去罷。」

  那冤魂叩頭拜別,舉步相送,不知怎麼踢了腳,跌了一個筋斗,把三藏驚醒,卻原來是南柯一夢,慌得對著那盞昏燈,連忙叫:「徒弟!徒弟!」八戒醒來道:「甚麼土地土地?當時我做好漢,專一吃人度日,受用腥膻,其實快活,偏你出家,教我們保護你跑路!原說只做和尚,如今拿做奴才,日間挑包袱牽馬,夜間提尿瓶務腳!這早晚不睡,又叫徒弟作甚?」三藏道:「徒弟,我剛才伏在案上打盹,做了一個怪夢。」行者跳將起來道:

  「師父,夢從想中來。你未曾上山,先怕妖怪,又愁雷音路遠,不能得到,思念長安,不知何日回程,所以心多夢多。似老孫一點真心,專要西方見佛,更無一個夢兒到我。」三藏道:「徒弟,我這樁夢,不是思鄉之夢。才然合眼,見一陣狂風過處,禪房門外有一朝皇帝,自言是烏雞國王,渾身水濕,滿眼淚垂。」這等這等,如此如此,將那夢中話一一的說與行者。行者笑道:「不消說了,他來托夢與你,分明是照顧老孫一場生意。必然是個妖怪在那裏篡位謀國,等我與他辨個真假。想那妖魔,棍到處立要成功。」三藏道:「徒弟,他說那怪神通廣大哩。」行者道:「怕他甚麼廣大!早知老孫到,教他即走無方!」三藏道:「我又記得留下一件寶貝做表記。」八戒答道:「師父莫要胡纏,做個夢便罷了,怎麼只管當真?」沙僧道:「不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我們打起火,開了門,看看如何便是。」行者果然開門,一齊看處,只見星月光中,階簷上真個放著一柄金廂白玉圭。八戒近前拿起道:「哥哥,這是甚麼東西?」行者道:「這是國王手中執的寶貝,名喚玉圭。師父啊,既有此物,想此事是真。明日拿妖,全都在老孫身上,只是要你三樁兒造化低哩。」八戒道:「好好好!

  做個夢罷了,又告誦他。他那些兒不會作弄人哩?就教你三樁兒造化低。」三藏回入裏面道:「是那三樁?」行者道:「明日要你頂缸、受氣、遭瘟。」八戒笑道:一樁兒也是難的,三樁兒卻怎麼耽得?」唐僧是個聰明的長老,便問:「徒弟啊,此三事如何講?」

  行者道:「也不消講,等我先與你二件物。」

  好大聖,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聲「變!」變做一個紅金漆匣兒,把白玉圭放在內盛著,道:「師父,你將此物捧在手中,到天曉時,穿上錦襴袈裟,去正殿坐著念經,等我去看看他那城池。端的是個妖怪,就打殺他,也在此間立個功績;假若不是,且休撞禍。」三藏道:「正是!正是!」行者道:「那太子不出城便罷,若真個應夢出城來,我定引他來見你。」三藏道:「見了我如何迎答?」行者道:「來到時,我先報知,你把那匣蓋兒扯開些,等我變作二寸長的一個小和尚,鑽在匣兒裏,你連我捧在手中。那太子進了寺來,必然拜佛,你盡他怎的下拜,只是不睬他。他見你不動身,一定教拿你,你憑他拿下去,打也由他,綁也由他,殺也由他。」三藏道:「呀!他的軍令大,真個殺了我,怎麼好?」

  行者道:「沒事,有我哩,若到那緊關處,我自然護你。他若問時,你說是東土欽差上西天拜佛取經進寶的和尚。他道有甚寶貝?你卻把錦襴袈裟對他說一遍,說道:‘此是三等寶貝,還有頭一等、第二等的好物哩’。但問處,就說這匣內有一件寶貝,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共一千五百年過去未來之事,俱盡曉得,卻把老孫放出來。我將那夢中話告誦那太子,他若肯信,就去拿了那妖魔,一則與他父王報仇,二來我們立個名節;他若不信,再將白玉圭拿與他看。只恐他年幼,還不認得哩。」三藏聞言大喜道:「徒弟啊,此計絕妙!但說這寶貝,一個叫做錦襴袈裟,一個叫做白玉圭,你變的寶貝卻叫做甚名?」行者道:「就叫做立帝貨罷。」三藏依言記在心上。師徒們一夜那曾得睡。盼到天明,恨不得點頭喚出扶桑日,噴氣吹散滿天星。 (待續)(http://www.dajiyuan.com)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related article
  • 話說唐僧複得了孫行者,師徒們一心同體,共詣西方。自寶象國救了公主,承君臣送出城西,說不盡沿路饑餐渴飲。
  • 行者在旁,忍不住嘻嘻冷笑。長老罵道:「你這個潑猴!兄弟們全無愛憐之意,常懷嫉妒之心。你做出這樣獐智,巧言令色,撮弄他去甚麼巡山,卻又在這裏笑他!」行者道:「不是笑他,我這笑中有味。你看豬八戒這一去,決不巡山,也不敢見妖怪,不知往那裏去躲閃半會,捏一個謊來,哄我們也。」長老道:
  • 卻說那怪將八戒拿進洞去道:「哥哥啊,拿將一個來了。」
  • 卻說那大聖被魔使法壓住在山根之下,遇苦思三藏,逢災念聖僧,厲聲叫道:「師父啊!想當時你到兩界山,揭了壓帖,老孫脫了大難,秉教沙門,感菩薩賜與法旨,我和你同住同修,同緣同相,同見同知,乍想到了此處,遭逢魔障,又被他遣山壓了。
  • 卻說那兩個小妖,將假葫蘆拿在手中,爭看一會,忽抬頭不見了行者。伶俐蟲道:「哥啊,神仙也會打誑語,他說換了寶貝,度我等成仙,怎麼不辭就去了?」精細鬼道:「我們相應便宜的多哩,他敢去得成?拿過葫蘆來,等我裝裝天,也試演試演看。」
  • 卻說豬八戒吊在梁上,哈哈的笑了一聲。
  • 「本性圓明道自通,翻身跳出網羅中。修成變化非容易,煉就長生豈俗同?清濁幾番隨運轉,辟開數劫任西東。逍遙萬億年無計,一點神光永注空。」此詩暗合孫大聖的道妙。
  • 那大聖打絕了小妖,撞入洞裏,要解師父,又見那內面有火光焰焰,唬得他手慌腳忙道:「罷了!罷了!這火從後門口燒起來,老孫卻難救師父也!」正悚懼處,仔細看時,呀!原來不是火光,卻是一道金光。他正了性,往裏視之,乃羊脂玉淨瓶放光,卻自心中歡喜道:「好寶貝耶!這瓶子曾是那小妖拿在山上放光,老孫得了,不想那怪又複搜去。
  • 卻說孫行者按落雲頭,對師父備言菩薩借童子、老君收去寶貝之事。三藏稱謝不已,死心塌地,辦虔誠,捨命投西,攀鞍上馬,豬八戒挑著行李,沙和尚攏著馬頭,孫行者執了鐵棒,剖開路,徑下高山前進。說不盡那水宿風餐,披霜冒露,師徒們行罷多時,前又一山阻路。三藏在那馬上高叫:「徒弟啊,你看那裏山勢崔巍,須是要仔細提防,恐又有魔障侵身也。」行者道:
  • 好行者,按一按頂上金箍,束一束腰間裙子,執著鐵棒,徑到大雄寶殿上,指著那三尊佛像道:「你本是泥塑金裝假像,內裏豈無感應?我老孫保領大唐聖僧往西天拜佛求取真經,今晚特來此處投宿,趁早與我報名!假若不留我等,就一頓棍打碎金身,教你還現本相泥土!」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