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人生、两种文化的对抗 (下)

仲维光:“从此开始,我绝对不说一句共产党好话”

——就我和张承志文革冲突五十年答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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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纪元2018年09月20日讯】(下篇)

4.

对比张承志们,六六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彻底地改变了,决定了我这一生的道路。我从一个认为我应该学习自然科学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在六八年后转向人文科学。

抽象地决定我走向这条道路的是人间的不平,被文革发生的族群迫害所激发出来的对个人自由的向往,以及每个年轻人都曾有的,希望一生能有所作为,轰轰烈烈的生命一场的冲动。

具体的则是那时对毛泽东的信仰及现实,即毛泽东所说的文化大革命要七八年一次,走资派还在走,特权阶层的问题是长期的,资本主义复辟是随时可能的。它让我在一九六八年希望:第一,能够弄清楚这些问题,第二,未来自己的生命对社会能够有所贡献,活的更有意义。第三,中国文化传统,先哲告诉我们的,要成人就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就要在艰难中砥砺自己。

为此,我六八年秋天下决心放弃留城工作,去插队,获取更大的自由度。

一九六九年四月我到吉林洮安县插队,并且开始按照自己的计划读书。我准备先打好哲学基础,然后按照马克思的思想轨迹进入经济学。因为那时的脑子里只知道这一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经济问题是认识一切政治及文化问题的基础。

当时我们带到乡下数百本书,当然大部分是仅能够得到的马列著作。我那时规定自己每天一定要读五十页书,读不完,不许自己睡觉。此生步入哲学是让我始料不及的,因为在我读了马克思的《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德意志意识形态》、恩格斯的《反杜林论》等之后,读到列宁的《哲学笔记》,对马克思主义哲学——辩证唯物论就产生了强烈的质疑。现在想来大约是从列宁的《哲学笔记》接触到的他对于马赫的关于感觉、认知、思维等问题的批判。被列宁批判的马赫的这些思想,我虽然毫无了解,但是出于一个少年的直觉,它们激发出我的好奇,导引我沿着这个方向继续提出问题。

一,凭什么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可以断言人能够正确地反映世界,这是把人的感觉绝对化、并且把人们的感官感觉到的现象不假分析证明地等同于世界。

二,既然世界是一分为二的,那么对立双方就没有谁好谁坏的问题。因为没有左就没有右,左右冷热没有谁好谁坏,谁必然地一定存在,谁要被消灭、克服。如是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共产党和国民党,都是如此。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

如是众多的疑问,使得我从六九年秋季,模糊地开始了自己的认识论的探索,我所固有的经验主义的气质被唤醒。那年冬天回北京,在政治上读了托洛斯基的《被背叛的革命》、德热拉斯的《新阶级》后,我更进一步看透了共产党,从而从思想到现实开始彻底地背叛出这个社会。那时我痛彻地感到,自己整个前二十年被共产党和毛泽东彻底地欺骗了,痛心自己居然如此愚昧地跟着他们搞文化大革命,如此简单的问题我竟然看不到,从而开始更为彻底地反省自己,反省中国社会现存的政治、社会及文化。

大约就在六九年夏天到七零年夏天那一年,我从插队时的追随毛泽东的不断革命论,而转向了自己这一生走到今天的目标:第一要说清楚马克思主义问题、共产党问题;第二以颠覆四九年后的那个知识界为自己的任务。

我那时告诉自己,从此开始,我绝对不说一句共产党好话,无论公开还是私下。此后,我信守了自己的诺言,包括在工作期间、继续上学时填写的各种表格,以及不得不写的工作总结,我再也没有说过热爱党,说过一句共产党的好话,坚持拒绝写所谓入团入党的申请书。这个坚持,以及那两个我的终生任务也就决定了,七零年后我绝对不会进入那个社会,沿着阶梯而上。因为那对我是个绝对的耻辱。

一九八七年我因为批判自然辩证法而和当时北京的哲学界以及《哲学研究》,乃至《自然辩证法通讯》杂志发生冲突,我所在的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所的阎康年在一次听完报告,步行回所的路上直接警告我,你这样做还想不想在所里提职称,分房子?我坦率地告诉他,从我走向这条路就一没有想提职称,二没有想到过房子问题。我想的只是弄清楚思想问题,在能够说的时候说出来。这其实不过是我七〇年时立下的志愿,阎康年和自然科学史所其他那些人当然不会了解,所以他们居然以为恐吓和打击我会是有用的。

一九七一年我开始自学外语,数学和物理,为了更加有效,七四年我选择了中学物理教师作为自己的职业。而那时我所在的那个老三届中学生群体,在黄皮书、灰皮书等有限的西方著作的影响下,在文字和思想上已经彻底地崇尚那些没有党气的文字,所以觉得当时流行的那些充满革命豪气的如“公开的情书”,“接班人之歌”等——愚不可及!我们推崇的是敢于反抗、背叛,是敢于堕落及蔑视社会的规范。

做别人不敢做的事情,这是那时我为自己立下的另外一个信条。

一九七五年夏天,因为反击右倾翻案风,我后来的导师许良英先生认为可能需要准备第二次革命来反抗继续进行文革的毛泽东。他为此希望认识些年轻人,而约我到商务印书馆会面。我们见面后立即就因为对马克思主义的看法而争执起来。我当时已经变成一个自觉地经验主义者,推崇罗素,希望自己能够继续走自由主义道路,继续经验主义思想的探索,试图从认识论上来说明为什么选择了马克思主义的共产党一定是专制的。为此,我在和许先生的第一次见面中,不仅对他回忆了我自己在认识论上的觉悟之路,而且用解冻后的苏联年轻人质问赫鲁雪夫一代人的口气直接问他:你读过爱因斯坦以及其它西方著述,为什么会走向共产党,甚至跟着毛泽东搞文化大革命,迟迟不能够觉悟?你难道对此没有反思!许良英先生把错误归咎于毛泽东而非共产党,他坚持马克思主义及其唯物论思想,坚决否认我的看法,即他认为政治问题和认识论问题毫无关系,换言之就是他坚持的马克思主义是真正的科学,和专制毫无关系。围绕这个问题的对抗贯穿了此后我和他二十八年的交往,最终在二〇〇三年最后决裂。

在认识论方向上对于专断思想根源的探索,对于马克思主义以及它所孳生出的共产党极权主义的认识论根源的探索,在当时的中国大陆,我只能在黑暗中孤独地探索。由于这个境遇,那个时候我为自己在现实生活中设计的道路是,如果能够在思想上做一点介绍工作,能够为中国社会做到薪火相传我也就满意了。

七十年代中期我得了严重的肝炎,最严重时,转氨酶在五百以上持续了五六年,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我终究辗转缓慢地、彻底完成了数学及物理的训练,完成了物理学硕士的学业,从而有了一个基本的研究思想的能力。八十年代后,我由意识形态问题入手进入极权主义专门研究,最后在最近十年转入更为广泛的,导致最近一百年世界性灾难的后基督教社会文化思想问题的研究。

我确实没有想到,此生居然能经历到世界的巨变:共产党集团居然在我有生之年彻底崩溃。当然我也更没有想到我的思想,不仅大略完成了最初的设想,而且天道酬勤——有所发现,有所推进。

5.

现在来直接回答篇首引述的那位八九年出生的年轻人的问题,对于被殴的直接感受及其后的影响:

1.在被群殴的时候,我对张承志这些人是蔑视的,因为他们在老红卫兵中是作为打手出现的。而我自己的为人,无论观点是何,绝对不会作为权力,乃至谁的打手而出现的。

2.那的确是我在文革中的唯一的一次被殴。由于此后五十年,至今我居然没有再和那些人见过面,自然也就谈不上道歉问题了。

事实上这件事情涉及的不是个人是否道歉的问题,因为它对于我和张承志来说,不过是文化大革命以及那个决定了我们一生道路的社会整体的很小的一部分。而这也就是我之所以在回忆和张承志的冲突的时候,进一步描述我们在那场对立冲突之后各自的道路的原因。我希望让后来的人看到我们那一代人的不同追求和不同道路,当然最根本的是两种精神及文化倾向。

在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那一代人中,后来有着多种倾向的发展,张承志和我可谓在那两个群体中具有相当代表性的两个人。

细心的人可以看到,他是权势集团、正统的彻底的意识形态化的倾向中,极为典型及标准的一份子。他甚至也可称为那个集团中走入精神文化领域的代表。而我则是当年的平民子弟,后来的造反派、四三派,在求知中、在追求独立人格及自由生活道路上,无论在知识上还是精神上都可谓是走得最远的代表。

在重新描述我们这一代人的历史上,我认为,用不着做价值判断,就能够一眼看出我们之间在文化及精神追求上,人生道路的不同,它大致如下:

A.人生道路:

张承志始终是沿着那个社会的道路生存,无论他是有职业还是自由职业,都是如此。而我由于思想的反叛,走向了流浪甚至流亡之路。

在共产党造就的文化精神气氛,人群结构中,他始终是那个社会的一份子,而我是一个游离于外者,即由于精神和知识框架,我甚至已经游离出了我所属红卫兵一代人,无论在国内还是海外。

到现在为止,我们两个人各自的五十年的经历已经成为一个鲜明的对比。我从红卫兵群体中的一员,真理部癌变的一代,终于成为了一个现代社会的孤独的中国文人。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已经没有了可比性。就对于人生道路的理解来说,这其实是最好的一个说明。

B.文字思想:

张承志的文字、文风,以及思想和我完全属于两个世界。我认为,要明白张承志的文字及表达是什么,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认真阅读奥威尔发表于一九四九年的《一九八四》。如果你理解了真理部的作用,其创作小说的方法和思想,它所规定的新话、新思维、止罪思想,以及这套新话、新思维的作用,那么你就能够知道张承志的所谓文学从何而来。

在现实的坐标系上,准确地定位他的文字、文风的另外一个参照系就是如果你能够清楚,何为被人们厌恶的文革的假大空的文风、文艺作品,你就能够找到他的作品坐胎于何处。

所谓假大空就是一种政治领先、观念领先,并且贯穿于作品的彻底意识形态化的结果。它和一般文学的区别是,它是一种布道,一种为了服务于一个观念或政治权力乃至利益的宣传,而一般文学是描述或者是抒发。它们之间最根本的区别就是“排他性”和“封闭性”问题。一般文学没有这种强烈的、带有“毁灭性”的“排他性”。

在这个意义上,他继承延续的当然不是中国文学,也不是以奥威尔为代表的一般的西方文学。他继承的是诞生于二百年前,把个人的思想及作用,把族群的要求及主张推演到最高的主宰地位的欧洲的滥漫主义(Romantic)潮流——那种替代政教合一中退出的基督教的世俗化宗教潮流。它在十九世纪的代表人物是马克思,二十世纪是列宁、史达林、墨索里尼和希特勒,在中国是毛泽东。而这就导致了我和他不仅在文字、文学,而且在文化传统上的根本区别。

和张承志不同,从文化大革命中觉悟并且反叛的我,在其后经过七十年代十几年的努力,我的文字及思想试图继承波普的启蒙主义、自由主义思想,奥威尔等西方自由主义作家,而这个努力让我最后回归到陈寅恪等中国的文学、文化传统。它显示在,在文字上我远则努力承继启蒙主义传统的简单清楚,言之有物,近则试图回到对仗起伏、错落有致的四六文韵,彻底脱离红卫兵式的语言及行文方式。从翻译体的二笔文字,我已经有意识地转向溶有史感古韵,刀锋般锐利、明确的文字。或许我的这种努力还没有成熟,但是我相信,我们在各自领域中留下的文字,后人自会见仁见智,因为它们之间的区别是不言自明的。

C.文化传统:在文化传统上,人们可以看到,在某种意义上,张承志是没有传统的,既不属于中国文学、文化传统,更不属于奥威尔为代表的一般西方文化思想传统。因为他所在的那个文化倾向的最根本的特点就是达蓝道夫指出的,由于他声称自己及他所属的族群拥有真理,因此反对一切人类曾有过的传统。而我如前所述,直接继承于波普的启蒙主义、自由主义思想,得益于奥威尔等西方自由主义作家,回归到陈寅恪等中国的文学、文化传统。

那么张承志所陷入的这一文化精神思想究竟在人类文化思想的长河中从何而来,有何属性?对于研究这一百年的问题,研究极权主义问题的我来说,对于自认为是波普、阿隆、奥威尔,以及布拉赫的学生的我来说,他是一个典型的极权主义社会的文化现象,真理部产物。这也就是说,他属于由十九世纪初期后产生的意识形态,经过二百年发生、发展产生的意识形态化的社会文化现象。这个社会就是我说的后基督教社会,它是一种观念领先,族群利益领先代替基督教统帅一切的世俗基督教社会。所以抽象说,它是后基督教社会、世俗基督教社会替代宗教文化、文学;具体说,我想他自己也不会否认,他是属于由马克思主义形成的“新的传统”。

细心的人可以看到,张承志身上没有任何中国文化特质。因为这个马克思主义的文化传统,是十八世纪末期、十九世纪初期西方在政教分离后产生的一个独特精神及文化现象。它是一种试图取代退出的基督教的世俗精英的努力,一种替代基督教而出现的世俗基督教潮流。这也就是说它是一种世俗宗教文化及政治现象。而在这个意义上更广泛地说,它是源于亚伯拉罕的三大宗教(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世俗化、政治化的结果。

共产党意识形态替代的是基督教神学,共产党社会的彻底的意识形态化替代的是基督教社会的彻底的政教合一、等级僧侣化的社会。而正是在这个基础上,张承志才能够从共产党的意识形态——狂热的红卫兵意识形态毫不费力地变形为所谓伊斯兰宗教狂。

6.

在当代世界对于意识形态及意识形态化问题的研究发展中,可以让我们看到:张承志,其人、其文字、其文化,可以说是人们所关注的发生于最近一百年的极权主义潮流中的一个典型精神文化现象——极权主义文化的产物。这也就是我常说的,《一九八四》中的真理部强力推行的精神文化产物。对于时下世界的形势及问题,我认为,我们并没有因为发生过八九年的柏林墙崩溃的历史性转变,而远离灾难,当代人依然处于历史漩涡中,因此认识到张承志的这个特点是重要的。

我之所以说他是典型的极权主义文化的产物,因为人们都知道,导致最近二百年世界性的灾难的两个中心问题:

第一是族群问题,从马克思的阶级和阶级斗争思想,到希特勒的种族思想,到南斯拉夫以及非洲的极端的地域、族群冲突,一党专制思想,乃至伊斯兰所谓原教旨主义分子、恐怖分子,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者等,所有这些问题的共性就是“族群排他性”的问题。

第二是意识形态问题。伴随政教分离后,世俗的知识精英以真理的名义,以学说、观念的名义,制造纠纷、攫取权力而产生了意识形态问题。他们用意识形态化挟裹社会大众,散布仇恨、排斥、迫害不同思想及信仰的人。

如前所述,在这两个基础上产生的作品,不是艺术,而是世俗神学、世俗宗教征伐的布道及宣传,这就是人们已经看到的文化大革命以来的那些假大空的作品的本质。而这个特点其实也构成了希特勒的文艺、共产党的文艺,乃至今天世界上任何一类以政治为领先,以观念或者思想为主导的作品的类似性。而这个特点就是“张承志们”从文化大革命开始时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万岁”到文革中的“接班人之歌”,再到《旗手为什么歌唱母亲》、《黑骏马》、《北方的河》、《心灵史》,从没有感到需要反叛和否定自己,感到需要改变自己的语言方式、叙述方式的原因。

所以我认为,张承志一生都浸淫在红卫兵文学中,如果谁看不到这点,那一定是他的审美口味出了问题。

对此,人们可以进一步看到,就问题来说,构成张承志和我最根本的区别的是:“族群思想问题”和“意识形态化的语言方式”问题。这也是最近二百年西方文化在地球上蔓延所带来的根本问题。为此,就价值来说,我推崇的是普适的人权自由的价值,是四海之内皆兄弟,有教无类的中国传统思想,是多元文化的平权思想;就方法来说是对于个人感受的描述,具体问题的讨论——拒斥意识形态!

正是在这个基础上,我无法容忍一党专制,无法在党文化的空气中、土壤中生活。然而,张承志却是反之。所以现在可以说,过去五十年,我们两人,同样的红卫兵一代的人,已经为后人留下了两条清晰的不同追求的轨迹。(完)

2018.8.24 德国•埃森

责任编辑:高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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