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明辉:罗编师

殷明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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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epochtimes.com)
【大纪元5月15日讯】编师又叫做编编匠,乃成都人对那种专门代人跑业务、拉关系、牵线搭桥者的一种谑称。

“文革”期间,我与本文主人公罗编师比邻而居,曾有过一段交往。编师其人中高个子,方盘大脸,机警善辩,谐谑多趣,最肯替人帮忙,年约五十七、八岁。而我当时年仅二十来岁。以年龄论他当算是一位老辈子,但他并不摆老资格,常说:“少年叔侄如弟兄,太讲礼性就把人隔起了。”由此之故,很多人都乐于同他交往。这恐怕也是他办事情成功率高的诀窍罢。

老罗系灾荒年压缩退职人员,后来他就没有再到正规单位工作了。在漫长的“社闲”生涯里,他曾经到街道预制厂、化工生产组、弹簧加工组、印刷装订生产组等几家民办小厂跑过业务。由于他能言会讲,办事干练,生产组遇有送往迎来、转账催款、订货求售之类的事情,总是推举他出面主持,而且十有九回,马到成功,因此很得人心。但他又爱“跳槽”,一旦外面有好事情找到他时,便又“转移阵地”,另谋高就,所以,不安逸他的人也不少。然而不管人们如何评说,他信奉的是“人往高处走”,不把人们的评说当回事。

编师每天起得很早,漱洗之后,照例先在院子里做“甩手疗法”,再比上一通自编太极拳招式,等全身舒展开了,才又回屋端上茶杯缓步走到街口老虎灶喝茶会友。面对满堂老茶友的热情招呼,老罗笑容可掬,一一还礼。坐定之后,他照例摸出一包好烟,挨次下一阵“雨点子”,对于后到的茶友,他总是抢着开茶钱。

虽然老罗名满街邻,但他的女儿对于乃父“编师”这个绰号仍觉刺耳。老罗却不以为然。他道:“名字都是人取的嘛 !工程师、会计师、摄影师是‘师’,编师也是师,喊喊有啥关系?又把我身上的肉喊不蚀几斤。何况社会上编师还多。人,是要编嘛!天上不掉,地下不生,不编,吃饭穿衣,供家养口咋个解决?”女儿听了,也无话可说。

那时,我与老罗早不见晚见,同他谈话的范围颇广,但又紧扣着“编界轶事”这个主题。比如有一回他就终于忍不住发开了牢骚:“咳!‘人往利边行’,‘吊颈要找大树子’。我在生产组吃又吃不饱,饿又饿不死,帮他们办事情,鼓了一包子劲,脚板都跑大了,可到头来多报两个出差费、招待费还要找这个签字,那个盖章,碰到鬼都是一串串的。偷鸡都要统把米,逗羊子要捏把草,白眉白眼人家会把业务喂到你嘴巴头?就这个样子老罗在外头还要比手杆长,‘雨点子’下得勤哩。”一通牢骚之后,他又习惯地把烟递到我面前,我摆手说“不会”后,他自顾点燃一支,半开玩笑地说道:“变人不吃烟,休想变神仙,变人不吃酒,枉在市上走。你老弟还得学着点才是。再有呢,过去说的烟是和气草,茶是忍气汤,现在又发展了,叫做‘烟是介绍信,酒是手榴弹’。人说我老罗的本事大,天上的星星都摘得下来,哪是这回事?还不是靠的‘介绍信’走前头,‘手榴弹’炸后头。唉!都说‘编师’鬼,谁知办事难!单位上不好找人,你又要到他屋头去候倒。你想,提货单、转账支票、合同书都在人家皮包头揣起在,瞧得起你才拿给你。另外,‘划生意’‘翻房子’不依教的人就说不完罗!今天你把他介绍进去,明天说不定他就把你介绍出来。不是老罗自吹,要是耍不到这两板斧,恐怕扒进嘴巴头的饭还要被别个抠出来呢!那就只有饿肚皮罗!”

眼见周围听众越靠越拢,他就越是摆得上劲了:“人与人打堆不外乎图个相互有利。大家都在说编,请问‘编’字咋个讲?”老罗也不忙着解释,停了下来,一口烟一口茶地把大家胃口吊足了,才又徐徐说道:“编嘛,就是两头牵线,中间拿线。如果人家都挂上钩了,你还有啥子戏唱呢?比方说眼目下明摆起农村的劳动力过剩,‘工分值’太低,农二哥拿着气力找不到地方使,我老罗帮他们找一个去处,拉车子、挖土方,滚滚儿转,吃干饭,利己利国利单位,三方有利,何乐不为?逢真人不说假话,拿我老罗来说,地没有种二分,猪没有喂两头,一没得钱,二没得权,三没得听诊器,四没得方向盘,我反倒要吃好耍展睡成盘龙,凭啥?就凭老罗这副经济头脑。人家拿不回来的东西,老罗把它拿得回来,一个摊摊要垮,老罗给它‘搊起’可以叫它不垮。但是话说回来,吃人酒饭与人担担,无功不受禄。真正要把事情做得来方方搁平。人喜神欢,也没得那么简单!现在这个场合,离了钱哪门事情弄得好?”

老罗这一类言简意赅的讲解,直说得众人点头称是。可惜那时我年轻少虑,对于他的这些高论不能领会,反觉好笑,以至把他视为幽默大师。

有时,来找他办事的人多了,就无暇同邻人喝闲茶,侃大山了。来人大体可以他为三类:一为甲方单位的办事人员,如采购、基建负责人等;二为经常同他保持着业务联系的“编界同行”;再就是郊县来的头上包着白布帕子的石灰窑、砖瓦厂老板和腰间拴着围腰布、口中叼着叶子烟杆的搞副业、打沙石卖的农民以及背包拿伞、脚蹬草鞋的拉车把式。老罗既要忙于同来人洽谈业务,又要陪同他们一起到甲方单位去结算账目。平心而论他并非真正的闲人,他其实比好多在职人员还要忙得多哩。

记得1971年某天,我在家中闲着没事,老罗走来找到我,开门见山地说道;“你与其在家赋闲,不如来帮我跑业务,决不亏待你,用费除开,每月净给你六十元,你考虑一下如何?”我心想打临时工即使出全勤每月也只能挣三、四十元,还要吃自己。对这求之不得的好事情,我当即毫不含糊地答应下来。

平时,罗编师光顾的地方还有城北李家巷茶馆。这家茶馆紧邻工农兵影剧院,距梁家巷十字口不远,每天人涌人潮,煞是热闹,既是过往行人、下力人歇脚的好地方,也是各类“编编匠”接洽业务、交流资讯的黄金口岸。他也常常带我到这里来进行“现场培训”。罗编师对我说:“你看,这里编什么的都有,物资供应越紧张,编编匠市场越活跃。有编钢材、铜线、煤炭、氨水、种子、水泵、汽车、拖拉机、柴油机、电动机、变压器的,叫做‘吃胆大钱’;有编自行车、缝纫机、纸烟、茶叶、藤子、生漆、桐油的‘小摸鱼’者流;也有怀揣麝香、虎骨、贝母、虫草、粮票、假证明来这儿找买主的‘串’字型大小人物;还有内外勾结,云头驾得极高的编车皮的行家等等。一般说来,要数编原木、水泥、钢材的人路子最宽,行话叫做‘吃建三材’。”罗编师说着压低嗓音努努嘴道:“你看那边一桌高谈阔论,穿得很‘火’的人物就是专吃胆大钱的角色。这边一桌麻雀嫁女闹喳麻了的呢,就是‘提口袋’的包工头和搞运输的车老板。还有坐在角落上东张西望的那几位就是县份上来成都‘杀眼子’,卖石灰、砖瓦、沙石的‘土编编匠’。”……经他这一指点,我再去细审这满堂原本看来无甚区别的茶客们,果然从衣着、气派,言谈、举止上发现出一些不同“帮口”的蛛丝马迹来。开始体味到“编界”的板眼深沉。歇了会儿,罗编师又进一步向我“过真纲”道:“处于当前这个形式,办事情要有分寸,须懂政策界限。‘编大馍馍’虽然来钱,但风险太大,容易‘翻船’。我老罗处事历来主张站得拢走得开,绝不能出‘纰漏’。这些年运动不断纤,稍不注意就要挨整,大家都应该记取两句古训,‘念念有如临敌日,心心常似过桥时。’‘诸葛平生惟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虽然罗编师这段话说得我有些忐忑不安,然而我对他的这套处世观却是深为折服。

这时,有人招呼罗编师:“喂!老罗,许久未见,到哪儿‘躲蟾酥’去了?”此人系彭县车帮的领头人老周。他统领着一班修建、运输人马长期在成都揽活路做,顺带还要推销砖瓦、沙石、石条之类。其人乃城北一带知名度较高的“酒司令”,一般情况下,一斤半窖酒把他“丢不翻”。不论何时何地,他背包内都挎着好烟好酒,以示财源茂盛,饮誉“编林”。
于是,一场“编界”的“实战”在我面前拉开……

“哪里哪里,周师见外了,来来来,坐下谈。”

“罗师有没有‘啃’不完的活路甩点给兄弟‘啃’。”老周直截了当地说。

“活路是有,但是要讲条件。”罗编师答得很干脆。

老周呵呵地笑着说:“方今递烟都要看人,哪门事情又不讲条件呢?只要鸡婆肯下蛋,喂它点精饲料又何妨?”

罗编师说:“我有个工地还没有完全谈妥,甲方一期工程预算已经下来了,属于单包专案。可是,甲方自备材料不足,提出要由乙方承建单位协助解决部分钢材、木材及大厂水泥,价格一律按国家牌价,以此为条件签订合同。”

酒司令跃跃欲试,凑近罗编师道:“这项工程投资多少?具体有哪些修建专案?”

罗编师道:“管基建的头头儿已经向我交过底,资金预算约为120万元,一期工程拟建一个车间,两幢宿舍楼,还有围墙及一些零星活路。”
老周听罢,不禁眉开眼笑,握住罗编师双手说:“时来风送滕王阁,这回我们就打伙求财吧!”

罗编师道:“老周呵,哪个不想梳光光头呢?这几天我心都操烂了:这笔业务究竟吃不吃呢?吃呢,条件苛刻;不吃呢,眼看“银子化成水。”老周一下跳了起来,把胸口拍道:“吃!咋个能不吃呵!只要你哥子动嘴,我老弟跑腿,打伙吃不就给他吃下来了吗?”罗编师道:“你说这‘三材’如何解决?”老周道:“水泥问题不大,我侄娃子就在峨眉水泥厂搞供销,漩口水泥厂我也是常客。木材更不怕,我去找县建司老赵支援个四五十米的指标来,钢材暂时没有门路,就要看罗师的了。”罗编师道:“门路倒是有,恐怕要费点花销。龙泉建司的施工队长同我是老交道了,去找他支援一下,把他们预制厂的盘元借调一二十吨周转一番,下一步再设法别处搞点来还他就是。”罗编师最后又补充了一点:“不过,他家里目前正在修房子,我们雪中送炭,关键时刻去关心人家一下,我看这个忙他说啥也要帮的。”老周眼眨眉毛动,当下慷慨解囊,摸出一千元交给罗编师道:“修房子是大好事,应该鼎力相助,何况还要求教人家呢。老罗,交浅不言深,借你的手把钱交给对方吧。有道是‘朋友所以济缓急也’,钱,又算得个啥子喃?”……

一起关系到120万元的工程就这样在茶铺头“达成协定”,真使我眼界大开。

次日罗编师和老周一道乘车赶赴龙泉驿。结果,天从人愿,马到成功。他们接着便一起把前面说的那桩修建运输业务承包了下来。当预付款如期汇到老周的账户上时,此公笑颜逐开,逢人便夸罗编师够朋友。自然,罗编师也少不了从他手中得到一笔可观的收入。

事隔不久,我陪同老罗到简阳去结账,住了一夜返回成都。刚进屋就听见他老伴对他说:“昨天你们刚走,就来了个老头子,给你提了两瓶酒,一条烟,还有水果罐头,说有要紧事找你,他留了张条子在这儿。”老罗接过条子,只见上面歪把裂爪地写道:

老罗兄如见,今有要事相商,见条后请到北门李家巷茶社面妥。最近几天上午我在那里喝茶恭侯。

72年8月20日彭县汤茂祥启

次日,我同罗编师如约赴李家巷茶馆去会这位汤老头。汤与罗本系旧交,也是一位推销建筑材料的编编匠,他们寒喧一通后,老罗发问:“汤大爷讲这么大的礼性,有何贵干?”“唉!罗师傅,我遭‘笼起’了,特来请你帮忙解扣呢!”汤老头答道。

原来,他这次替北门某修缮队运来的三大车青瓦,因质量次了点加上事先没有同材料员把言语拿顺,因此,对方拒不收货。汤老头托了几个熟人去通融,对方整死不买账,他才跑来找罗编师帮忙。老罗听完前因后果后,淡然一笑道:“你先别着急,只有背时人,哪有背时货呢?”说罢若无其事地抽烟喝茶。汤老头沉不住气,大声讲道:“嗨!老罗,我的货还压在车子上呵,这两天驾驶员又要‘嚼’我,又要骂我,弄得我好恼火哟!”罗编师问汤老头道:“你的瓦卖啥价钱?一共有好多?”汤老头答道:“从彭县起运,除干打尽,盘到成都要卖三分钱一匹才有搞头,三车瓦整整十万匹哩。”罗编师道:“价钱高了点,质量又不大过硬,有点考脑筋呵!”汤老头着急道:“罗师傅,不管咋个,你替老汤把这个忙帮了再说。”“汤大爷,你我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俗话说货到地头死,多拖一天就多一天损失。我可以替你出些点子,但是拿命脉还得靠你自已。”说罢,罗编师递支烟给汤老头,自已也燃上一支,慢悠悠地吸着。汤老头愈加着急,催他快出主意。罗编师扔掉手中的烟头,慢条斯理地讲道:“我们再去找那个收料员,喊醒每匹瓦给他一个‘子子’(即一厘钱),先兑现,劝他睁只眼闭只眼把收条开了。”汤老头听了直摇头,说是他已经同对方翻脸,恐怕不得行。罗编师接着说道:“那就到城外头去联系一处晒坝,先把车上的‘包袱’卸下来,叫驾驶员先走路。缓口气,我再翻脚板找买主。但是必须请人守。”汤老头一听,眉毛胡子皱做一堆:“不行不行,那样做更‘汤水’,恐怕折得我裤腰带都没得拴的!”罗编师继续说道:“那就只好走最后一着了,既是‘下着’,也是‘杀着’,你干脆垮点价把几车瓦趸打出去算啰!免得蚂蟥缠倒鹭鸶脚——要得脱不得脱。”汤老头连日疲于奔命,穷蹙无计,又有急事待返,不敢再耽搁,于是果断地对罗编师说:“要得!折本打倒算,图个痛快!”离开茶馆,罗编师即雷厉风行地给几处“关系户”挂了电话,得到准确答复后,便直奔西城建筑公司,找到与他素有业务往来的李施工。李施工开了张便条叫他把货拉到北郊鱼场工地直接找某人收了就是。结账时,罗编师按每匹三分三的价格将货款汇往简阳,又从简阳按每匹二分八的价格把款汇到彭县汤老头账户上。后来他对汤老头解释道:“不这样转个环不行,彭县瓦招牌烂,人家不要。汤老头脱祸求财,连忙摆手道:“不提了,罗师这回帮了大忙,多谢了!”……

就这样在不觉间我就同罗编师打了近两年的堆,这期间既把生活混起走了,又增长了许多见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命运之神却又为我打开了另一条人生的通道……

1973年五一节后,街道五七劳动服务站给我调了一个临时工作。当时,就业不容易,青年人倘若不因父母退休,前去顶替,要想获得一个正式工作,难如登天,即便是临时工作,也得看运气才行。我深恐错过此渡无好舟,先自答应了下来。晚上,我到老罗家去向他“辞职”,老罗深表理解,并给了我一番鼓励。于是,我就同罗编师分道扬镳,到东郊某单位上班去了。

次年,我又同西门一户人家调换了房屋,搬家前,我特地去请罗编师过来喝酒话别。席间,他一反醒醒豁豁的故态,十分关切地对我说道:“青年人前程远大,参加工作走正统路子也对!等有机会争取转为正式工,一辈子的生、老、病、死就有保障了,外界舆论说起来也要好听些。不比我们这号人啰!废品站都不收了,管得人家喊编师也好,天师也好,得过且过……”我第一次从罗编师口中听到这么消沉的语调,心中涌起一阵酸楚,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须臾,他又道:“我们是老街坊,山不转水转,今后还要打堆的。你走我门口过时就请来耍,有什么事情‘卡起’了,需要老罗帮忙的话,带声信都算事。”这些出自肺腑的话语,使我至今难忘……

尔后,我同罗编师渐渐疏于来往。先前我们居住的那个院落已被一幢高楼所取代,罗编师一家竟不知搬往何处,倘若他还健在,已该是年近八旬的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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