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悦然诗酒说汉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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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纪元11月28日讯】耶鲁的东亚研究中心特设一荣誉讲座,一年一度,专门邀请国内外研究中国问题的杰出学者来耶鲁作一次讲演。

今年应邀而来的是斯德哥尔摩大学的荣誉退休教授马悦然。对这位七十七岁的瑞典汉学家来说,耶鲁的邀请似乎来得为时晚了一些。然而这也难怪﹕欧洲的老一代汉学研究在汉学界虽仍不失其既有的位置,但毕竟曲高而和寡,在今日的北美已不再流行了。因为后继者寥寥无几,有关马悦然在中国方言和古汉语音韵研究方面的诸多成就,熟识而懂行者也就只可能限于极少数的专家。至于近年来他之所以倍受中文媒体的关注,且闻名于两岸三地的文坛,可以说全都是作家们过分期盼诺贝尔文学奖,再加上媒体跟着发烧才渐次热火起来的。

这个热和他所做的冷门学问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中国文坛实在是得奖心切,过去几年中,媒体和舆论几乎摆出了咄咄逼人而不甘罢休的阵势,马悦然遂在好事者的包围中以译介现代诗歌小说出了名。好在评奖委员会去年给中国文学及时地放了一榜,从此尘埃落定,一颗定心丸吃下了公众的肚子,即令它的甜中各自有酸有苦,众声喧哗之口总算安抚地堵了起来。马悦然教授也由此得到了解脱。当然,他还是评委会中负责推荐中国文学的委员,但毕竟事已而过境尽迁,他同询问得奖消息的俗务遂慢慢脱了干系。讽刺的是,他多少还是从他染指的俗务中沾了许多光彩,若不是有这已经产生的大众效应背后做衬托,谁知道他那些尘封了许久的汉学劳作又能在多大的程度上得到向公众展示的机会。

这就是当今的后现代世界,一个人如何把自己所做的前现代学问和它挂上钩,运作起来,还确实是件颇为微妙的事情呢。我特别点出上述的情况,是为了说明马悦然教授这几天来耶鲁做客的背景,也正是凭了这样的机缘,杯酒谈笑间,我特别问起了他从前做汉学研究的情况。算不上正式的采访,不过是把我们下酒的趣谈趁机挑一些说出来罢了。马悦然说他父亲曾任中学教师,他从小跟上父亲迁徙瑞典各地,因此熟悉很多方言,也善说方言,并萌生了留心方言研究的兴趣。十九岁那年,马悦然跟上当时欧洲著名的汉学大师高本汉学习汉语。

那时候欧洲的中文授课方式颇似中国古代的私塾,一句现代汉语都不会说的学生,一开始学习中文,便跟着他们的老师读起了《左传》。就这样比中国学生还要古典地学了两年,马悦然说他已经能略通先秦的典籍,且能理论上区分某些字词的声韵。但当1948年他被高本汉派到中国调查四川方言的时候,他还说不了几句日常会话的口头语。从上海而重庆,而成都,他仅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便粗略学会了可应付其田野考察工作的西南官话,此后就一头扎在峨眉山下的报国寺内作了八个月的方言调查。这简直是跳到河里逼着自己学游泳的极端方式,一边学着,一边就用起来了。对现在每年夏天花钱到北京或台北的强化班受普通话培训的美国学生来说,那情景几乎不可思议,也根本无从效法。

当然两者的目的完全不同,现在的学生为的只是掌握语言技巧,马悦然所做的则是研究工作。他从他的老师们那里受到了一整套严密的语言学训练,弄通了人类千差万殊的语音中某些共同的东西。有了这样的学养,可以说是掌握了一把能打开所有语言知识迷团的钥匙,如今前来四川,只是专门处理个别的语言资料罢了。按照高本汉的设想,所谓的古汉语语音,并不只是凝冻在传世韵书中那些死的语音记载,它依然延续在中国各地的方言中,方言是消失了的古音的活化石,收集和整理方言中的语音素材,极有助于上溯古汉语语音演变的历史。我自己在这一领域只有一知半解,不敢在此妄发议论,但哥伦比亚大学一个在该领域很有研究的朋友曾认真地告诉我,在重构古汉语语音的学术工作上,高本汉及其欧洲学者的建树至今仍是中国学者做此类研究的重要依据。就拿马悦然的成绩来说,他的<西部官话音韵研究>和<四川方言造句结构的限制形式>等文,便被认为是在这方面很有份量的论著。直到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欧洲汉学一直坚持着寻求解决知识迷团的取向,汉学家们的操作在很多方面都与清代的朴学相呼应。要概括地说马悦然的学养,可以说基本上就是在这一钻书本而重文献的氛围中成长起来的。

他告诉我,在汉语语文学方面,他自己比较满意的成果计有﹕《左传》中“其”字的功能和语义>以及<论先汉及汉代文本中“嫌”字的语义>等论文。我们喝酒的时候,他还特别要了一张纸,在纸上写出例句,给我分析了这些字的特殊语义。马悦然另一个值得一提的工作是他在《公羊》、《穀梁》两传以及《春秋繁露》翻译评注上所下的功夫。大约是因为不满那些过于在所谓微言大义上作文章的经学论著,马悦然本着他的语言学素养选取了一个特殊的研究角度﹕他从语法、句式、风格、用语的对比上切入了《公羊》和《穀梁》两传的行文研究。他发现《穀梁传》有模仿《公羊传》的明显痕迹,因此他确定《穀梁》的成书晚于《公羊》。我问他对这两部现在很少有人注意的典籍花费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是否应用了西方阐释学的方法,他眼睛一亮,连连称是,颇以为我的用语点中了他的学问的穴位。但他似乎对纯理论的分析没有太大的兴趣,看样子他是不喜欢援引现代批评理论发高深的议论,所以听了我提说的话语理论,他的反应并不怎么热烈,有关“公羊”文风造成的套语表达方式这一问题,我们也就没再进一步讨论下去。

接下来他给我讲了他四十遍通读《春秋繁露》,并把该书全部译成英文的辛苦经历。我无法想像他何以为此而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但我实在佩服他啃书本的毅力和激情﹕就是在访问耶鲁期间,白天忙着参加各种活动,他说他抽空回到旅馆里还赶着译杨炼的诗作。关于《春秋繁露》的译稿,他说至今还塞在他的抽屉内,可能永远就此塞下去,因为他已提不起兴趣重理那堆旧稿子了。但他那疏解知识迷团的劲头至今犹未冷却,他说他尽快了结了现代文学的翻译任务,最终还是想回到《左传》的全面研究上。马悦然一再告诉我,他是个杂家(Jackofalltrades)。他对中国古代典籍的译注和评介几乎遍及整个古代的各个时期和所有的文类。从乐府古诗到唐宋诗词,到散曲,到辞赋古文,乃至《水浒》和《西游记》这样的大部头小说,他都译成了瑞典文。在一篇题为《瑞典的中国研究概述》的文章中,马悦然的学术接班人罗多弼指出,七十年代以后,马悦然的工作从前期的疏解知识迷团转入了文化阐释。他特别强调说,马悦然的博学强记和精确的分析能力,再加上那特有的审美感受,最有助于从事这一跨文化的媒介工作。马悦然这次耶鲁之行,盖由孙康宜教授代表东亚研究中心全面作东,初到新港的周末,我们在康宜家举办的招待会上喝了不少威士忌,当晚接着在诗人郑愁予的家宴上又喝干了两瓶“酒鬼”。愁予永远都是热心而厚道的主人,他家里储存的佳酿一直都在慷慨地款待着来此地做客而有兴趣喝上两杯的作家和学者。但在大多数的情况下,他那些好酒,还是叫我这个陪客喝下肚的居多,因为能够把白酒喝到底的人毕竟十分稀少。但这一次和马悦然对饮却有所不同,高龄显然没有成为他的身体负担和心理障碍,他始终都和我们这些比他年轻得多的人对等地一杯接一杯往下喝。席间,他还吟起了稼轩的名句﹕“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

已喝到十一点多,我们几个人因次日有课,都准备离去,马悦然还显得酒兴未尽。愁予准备驱车送他回下榻的旅馆,他笑着指愁予家那个玻璃砖的圆餐桌说﹕“等一会儿就睡在这下面。”几日后,我们又一次在一起消耗我家的“茅台”时,他告诉我他在辛词的研究上颇有心得,曾著文译介和赏析过辛弃疾的十三首沁园春词。该文发表于近三十年之前,那时候欧美的汉学界还没有几个人研究辛词,马悦然这篇译介辛词的论文显然具有开创作用。

包括大陆港台的词学研究在内,一般都把辛词划在粗豪之列,似乎谐律之作都在清真、白石的集子内。马悦然这篇文章却在辛词的粗豪中找出了讲究音律之处,他仍然发挥了他音韵和方言上的学养,特别在辛词的内在音律结构上说出了不少前人未曾提及的东西。我们一边喝酒,一边翻出辛弃疾那首“三径初成”的沁园春词朗读。从马悦然简单的陈述中可以感觉出,他对词中散文化的对话语气,对稼轩那种尔汝群物的亲昵戏弄,以及其间幽默、萧洒的物我互置境界等趣味,显然是独有会心的。这一诗境的妙悟,从他走后留下的《俳句一百首》也可以窥出端倪来。这些署名为南坡居士的作品可谓用夹杂了四川方言的现代汉语写成的酒后戏言,有作者的自嘲,也有对他熟悉的太白、陶潜、稼轩和李易安等诗人俏皮的戏仿。

像稼轩那样,动物特别被诗人以尔汝称呼的口气引入了童话般的对话,而某些被化用的古人名句,也由于错置在轻快的大白话上下文中,吟咏间释放出泰戈尔《飞鸟集》中某些隽永短诗那种用词语断裂和句间空白逗引出的妙趣。在孙康宜讲授的古典文学课上,马悦然给美国学生朗诵了他这些俳句。

他一边用普通话朗诵,一边即兴诵出每首诗的英译。学生们特别喜欢的有﹕“松鼠吓坏了!/秋天最后一片叶/在枝上发抖。”“少喝点,李白,/你影子早醉倒了!明月有好意。”我喜欢的还有﹕“沙上有足印!/耐性的波浪橡皮/等待着涨潮。”“心字该怎写?/别问慧能那傻瓜!/他不识字呢!”这些写于最近的俳句可以视作马悦然汉学研究的副产品。当学生问及这些诗写作的缘起时,马悦然说完全是受了台湾诗人陈义芝的鼓励。是在陈的建议下他先写了五首,又在陈的续索下,他凑足了一百。当学生问及他何以选择日本诗的形式时,他说因为这种五/七/五的音律结构最简单,最适合捕捉他举杯陶然时偶然涌出来的妙句,而且他告诉学生们,所有这些回应陈义芝的诗句,大都是他品着威士忌写出来的。马悦然翻译了那么多矇眬诗人的作品,他往往特别醉心其中不合语法的怪句,访问耶鲁期间,他就为杨炼那首“黑暗们”的“们”如何翻译而伤过脑筋。

我以前还以为他的诗歌趣味非常新潮,没想到他自己作诗,却喜欢写文白夹杂的短句,而且对单纯、简洁、富于回味的生动口语有着诗意盎然的兴趣。可惜我们在一起喝酒交谈时,我只顾了解他那些冷门的学问,没来得及同他多谈他自己的创作。现在已经和他那劲头总是很大的手握了别,“何时一杯酒,重与细论文”啊?只希望下一次见面喝酒时,马悦然会拿出更多的俳句新作,到了那时候,我再和他讨论他诗中的谐趣、憨态,还有他的散文化诗句结构都受到了辛词的什么影响。(寄自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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