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评共产党”全球有奖征文参赛作品

【九评征文】沉重似铁 疼痛如割–不能遗忘的往事(二)

林南生 口述、陇伸洋 记录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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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纪元1月12日讯】 [六]

这几天﹐叔叔暂停叙述﹐忙为我安排去农村的事。那时各种食用品少而质差﹐很难备办。 尤其是书籍﹑教材更难买到。书店里除了“红宝书”﹐只有“老三篇”还有几个样板戏本子。我本可以去军垦的﹐但叔叔给安排去苏北农村插队。

当时军垦名额是大家积极争取的﹐叔叔却硬让我去苏北。出发前﹐我很想请叔叔讲完我生父母的事。叔叔与爷爷都不肯再说﹐但十分严肃地要我做到﹕复习好高中各科﹑自学好大学教材和英语﹔强健身体﹑磨炼意志﹐能经风雨磨难﹔不与人争胜﹑不在政治上表现自己﹑少说多做﹔弗自私损人﹐要宽容待人。讲述这些时﹐奶奶慈祥的脸上挂泪珠。爷爷和叔叔脸色严峻﹑几乎是一字一句非常郑重地说出来的。还叫我复述几次﹐再三嘱咐务必兑现。就差没要我立誓。

在农村安顿好后我先啃起了英语﹐三指宽的纸片上写上十几个单词﹐走东走西﹑割草下地随时可念。我用树杆做了个单杠﹐肥料袋装进砂石就成哑铃﹐地铺可做俯卧撑﹐盐碱地就是跑道。健身锻炼每天必做。几个月后爷爷﹑奶奶来了﹐带来些食品衣物和大学教材。好像十年没见﹐奶奶拉住我连说“黑了”“瘦了”仍是把我当作孩子。爷爷别的不说﹑不问﹐只是检查我的自学情况。批评我“一口吞”“嚼不烂”说我太贪心﹑想“一夜致富”。奶奶也许觉得批评太重﹐为我解围说抓紧些还是好的﹐可以学我老牛那样﹐奶奶生于牛年,一口吞下后﹑再细细反刍。整半天都讨论了自学的问题。在进度掌握﹑学习方法﹑工具书使用﹑时间安排等问题都作了研究。正是由于那几年的自学﹐我才得以有今天﹐这完全是两位老人家和叔叔的赐与。

这里是滨海地区﹐土地贫瘠多盐碱。在引水治盐碱时劳动强度大﹐但农闲时间多。既是人少地多也是地贫人穷﹐一个工分才几分钱。知青在此落户参加劳动意味抢工分﹐离开意味省下一份口粮。这里的干部﹑农民连自己糊口还顾不过来﹔一到农闲纷纷外出﹐走南闯北﹐或打工谋生﹑或乞讨度日﹔谁还顾得上你知青﹖这里的农民朴实善良很好相处。我给小孩讲段故事﹑教识些字﹐或给做些杂事﹑给几粒药片﹐能互相真诚对待。生活自然很艰苦﹐但能锻炼意志﹐寂寞单调正好思索与自学。如此安排﹐正是长辈的良苦用心。

在我下乡独自生活之际﹐才知晓的身世﹐长辈的教导﹕我必须励志自强﹗我农家出身﹑城市长大﹐今天重回农村﹐我不忘根本﹐要对得起先人和长辈。 当在地狱毒火烤炙﹑豺虎环伺﹑任人宰割的待死关头生下我时﹐在我本能的哭闹声中﹐我那泪眼相对﹑哀哀无告的父母心头﹐该有几多懮虑﹐几多希望或绝望啊﹗这生命中不堪承受之重﹐也将让我载负终生。

人们在狂风暴雨中弯腰俯身﹑脚步蹒跚地移动,那年夏初多雨﹑洪涝成灾﹐接又遭东海台风影响。下放干部和知青参加抗洪护堤﹐我们奉命向外堤运送竹笼石块等材料。我们四个两根又粗又长的竹扛﹐分前后合抬一个大水泥柱。这是刚从小学门楼砸下的大家伙﹐又笨又重﹐压在肩膀上很难迈步。艰难走过段泥石堤面后﹐要抬过几十米的乱石堤。然后用扛棒搀落堤下。这段乱石堤正面对浪锋﹐投下的石块霎时就被冲走。

风大雨猛天黑﹐暴雨打得很难睁眼看清路面﹔肩上的重量似将压碎肩骨﹐脚下大小乱石坎坷难行,脚下胶鞋已被黏掉,脚掌被碎石划破﹑已由疼痛变麻木。这时后面一位脚步打个趔趄﹐重担猛然扭动﹐前面外向一人被扫落洪水﹐黑暗里只听得一声惊呼 ﹐黑浪滔滔立无影踪﹔后一人被水泥柱压﹐待到拉扯出来移到一边躺﹔脚步趔趄的那位﹐被肩上扛棒打倒在地﹑胸骨折裂﹔我是最幸运的一个﹐一脚插人大石隙缝﹑被牢牢“咬住”﹑免遭灭顶﹐亦被扶到一边躺。这时﹐正是最紧要时刻﹐无暇顾及伤者。直到翌日上午浪峰趋弱才再次施救﹐但为时过晚。我身傍躺的那位下放改造干部已是气绝冰冷﹐身下泥浆尽赤。事后得知是脾脏破裂﹑血尽而死。我被抬到公社卫生院﹐又躺了几个小时才知小腿骨和脚踝骨折。此处根本无能为力。

又熬过了一天﹐叔叔想尽办法将我接到省城﹑送进了军医院。时在文革﹑医院内斗不止。入院后仅由护理人员作一般处理﹐未获有效治疗。由于此前处理不当﹑时间耽误过久﹐形成踝骨开放性骨折﹑失血过多﹑已感染发炎等等。现又拖延时日﹐一误再误而致恶化﹕经多项病理检查发现还有其他问题。我又被立即送往上海一家医院 。如不立即治疗﹐不仅小腿难保还会危及——这家市级医院﹐尚有比较正常的秩序。一天早晨例行查房时﹐一位老医生在和随同医生交谈时说到“炎症”“病毒”“血液”“坏死”“截肢”等等。

他们是用英语交谈的。情急之下﹐我失声直呼“NO﹗”“NO﹗”又说﹕我的生活还刚开始﹐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不能没有腿﹗这些都是用英语说的。那位老医生似乎颇为诧异﹐说﹕别急﹗我没作什么肯定﹐等你家属来了再商量。当天晚查房时他又跟我用英语聊了一阵 。他赞扬我的英语水平﹐但很奇怪我熟悉医学专业英语。我说我已经啃掉了英语专业的全部教材﹐还涉猎电子工程和医学专业。于是这位老医生对我格外关注﹐并同意家属延请院外专家会诊。

苏教授恰好在上海为一位海军高干会诊﹐爷爷一通电话就让他赶来。伤势严重且复杂﹐按通常果断作法就是截肢﹐否则要冒更大风险。又经过几次检查﹑研究﹐还请了位中医学专家会诊﹐我又坚持宁冒风险不失小腿。最后决定放弃截肢方案。先进行清创去腐控制炎症和坏死﹐然后进行骨科手术。经过大大小小几次手术﹐还吃了不少中药﹐住院治疗四十余天﹐又在康复医院住了四十多天。命保住了﹐小腿也保住了。一位护士说这似乎是个奇迹。

然而还有第二个“奇迹”。这家医院竟不要一分钱 ﹐从未有人提起钱的问题。我本来就担心给爷爷奶奶增加负担﹐医院的慷慨大方让我大感意外。爷爷为此询问苏教授。教授大笑说爷爷“落后加天真”。他又反问﹕有几个高干家属子女看病要付钱的﹖钱太多﹐不会请我喝几杯﹖奶奶不解地问哪来高干了。他回答道﹕平民百姓请得动专家教授﹖一通电话就让我苏某赶来﹐还有那位中华医学的大专家都来效劳﹐还不看作大干部大首长﹖其实医院也不亏什么﹐对他们来说﹐是一次很好的进修嘛。

苏教授是中央某机构的直管医院的大专家。是爷爷的老朋友﹐早年在英国学医时就和爷爷相识相知。两家一向常相往来﹐对我的身世也很清楚﹐也视我如自家孙子,不过他的儿孙全在英国,对我在农村刻苦自学常有鼓励。有一天﹐他来康复病房看望我。对我总躺啃书本而做康复活动较少﹐作了批评。他还问我未来有何打算。我问答说“现实如此﹐前程茫茫。”不料他怫然而起 。“除了ABC﹐脑袋仍是空空如也。”说完转身走了。这几年﹐我未敢有一日偷懒。冬寒彻骨﹑我拥被读书﹔炎夏酷热﹑我躲入蚊帐自学。孜孜不倦地啃了几门学科。可以说我不专不深﹐但不能说是“空空如也”。一向对我器重的苏爷爷怎么改变看法﹖我将此对爷爷﹑奶奶﹑叔叔说了。叔叔抢先说 ﹕“是﹑是﹐毕竟外科专家﹐一句话就切中要害。”奶奶对爷爷说﹕“我们看问题偏重感情﹐是有所忽略了。”爷爷接说“对现实不能洞察﹑对未来不敢预测。仅仅学会ABC﹐不善于观察思考。”沉默中大家都在深入思索。爷爷又说这警钟敲得很及时。是该补学些别的科目了﹗

何其不幸啊﹐真是生不逢时﹐一落人世﹐幼小脆弱的微贱生命就遭遇人为噩运的摧残﹐父母在生我不满百日即相继离去。却又有幸得到不少好心长辈的扶助。如果没有那位老祖婆婆和村里多位哺乳妈妈的呵护﹐我早已夭折。如果不是叔叔一家收养﹐即使侥幸活﹑也不知流落何方。二十年的生活﹑教育﹐去农村时的刻意安排和谆谆教诲﹔此时多经周折的治伤养病。还有苏教授他们的悉心治疗。在九岁时﹐因嘴唇紫绀﹑气促而发现患有先天性心脏瓣膜缺损﹐这是母亲怀我时身心过度受伤所致。也是苏爷爷亲自为我作手术治好的。我又何其幸运若此﹗这一切时时让我刻骨铭心紧记不忘﹐也正是这时刻温暖我心的幸福感受让我渐渐抚慰心的创伤。

[七]

重返农村前﹐长辈又和我作了次谈话。这次谈话郑重﹑严肃。奶奶先说了个“序言”﹐她说﹕向南已是大人﹐我们有责任将一切都告诉你。你生父母不论结局如何﹐作儿子的当然难以承受。但是﹐这已成过去﹐已是历史。你应该面对未来﹑走向未来﹗你当然会牢记往事﹐但切不可被痛苦击倒﹗你必须坚强起来﹗”她神情严肃地注视我﹑加强了语气说“答应我﹐一定要挺住﹗”说完﹐她起身走向自己的卧室,她怕自己先在我面前流泪而走开。任文科教授的奶奶最富有感情。其实她是怕我伤心难受﹐才这样“义正词严”。真正难为她老人家啊﹗

爷爷说﹐我还是那句老话﹕学习﹑要更进一步学习﹗你也不要想进大学。什么“斗批改”“工农兵学员”﹖进了也只能学几句“圣经”,那时我们对毛选毛语的隐晦叫法,自学﹐不过缺张文凭而已。真起作用的既不是那张纸﹐也不是伪“圣经”。诸葛亮有文凭吗﹖爷爷这是针对我说的﹐我很想进大学,刘备为什么请他出山﹖他是出山以后研究天下形势的吗﹖不言而喻必须先创造主观条件﹐然后等待时机。现在基础已比较牢固要作纵向深入研究。时机一到可以用最短的时间拿最高的学位。爷爷身体前倾﹑与我更靠近了些﹐继续说﹕我说得很清楚﹐你可明白吗﹖

[八]

土地房屋连同其他财产都分配好了。接是大抓生产。县委作了具体布置﹐要求工作组干部深入群众抓好生产。江南鱼米之乡﹐农业水平本来就比较高。本地农民农事经验个个丰富。你外来干部在生产上指手划脚﹐岂非班门弄斧。气候季节土壤作物都不同﹐岂是你北地干部抓得了的﹖抓什么﹖怎么抓﹖又是县委布置下来的。更是隔靴搔痒﹑与本地情况格格不入。不抓﹐上面压下的任务﹔越抓﹐矛盾越大﹔工作组处境很为难。但还得下去贯彻上面的意图。这时尤某和他那一伙有事可做了。他们居然也学会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而且更加心狠手辣。因为快要搞乡﹑村班子建设了。他们当然要“表现”一番。这一“表现”村里的事就多了。

那天早晨将地﹑富等召集起来﹐恢复已停的训话。站在中间的钟英只是自言自语﹑说个不停。其实大家都已知道﹑只是口中不忍说明﹐而小孩们早已呼叫疯子﹑疯子了。可是这个丧心病狂的尤某狠毒成性﹐对之拳打脚踢。被打得满面鼻血的钟英本能地扯住他的衣襟。尤的身上也染血污﹐他的同伙一哄而上参与毒打。待工作组喝住﹐钟英已是奄奄一息了。人到了这个境地居然躺了几天又活下来了。虽然浑身伤病﹐仍是歪歪倒倒边走边说。阿芳有时抱孩子在后跟随﹐有时将他扯了回去。

和往常一样﹐钟英在祖茔地自言自语。阿芳正在忙别的﹑也没在意。可是直到断黑不见人影。阿芳抱孩子到处呼唤寻找﹐仍是不见人影。乡亲中几个热心人一起帮寻找。组长怕阶级敌人外出滋生事端﹐也派出几个工作组员和乡亲分成几组专向河滨﹑山林﹑坟场﹑芦塘寻找。但是﹐寻找了两﹑三个小时﹐寻遍了该寻之处仍无影踪。人们陆续歇息了﹐阿芳还要继续寻找。孩子原已被乡亲抱﹐但怕阿芳一时短见而仍让她自己抱。好让她有所留恋﹑心有牵挂﹑不致遽然而去。时已夜深﹐她仍不肯停歇。她不顾劝阻﹑固执地漫无目的地走﹑走。

她已疲惫不堪﹑脚步蹒跚﹐仍在走﹐寻找。仍在“小阿哥”“小—-阿—-哥—–”呼唤﹐一步一声地叫喊。叫破了喉咙﹐喊哑了嗓子。嘶哑的嗓音和哭泣﹐和哀苦与无奈﹐和孩子微弱的哭声﹕“小——阿——哥——”风声凄凄﹑呼声凄凄﹑沉沉黑夜﹑寂寂如死﹐声声凄戚如刺如割﹐令人心碎肠断。

阿芳在昨晚让几个老乡亲强扯回家。她似乎已无呼喊和哭泣的力气﹐也已无余力顾及怀里的幼儿﹐倒在床板﹐不知是力竭昏迷﹐还是疲极昏睡﹖这时孩子仍由乡亲老人抱去。第二天早晨﹐有十几位村民自动分头寻找﹐水渠﹑溪沟﹑荒林﹑坟岗﹑河塘等处再次寻找。这时阿芳已经独自在寻找了。她似乎已理智些了﹐不声嘶力竭地呼喊了。手握竹竿向杂草﹑树丛﹑水面等处探寻。探寻无﹑死未现尸﹗她似乎感到些希望﹐虽然渺茫微小。一丝丝希望让她虚弱的身躯里激动起一点力量。脚步不停地走﹐竹竿不断地拨动走寻。始终未见尸体﹐“小阿哥活”“小阿哥不曾死”上升的希望让她精神亢奋地急步向前寻找。跌倒了﹐爬起身来﹐寻找。鞋掉了﹐赤脚前行﹐寻找。只要小阿哥活回来。

饥饿疲惫﹐让阿芳突然感到浑身空虚无力﹐脚步重逾千斤﹑再无力挪动一步。寻寻觅觅﹐仍是影踪全无﹐绝望再次爬上心头﹐虚弱的身子再难支撑住了。她是被人发现后扶回来的。分头寻找的人们都回来了。人们明白希望已不再存在﹐只是感到奇怪﹕怎会无影无踪﹖此刻﹐工作组内也自发议论开了﹕这里﹐地势平坦﹐并无高山峻岭﹑港湾森林等复杂地形可以逃避﹑躲藏﹔一个身无分文﹑精神失常﹑衣衫褴褛的人也难以出逃﹔自杀﹐也无可能﹐心智失常的人不会有自主意识。那么﹐他在哪里﹖事情似乎有些神秘。于是有了谣传﹐说钟英躲在城里亲戚家﹐也有说去了上海。是有些神秘﹐尤主任在人们忙乎的这两天也似乎失踪了。有人说他病了﹐还说是请了病假的。

就在人们谣传﹑猜想﹑诧异时钟英被找到了﹐是尸体。傍晚﹐钟英家老屋的新主人在给菜地施粪肥时﹐从通连猪圈羊栏的大粪池发现的。待阿芳赶到时已经打捞上来﹐已冲了几大桶清水。尸体下是四向流淌的黑污水。工作组的人也都到了﹐还有一个乡公安干事。当听到各种谣传时﹐阿芳心头似又升起些希望﹐她是宁肯相信这些传言的。可是﹐面前的“小阿哥”真是具尸体。刚才还在心里猜测的﹑设想的﹑希望的种种幻想一下全部破灭了。这无比沉重的一击﹐叫她如何承受﹗当她扑倒尸体上时﹐随即昏厥过去。好心的乡亲﹑善良的老人随即忙施救。

当她从昏迷中苏醒时﹐面对这一切﹐注视她身边的“小阿哥”。她看看﹐似乎不信这是真的﹑实在的事情。她注视。她似乎想在记忆里搜索什么﹐她似乎在竭力寻思﹕这不会是真的。她缓缓俯身﹑深情地凝视她上天入地般寻找无的小阿哥﹔她伸出手指﹑轻轻地抚她的“小阿哥”的冰冷﹑冰冷的额角﹐为他掠一掠污湿零乱的头发。她的手指在抖动﹑抖动,这是心﹗是已被摧残得破碎﹑脆弱的心在颤栗,突然﹐她竭尽全身的力量﹑迸发出一声声震天裂地的呼喊“啊﹗﹖——”“啊﹗﹖——”她直身仰视﹑两手上举﹑十指劲张﹐刺向昏黑瞎眼的天公﹕“啊﹗啊﹗啊﹗啊﹗—– —–”大声无语﹗此时此刻﹐此情此境﹐还有什么人间语言能表达她心头所思所想于万一呢﹖她也许想问一问苍天﹐这一切是为什么﹖她也许想问﹐我的小阿哥该死吗﹖她也许想说﹐天理何在﹖天道不公﹗她也许﹐无语问苍天啊﹗苍天茫茫﹑无语以对﹐暮霭沉沉夜色渐浓。

夜色渐浓。一阵嘘唏﹑几声叹惜之后﹐人们陆续回去歇息。工作组长等干部既已到现场察看﹐责任已了﹐也早自歇息去了。至于死个巴人﹐尤其死了个地主﹐而且是个疯了的﹐更无须大惊小怪。只需乡公安干事签个“自杀致死”了事。

几声呼喊之后她仆倒在尸体上﹐身体颤栗不停地哭泣﹐她已无力呼喊﹐眼泪也已流干。几位老亲﹑老邻里尚在劝慰﹑要她回去歇息。不知是谁拿来条芦席覆盖尸体。婆婆抱来了孩子让阿芳自己抱。劝说她要为孩子而活。也不知此时的阿芳还有否意识﹐只是在尸体旁呆呆地坐﹑坐在她的小阿哥的身旁﹐无声无泪地抽泣。她的身体还在抖动﹐似已跌落冰窖。她的心仍在颤栗。

她缓缓地抬起头﹐看站在身旁的这位七十多岁满头白发﹐为孩子接生并乞乳汁哺育的祖辈婆婆﹐强自挣扎俯身跪拜。她要感谢婆婆相助相救的恩情。她将孩子紧紧贴在心口﹐又慢慢地放到婆婆脚下﹔随即再次俯身匍匐磕头﹐然后仰视婆婆﹐只是无语凝咽﹐似乎有所述说﹑有所乞求。婆婆俯身抱起孩子﹑一手拉阿芳﹑要她回去歇息。她似想强自支撑站立起来﹐但已无力。婆婆正要扶她站起﹐她却又缓缓地俯身下去﹐颤栗的手将覆盖尸体的芦席轻轻揭开慢慢移向一旁﹔无限深情地看她的小阿哥﹐她又费力地回头看看婆婆﹐看看婆婆抱的孩子。

突然间﹐从她虚弱的身驱里迸发出生命中最后的全部的力量﹑面向夜空﹑呼喊出最后的一声﹕“小—–阿—-哥—-”在这和哭泣嘶哑的撕裂人心的呼喊声里﹐在对这患难与共相濡以沫的亲人最后一声呼唤里﹐在这人世间凄绝悲凉的微弱余音里﹐阿芳一下栽倒在她的小阿哥的身上。

寂然良久——无声无息——无声无息——

她终因过度心力衰竭气绝而去,人间难容善良卑微的阿芳﹐柔顺坚强的阿芳遽然弃之而去﹗

夜色正浓﹐漆黑的天穹正如张大口的铁网﹐沉沉扣将下来。

阿芳,这个年仅二十四岁﹑正值青春年华的农妇﹐一个不满百日嗷嗷待哺的孩子的母亲﹐终于离弃了让她受尽煎熬的非人世间﹐从一切冤苦屈辱﹑悲痛愤懑中解脱。可是﹐令人悲恸感慨的是﹕阿芳是有所留恋﹑不忍离去的。虽然她信任婆婆但老人家已是风烛残年﹔为人母亲自当虑及孩子的未来。已跌落入这人间地狱的她﹐虽“有所留恋”“不忍离去”﹐但又“只能离去”啊﹗

有所留恋,不忍离去,只能离去﹕这是怎样的悲苦煎熬﹑艰难抉择啊﹖﹗

这宽广恢弘的“人世”却已视之为毒蛇猛兽般的“阶级敌人”﹐已将之“打翻在地”﹑登入“另册”﹐难以容之了。

生不如死﹐死又何惧﹖生不能抗﹐以死抗之﹗生不相容﹐一死弃之﹗如此阿芳﹐又是何等气慨﹐何样魂魄﹗

但是﹐这一切又是为什么﹖是我理想中的神圣革命﹖是解放农民的伟大运动﹖“革命总要死人”﹐但他们﹐还有许多别的“他们”都该死吗﹖尤其在知道他们无辜时可以赦免﹑施救吗﹖“人间杀戮实堪悲﹐豺虎恶不食同类。白骨盈野尸成堆﹐庙堂高歌‘红日’醉。”这是当年奶奶为此写下的。

[九]

生父母已死﹐我是已经预料到的﹐但如此悲惨结局实在出我意外。虽然奶奶早已嘱咐﹑要我坚强﹑挺住﹐我仍被震慑得不能承受﹑进了医院。直至今日忆及念及仍凄然难以自制。

我生父是被谋杀死亡﹐自杀是假象。老屋后的大粪池是隐藏式的﹐大半在墙内连猪圈羊栏﹔在墙外的是出粪口﹑不大﹐约一平米左右的长方形口子。而且屋后不远处就是大河。如是自杀﹐不会作此选释。何况心智失常的人一般不会作自杀决定。叔叔在叙述时也说及这个问题。她说﹕当时乡亲邻里都说不是自杀﹑也不是“落水”。根据是尸腹内是毕的﹐而溺死者的腹中必是呛满水的﹔这是死后被塞进粪池的。而且“鸡毛”连几天“病了”引起大家怀疑。事情很明白﹕先凶杀后移尸﹐尤某是嫌犯。但是﹐在当时﹐一个毫无法制观念和刑事鉴定常识的“公安干事”就是法律﹔他的任何“认定”就是“权威”。何况尤某是“无产阶级”是“干部”﹐而死者是“阶级敌人”是“贱民”。所以在当时﹑即使现在也是无可辩白的了。

说到这里﹐叔叔也只有无奈叹惜。她又说﹐你母亲死后﹐你先在婆婆处﹔但老人家只能暂时不能长期养。后来再由奶奶出面收养。我算是帮婆婆解决困难﹐介绍收养人家。好在那时工作组已撤销﹐新建乡村政府也不管事﹐城市户口还未完全建立﹐还比较方便。大约过了半年多我去了婆婆家﹐代替收养人家给婆婆送了点钱和食品﹐对她老人家表示谢意。那年旧历年底还接来住了几天。那时的农民还是很朴实善良的﹑很念旧﹑同情的。以后的风气就渐渐变了﹐农村穷了﹐生活艰难了﹐人情也自然淡薄了。至于那个尤某﹐运动后期乡村建政仍任农会副主任。后来被送入“工农速成中学”扫盲去了。这是培养工农干部的措施﹐估计他还会升官。靠作恶害人做官的人当然会将“作恶害人”当成经验。小人得志便猖狂﹐他以后还可能作恶害人。而且这种人还会多起来的﹐因为上面需要这样的人。时代如此﹐潮流如此。这是国家社会的不幸。

提起尤某﹐叔叔又说了另一件事。叔叔说﹕这也是你家事之一﹐且和尤某有关系。也应让你知道。于是﹐叔叔又讲了老黑狗的故事。

农家多养狗﹐既可看家防贼也是小孩玩伴。你家养条黑狗﹐已有十几个年头了。自从“扫地出门”后日子很艰难﹐但老黑仍然跟随。每当钟英被斗被殴时﹐它总在不远处守﹑呜呜”地叫。它已衰老不堪﹐已无力护主。在钟英失踪那天﹐人们听见它那种像号哭般的“呜呜”声。以后它总是见人就躲﹐似乎很害怕。阿芳死后﹐它几乎每天夜间“哭号”。“呜呜”“呜呜”声音凄切难听。夜阑人静﹐凄凄号哭声在空旷里远传﹐人们常说老黑在为主人哀哭﹐人们可怜它常会给它半碗冷饭。也有人嫌恶它视为不祥。后来﹐尤某又常常出现在村前。老黑只要一见尤某就害怕避开﹐但又总在后跟随“汪汪汪”地狂吠不止。有时﹐尤某似乎假作不在意。有时则会回身追赶﹐或拾起石块投掷。时间长了人们个个知道﹕老黑在为主人“鸣不平”“诉冤”。只要听到老黑吠声﹐人们就知“主任”到了﹔只要听到老黑吠声﹐人们就会提起那段旧事议论纷纷。有时在老黑的吠声里﹐尤某感觉有手指在“戳”自己脊背﹐很有些心惊胆战。而且“鸡毛”“鸡毛”又在一些人里叫开了﹐难得听到“主任”了。

有天夜里﹐“鸡毛”下定决心﹐带领几个当民兵的同伙﹐扛上支“老三八”出发了。那天夜里﹐老黑的“呜呜”号哭﹐在几次枪声之后﹐就成了“绝响”﹐老黑也就此不见影踪。人们又议论“鸡毛”又作孽了﹐连狗也不放过。但议论归议论﹐“鸡毛”上干部学校去了。

在这社会大变动中﹐有些“鸡毛”是会飞上天的﹐只是“鸡毛”终究是鸡毛﹐它有能耐随风飘扬﹐却不能不掉落尘埃。眼下正是“鸡毛”们得意猖狂的时代﹗

[十]

说到这里﹐你的出身﹑家事也就全说完了﹐叔叔说。你生父生母的最后一段时日很艰难﹐结局更是悲惨。毫无疑问这是个冤案﹐而且是沉冤难白的了。这是时代的悲剧﹐历史的悲剧。你必须明白﹕父母那段历史已经过去﹐但产生悲剧的时代尚未过去﹐冤案还会不断制造﹐悲剧还会继续上演。现实仍十分严峻﹑生活仍将艰难。你在难中出生﹑成长﹔奶奶常叫你“向南”是希望你面对艰难自强不息。今后屋外仍会有风霜雨雪﹐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但是﹐“现实”总是短暂﹑终将过去。风雨过后﹐天总会晴的。

爷爷﹑奶奶最担心我经不起打击﹐怕我了解父母惨死情况后会对现实产生怨恨﹑仇视﹑对立心态﹐从而影响人生﹑处世态度﹑人格塑造。两位老人家在这方面及时提醒﹑教诲﹐使我能够始终把握好自己。以两位老人家立身处世为楷模﹕不欺不贪﹑宽恕仁爱﹑乐观积极。

爷爷奶奶都是二次世战时的留英学生。抗战胜利时满怀热情回国参加祖国复兴建设。但因反对专制独栽而不容于当政者﹐于四八年避居香港。北京新政初建﹐时任北京统战要员的爷爷大学同学某某﹑特赴港游说﹑邀请返国。于是爷爷奶奶重回祖籍省城﹐同在大学任教。初时颇获尊重﹐尊为“爱国民主人士”﹐赏赐“委员”“代表”头衔﹐还为修葺旧宅。但是﹐只重科学不重官﹐只讲究上好课不讲究“唱颂歌”﹐不识得“时务”不走上层路线的爷爷奶奶﹐有时还要对国家大事说三道四。当年“游说”“邀请”﹐无非要你说说好话﹑唱唱颂歌﹑捧捧场。现在﹐如此不受“抬举”﹐自然先“冷眼”相对再以“大棒”伺候。爷爷以“国际关系还持不偏不倚为好﹐不宜‘一边倒’”冒犯龙颜﹐落入“阳谋”戴上右字桂冠。他所从事研究和教学的经济学说也因人而废成了资产阶级的东西。丈夫右派﹐妻子必须离婚以示划清界线。当校党委书记“劝说”离婚时﹐奶奶直白白地说﹕离婚事免开尊口﹐戴帽与否悉听尊便。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结果倒是“态度较好﹑有所认识”了事﹐婚没离﹑帽未戴﹐课当然是教不成了﹐调入资料室搞“研究”。爷爷则长时在家“闭门思过”。“委员”“代表”当然没了。用爷爷自己的话﹐就是﹕课不上﹑钱可支[工资降了几级]﹐党不找我我不找党﹐两不相扰﹑大家清静。于是奶奶天天上班“研究”﹐爷爷日日在家“思过”﹐兼作我的老师﹑玩伴和保姆。这样的生活爷爷概括为“粗茶淡饭心安理得”。奶奶说﹕人﹐要紧的是要“自不落志”﹐不自轻自辱自贱。尽管当了右派﹐虽辱不惊。

土改结束﹐叔叔回校。校党委组织部长要叔叔稍事休息后接任校团委书记职务。这本是在参加土改前就经党委研究决定的。四八年爷爷奶奶避居香港﹐叔叔此时已是地下团支书﹐正积极参与学运。“反内战”﹑“反饥饿”﹑下工厂办识字班﹑宣传﹑动员﹐印发传单等等﹔忙得日夜不息。留在校内坚持地下工作。四九年春在激烈危险的生死关头入了党,一星期后上班﹐还是那位部长说党委研究决定要她担任教学工作。也就是当助教。叔叔自知可能是土改工作的书面鉴定到达了。当助教本是自己意愿﹐也就高高兴兴地报到去了。不料在以后的党组织生活会上﹐突然有人要她自述在土改中的表现。并随即进行“帮助”。所谓帮助也就是批判﹐而其内容几乎和土改工作组长﹐和王政委嘴里吐出来的没什么两样。叔叔说﹕这样的帮助使我非常好笑。有人似乎很严肃﹑很认真﹐说得头头是道。我笑说还有一句我为你补齐。这样﹐当然引来更多更猛的“炮火”。一连几次的批判。结果当然是我认错并作书面检查。人事档案里也就多了一大迭“材料”。为我以后的戴帽准备了条件。大鸣大放时要求党员“畅所欲言”“帮助党整风”。党委确实很诚恳。于是我仅仅因提议“对土改﹑镇反中某些人进行复查”一句话就落入了“阳谋”。别人以为因一句话戴帽很冤枉﹔其实﹐在那时我即使是个哑巴﹐也会戴帽的。这顶帽子早为我留了。叔叔说到这里也自嘲地笑了。

戴帽后﹐党籍没了﹐助教当不成了﹐被贬到图书馆编书目。当年在地下斗争时的同志与恋人﹐亦因“左”“右”不再“同志”﹐划清界线分手了。文革时再被赶到苏北农场下放改造。文革败灭胡耀邦上台﹐“十届三中”后右派平反。可是爷爷和叔叔竟会不约而同地拒绝平反和摘帽。爷爷幽默地对学校领导说﹕“习惯了﹐戴好﹗”叔叔单位的党委书记告知她“摘帽喜讯”时﹐叔叔不但不说“感激”“万岁”之类﹐而说﹕“我曾是左派﹐帽子说戴就戴﹐说摘就摘。我转换角色可难哪﹗不摘了﹐不摘了﹗”两人都拒绝签字。学校有关人员几次三番说而未服﹐只能“算是摘了”﹐不了了之。此时﹐过去“划清界线”的那位﹑现在的党委成员﹐两年前丧妻后常念及旧情﹐想“重续前缘”。叔叔回答说“我仍是右派﹐我要站稳右派立场”。断然拒之千里。奶奶曾说“一门两右光荣人家”颇为自豪。

其时“政策”稍稍宽松﹐爷爷说“时机”到了。于是﹐爷爷﹑奶奶在七十余高龄去国赴英。我来美进了普林斯顿直攻博士学位。叔叔在中西部某校当访问学者。几年后全家在美团聚。

在我赴美前和叔叔同去故乡。时在文革之后﹐荒凉破败不堪入目﹔祖宗坟茔已无影踪﹐-祖居旧宅已成瓦砾废墟。父母最后受难地尚依稀可寻。眼前似现黑水横流﹐耳际如闻凄凄呼声。念及父母当年不禁潸然泪下。

重忆往事宛如旧创新裂﹐疼痛如割。我父母临难只是时代灾难的开始﹐只是罪恶暴力集团屠杀中国人民的开始。半个世纪以来制造了多少冤案﹖虐杀了多少无辜﹖我是相信“瓜豆”之说的﹐因之所种﹐果必自食。罪恶最终会被制止﹑清算。历史总会还我公道﹗

[林南生 口述 于世纪更替之夜]

后语﹕历史终于到了大转变的关头﹕人民正摆脱愚昧﹑走出恐惧﹐共党已走到了历史尽头﹗ 现在﹐中国这个大舞台上的角色站位正在转换。

一切反对专制﹑独裁﹑腐 败﹑倒退﹐要求民主﹑正义﹑人权﹑自由的中国各族人民已在这历史大舞台的中心﹕推翻共党﹑结束暴政的壮烈正剧终将上演﹗
陇伸洋 记录整理

12/20/2004(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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