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義:金棕櫚(葛底斯堡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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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2016年06月03日訊】1

騎上一匹好馬,在馬頸邊插支來復槍,沿阿巴拉契亞山脈追獵鹿群,你遲早會進入富饒的賓夕法尼亞,並在那裡遇上一座寧靜小城──葛底斯堡。如果你的馬走進1863年炎熱的夏季,你就會聽到如藍色山脈一樣連綿起伏的炮聲。那裡就是葛底斯堡。你多半會抽出來復槍,奔赴戰場。

我與葛底斯堡亦是如此相遇的。

遷居華盛頓北部郊區後,每逢週末,就拿上地圖開著那輛深綠色二手車在附近轉悠。有一次,在北向的15號公路邊遇見了一個正在歡慶豐收的村落,就拐進去瞧稀罕。有樂隊,有歌舞,算得上熱鬧。露天長桌上,堆滿了供所有人敞開吃的剛蒸熟的甜玉米,還有抹玉米的黃油。吃足了白食,就帶著小女兒爬進熱氣球吊籃。加溫的火焰呼呼噴射一陣兒,碩大的彩色氣球就徐徐升上賓夕法尼亞如泉水般明澈的藍天。吊籃下是密佈著森林、河溪、湖泊的綠野。已開墾的土地上,生長著小麥、玉米和半人高的牧草。我失去了方向感,只知道這就是美國。後來聽說再往北,就是歷史名城葛底斯堡了。葛底斯堡,就是那個「民有、民治、民享」的葛底斯堡嗎?那日在熱氣球上,也許已經看到了,就是天邊的某一片霧綠吧?

如此,葛底斯堡命定地向我走來。

於是在一個楓紅如火的秋日,全家驅車赴葛底斯堡。從家居的蒙哥瑪麗郡向東北,一小時車程就到了。「葛底斯堡」的後綴「BURG」在英文中也是城堡之意。卻那小城毫不起眼,既無城垣亦無碉堡,也沒有美麗的塞納河、泰晤士河、多瑙河、涅瓦河穿城而過,只有阿巴拉契亞山脈蒼蘭色地靜臥於城邊。

人們說,那是一片古戰場,有很多的大砲和墓碑。

對於我而言,那是某種說不清的感動。自從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我們就成為彼此相連的一部分。

2

一百四十五年前,1863年盛夏時節,美國內戰中的南北兩軍在這裡猝然相遇,血戰三日,傷亡五萬。在後世軍事評論家稱為「世界軍事史上最血腥的一小時」裡,雙方陣亡人數合計一萬四千。那一天是7月3日。每年這一天,葛底斯堡的教堂都會敲響鐘聲,從下午三點到四點那整整一個小時。

此役之後,南軍失去戰略主動權,再也未能向北推進。北軍扭轉頹勢,轉入進攻。南北戰爭的結束,僅僅是個時間問題了。由是,葛底斯堡被稱為美國內戰的轉折點。

四個多月後,葛底斯堡國家烈士公墓匆忙草創。在莊嚴的國葬典禮上,林肯總統發表了一篇不朽的演說:

(異體字引文)八十七年前,我們的祖先在這大陸上創建了一個新國家,它孕育於自由,並且獻身給一種理念,即所有人被造而平等。

現在,我們正投身於一場偉大的內戰,我們在試驗,究竟這個國家,或任何一個有這種主張和這種信仰的國家,能否長久存在。我們在這場戰爭的一個偉大戰場上集會。我們來到這裡,奉獻這戰場的一部分土地,作為在此地為這個國家的生存而犧牲了自己生命者的長眠之所。我們這樣做,是十分合情合理的。

可是,就更深一層意義而言,我們是無從奉獻這片土地的……我們無從使它成為聖地──也不能使之尊貴。那些在這裡戰鬥的勇士,活著的和死去的,已使這塊土地神聖化,遠非我們的能力所能予以增減……(引文畢)

當時,林肯尚無法預知此地將成為南北戰爭的戰略轉折點,但他堅定不移地預言,那孕育了美國的偉大理念──自由,那被蓄奴制所玷污了的自由,將經由葛底斯堡而獲得「新生」。

葛底斯堡,一個自由死而復生的偉大儀式,一塊為自由而英勇獻祭的聖地。

3

那場最血腥的戰鬥發生在一片開闊的荒原之上。

進攻之前是上百門大砲的猛烈對射,彈藥充足,一直打到炮管發熱。前兩日的拉鋸戰,使南軍統帥李將軍焦躁不安,決心傾其主力在這片荒原上與北軍決戰。

炮聲止息後,南軍士兵從森林裡湧出,在林邊空地列隊。那是一個炎熱的下午。數十面代表著南方各州的軍旗在硝煙瀰漫的微風中飄動。

在使人熱血S張的戰前鼓動後,11個旅12500名南軍肩著長槍,敲著軍鼓闊步前進。在皮克特將軍率領下,南軍精銳北維吉尼亞軍團要穿越這塊生長著茂盛野草的兩公里寬的開闊地攻入北軍陣地。這戰場實在過於寬闊了。一半路程之後,北軍的大砲開始再次轟擊。這一次不再是炮火準備,而是直接對準行進中的隊列抵近掃射。一位任導遊的葛底斯堡老人曾向我詳加解釋:那是一種專門殺傷步兵的霰彈,就像一個裝滿咖啡的洋鐵聽,原始的榴彈砲。一炮轟去,就會有幾十人倒下。那已經不是戰鬥而是屠殺了。

在坦平的毫無遮掩的荒原上,南軍官兵如刈鐮下的麥穗紛紛割倒。密集的隊形被炮火撕開一個又一個缺口,隨即又被補上。最招惹炮火的軍旗不斷倒下,又不斷被再次高舉。在引以自豪的尚武傳統鼓舞下,南軍視死如歸,並在逼近北軍後展開快速突擊。有數百人曾一度越過鹿砦和壘石牆衝入北軍陣地,奪得一些大砲,但即刻被數量眾多的北軍用刺刀趕回去。更多的人衝到鹿砦跟前已耗盡最後一絲氣力。後世有人評論說,著名的「皮克特衝鋒」就敗在這些不起眼的鹿砦上。這些臨時架起的支楞的木頭原是防禦騎兵的,對步兵本應起不了多大作用,但人的極限到了,鹿砦前形成一道血肉橫飛的死亡線。

北維吉尼亞軍團的攻勢看來已經被粉碎了,但驍勇善戰的皮克特將軍仍然毫不氣餒,縱馬戰場,鼓動著部隊迎向死亡,直到騎在馬上督戰的李將軍實在看不下去了,下令撤退。他迎接著潰退的士兵,兩眼含淚,說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誤,你們已經做到了極限……

4

一個悶熱的夏日,我坐在小丘上遠望戰場。

有霧氣在林邊低地上浮漾。

一對身著古裝的青年款款步入我的視界。姑娘俊美窈窕,舉一把藍花傘。陽光透過鏤空的花朵紋樣,篩在她白皙的臉蛋和裸肩上。黑網手套。湖藍色長裙。高地上的風,吹動她金色的捲髮,也吹動了青年軍官帽頂的藍纓。青年踏著徑邊野草與她並肩而行,留著當時盛行的短P,看上去有幾分憨厚,也算得上英俊。帽徽、銅紐扣和掛在腰間的佩劍熠熠生輝。那姑娘抬眼一瞥,一雙眼仁藍得像露水洗過的雛菊……

5

……作為當時最傑出的軍事家,李將軍迅速理解了「皮克特衝鋒」的意義。他收攏殘部,開始向西南撤退。最後回眸葛底斯堡主戰場的時刻,太陽已經西沉。晚照下的荒原,在李將軍看來該是滿目血色吧?

北軍沒有趁勝反擊。他們也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

在戰場的另一邊,隔著滿佈士兵與戰馬屍體的兩公里荒原,林肯總統剛剛任命的北軍統帥米德將軍也正佇馬t望。他看著血紅的落日徐徐墜入蒼茫的阿巴拉契亞山脈,看著南軍悄然退回黑森森的林帶。

激烈的戰鬥仍然在葛底斯堡其他地點進行。直到天已黑盡,槍炮聲才徹底平息。這時,米德將軍才把勝利的消息報告林肯。翌日,林肯發表講話:「葛底斯堡成了奴隸主軍隊的墳墓。至7月3日晚10時,光榮的波托馬克軍團取得了輝煌的勝利。」

被重創的北維吉尼亞軍團向南倉惶撤退,在100公里艱難行軍之後,來到了洪水滔滔的波托馬克河邊。如果米德執行了林肯的追擊令,南北戰爭的歷史應該會重寫。但他旬日之中竟按兵不動,坐看李將軍在洪水退落後率全軍渡河而去。也許,他覺得鮮血已然流得太多了。在那最血腥的一小時裡,南軍陣亡1萬,北軍也有4000人血沃荒原。

據戰史記載,裝載傷兵的大篷車,在南方的大道上逶迤四五十公里。

我看見了無數的軍隊,
我好像在靜寂無聲的夢裡,看見千百面戰旗,
在炮火的煙霧中舉起,為流彈所洞穿……
(惠特曼:《草葉集》。)

6

有十條大路通向葛底斯堡。

從每一條路進去,你首先都會看到一尊又一尊蹲踞於路邊的老炮。它們沉默地向你預告:偉大的葛底斯堡戰場就要到了。

初謁葛底斯堡,我新奇的目光首先投射到這些老炮上。沿著舊日的戰線,沿著道路和一處又一處視界開闊的制高點,老炮依勢而列,恢復著歷史,也流布出一種肅穆的憑弔之情。那些老炮,也許有數百尊之多吧?黑色的是鐵炮,灰綠色的是銅炮。戰火與歲月輪番掃蕩,老兵們早已離世,唯有它們還以不死之軀莊嚴地守衛著昔日的戰場,守衛著那些血染的光榮與夢想。炮口無言,卻引導著弔客思緒。看著朝向北軍的炮群,不由得會為南軍士兵的捨生忘死扼腕。轉到戰場另一邊,徜徉於炮口直指南軍的炮陣,又會為北軍的勝利而慶幸。慢慢地,你也許會從這些老炮的佈置中感覺出一絲異樣:南軍的炮口沒有低下半分。在這裡,沒有勝利者和戰敗者之分,雙方的威武與尊嚴是完全一樣的。

還記得我最初的詫異:南軍不是……反動派嗎?

你園唇的炮口突然為你歌唱的年代喲,
我叨唸著你,你這忙迫的,毀滅的,悲愁的,動亂的年代。
(惠特曼:《草葉集》。)

7

在戰場中心,設有「葛底斯堡國家軍事公園游客接待中心」。其實是一個小博物館,以實物和文字圖片介紹了戰役的全過程。人們一般會在這裡先轉轉,然後走進陽光和微風,去瞻仰那片血沃的土地。

街對面是國家公墓,人們必到的第一個景點。這裡有林肯發表演說的故地。那一天,主講者是一位鼎鼎大名的演說家,滔滔不絕了兩小時之久,這才輪到配角林肯。該說的人家都說盡了,林肯只講了兩分鐘。有一部《林肯傳》是這樣描述的:「聽眾剛剛注意聽講的時候,林肯已經講完了,掌聲零零落落的。照相的人還沒擺好三腳架,林肯已經轉身入座了。」歲月磨洗,主講者之滔滔已為人淡忘,唯有林肯那個「失敗的」二百六十八字演說,還放射著不滅的星光。

從林肯演說處回首西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高聳入雲的死難將士紀念碑。八角型基座,圓柱頂上立有自由女神銅像,左手抱劍,右手低垂,持一勝利的花環。碑下草坪裡,是一排排首尾相接的臥式墓碑,與地面齊平。無名戰士墓碑則更為簡樸,只有一塊塊略微露出地面的巴掌大的花崗石,刻有阿拉伯數字編號。當年戰役結束,恰是流火七月,屍體驟然腐爛,臭氣衝天。在瘟疫爆發的威脅下,成千上萬的屍體火速掩埋。陣亡者沒有現代軍人的金屬名牌,亦無遺書無戰友辨認,甚至也找不到一張紙片,也是要埋到土裡去的。再有,當時的南北兩軍,與建制穩定的正規軍不一般,看上去更接近「民團」和「義軍」之類。要為理想而戰嗎?那就騎上你的馬,背上你的槍,馬鞍後綁了露營的行囊循炮聲奔赴戰場吧。許多戰死者就是這種尚未登記造冊的無名者。於是,這些曾經擁有親人、個性和姓名的年輕的血肉之軀,就化為一個個冰冷的數字。

常有人來獻花。

每年七月初,每塊墓碑前都會插上一面小小的星條旗。

8

葛底斯堡戰役歷時三天,戰場相當遼闊。以城市為區隔,分為南北東三大塊。總面積大於三座葛底斯堡城,應該在20平方公里左右。如此大的地域,也只能是開車轉。兩小時遊覽路線約有20公里,三小時的路線是30公里。

從國家公墓出來,這就正式走上了駕車參觀路線。每到路口,總會有一個飾有白色五角星的路標指示方向。

道路兩旁,除了炮就是碑。開始人們還下車駐足,細看碑上的文字,到後來,才發現碑比炮多,看不過來的。參戰各州所立的碑大致是每州一座,其他各色紀念碑則數不勝數,也沒有統一的制式,一般都立在當年各部隊集結、作戰的地域。碑文簡略,不過是部隊番號,參戰日期,傷亡人數等項。多年轉下來,我心裡是形成了一些粗略評價的。

最浪漫的碑我叫它作「殘樹鳥巢」。構思奇特,沒有碑的規矩,整個就是一株被炮火摺斷的大樹。樹冠與枝杈盡為砲彈削去,唯剩一高大殘樁。人手可及的高度,掛著一支步槍以及子彈袋和行囊,人上哪裡去了呢?當然這不是一根樹樁而是紀念石柱,其他細節皆系黃銅打造。柱頂一殘枝根部有鳥巢,銜了吃食的大鳥展翅降落,兩隻雛鳥張嘴待哺。樹與人都死去,留下了槍,還有生命與希望。

最傷心的碑我叫它作「棺蓋上的狗」。半人高的花崗石碑座上安放著斑駁鏽蝕的青銅棺材,其後矗立著一具高大的十字架,嵌有三塊黃銅銘牌,刻著「63」、「69」、「88」三個部隊番號。其他的銅飾為女神、太陽、盾牌上的豎琴,還有雙頭鷹。然而,造型與情感的中心卻是趴在棺蓋上的狗。一條老狗了,把哀傷的頭低伏在平伸的兩腿之間。看上去已經趴了太長久,沒有哀鳴甚至也沒有了氣息。

最寫實的碑或可稱作「家園」:崩塌的矮石牆下長睡著一位英俊的士兵。水壺拋在腳下,長槍倒在手邊,手指卻無力地放鬆了。斜倚在石牆邊的,是象徵著家園的一段被炸燬的木柵欄。一個寫實的戰爭場面。從木柵欄的兩孔立柱和折斷的橫木上,你可以觸及爆炸的震動,呼吸到牛糞和玉米田的芬芳。花崗石的碑座上鑲嵌著部隊番號:第116賓夕法尼亞步兵團。他們確實是戰死在自己的土地上。

9

主戰場東面山地生長著茂密森林,也生長著森林般茂密的紀念碑。

小山頂立著一座可登高遠眺的鋼架塔。塔下橡樹林邊聚了一小群人,有笛聲傳來。吹奏銀色短笛的,是一位穿灰軍裝的南軍老兵。半閉著眼,沉浸於古老的軍歌,手背的皮膚蒼老,有如他身旁的橡樹皮。一曲終了,人們熱情鼓掌。一個剛會邁步的小姑娘嚇得哇哇大哭,淚珠滾落在她的紅花連衣裙上。老兵睜開眼,驚愕地向她敬禮致歉,引來一片輕聲哄笑……

10

最令人驚詫的碑該是李將軍紀念碑了。

這是一幢可稱之為雄偉的紀念碑,需仰視才得見。遊覽路從碑後通過,停下車,要走幾步方能繞到正面。一眼看上去,確實莊嚴宏大,高約10米,碑座通體灰色花崗岩,分四層漸次收束,頂上是李將軍騎馬挽韁的銅像。第二層碑座高度與視線相平,上立一組銅雕群像。正中為一青年軍官,騎馬舉旗,面色肅穆。左右各有三士兵,或吹號或持槍或射擊或掄槍托肉搏,英氣逼人。還記得最初的不以為然:不就是革命現實主義加浪漫主義嗎,在中國蘇聯我們見多了。構思四平八穩,手法也拘謹平庸。轉念一想,不對了,南軍不是力圖維護奴隸制度的反動軍隊嗎?這李將軍不正是這支「奴隸主軍隊」的頭子嗎?尚且還是敗軍之將。在一個自由終於戰勝奴役的神聖戰場上,建立這樣一座紀念碑,不是對先烈的褻瀆嗎?

11

南北戰爭結束於一場著名的請降場面,雙方舉止令人動容。

1865年四月,一敗再敗的南軍走上了絕路。為了挽救自己忠勇的部下,李將軍決定投降。有人提議化整為零上山打游擊,如同獨立戰爭時期祖輩們對付英國人那樣。但李一口回絕。他認為游擊戰就意味著無休無止地戰鬥與殺戮。戰爭是軍人的責任,決不能轉嫁給無辜的人民。他對部下說:「除了去見格蘭特將軍,我已沒有任何辦法,我寧願去死一千次。」

一百四十多年前的四月天,和今年大概是一樣的吧?在李將軍策馬走向北軍統帥格蘭特將軍駐地的路徑上,也許會留心到田野上四處盛開的春花。四月的維吉尼亞,田野芬芳而潮潤,正是丁香和櫻花開放的時節。李將軍信馬由韁,軍服的高領使他脖子有些不舒服。為了在這個必將載入史冊的恥辱的日子裡保持尊嚴,他特地換了一身灰色的新軍裝,掛上嵌有珠寶的佩劍,戴上做工精緻的長筒鹿皮手套,登上搽得錚亮的帶有馬刺的高腰皮靴,溫暖陽光下,衣領上綴的三顆將星和全身軍飾閃閃發光。敗軍之將,還可能上絞刑架,他必須有最完美的軍容。

在南方首都里士滿正西,阿巴拉契亞山脈以東的一個名叫阿波馬托克斯的小鎮外,在一座小小的二層紅磚房裡,李見到了對手格蘭特。邋遢的格蘭特依舊是一身皺皺巴巴的軍裝,褲子和皮靴上還濺了泥水,沒有馬刺沒有佩劍,像一個套上將軍制服的農民。只是敘舊,並不談投降事宜。一切都是刻意安排的,為了不使戰敗者受傷害。談判是簡捷的。遵照林肯總統的意思,格蘭特將軍表現了最大的寬厚。為投降的全體南軍官兵籤署了回家通行證,保證不追究戰爭罪行。發給口糧。為了軍人的尊嚴,軍官保留佩劍佩槍坐騎。士兵保留馬騾,則是為了春天的耕種。沒有一個戰俘。沒有仇恨與報復。分手的時候,李將軍向格蘭特將軍致握手禮,並向北軍眾將領鞠躬致意。目送鬢髮如霜的老將軍上馬離去,格蘭特將軍和他的軍官們舉帽致意。李將軍亦舉帽回禮。一片無言的靜默中,馬蹄聲遠去。

格蘭特將軍回到軍營,起草致林肯總統的電報。北軍營地,有人忍不住點燃了歡慶的炮聲,即刻被格蘭特嚴令禁止。

消息傳到華盛頓,白宮當晚舉行盛大慶祝晚宴。林肯下令樂隊演奏著名南方歌曲《迪克西的土地》以示敬意。他說,從現在起,南方人又是我們的骨肉兄弟了。

三天後,舉行正式受降儀式。

南軍仗劍肩槍,列隊行進,軍旗在一片片灰色軍裝上高高飄揚。北軍隊列裡響起嘹喨軍號,向曾兵戎相見的弟兄們致最高敬意……

有人說,這是美國內戰史上最輝煌的一刻。

12

這一段歷史感人至深,尤其對我這樣一個瞭解中國當代殺降史的人。半個多世紀前,山河變色後的中國,即時處決的敗軍數以百萬計。背叛諾言,按名單半夜搜捕,全城戒嚴,把放下武器開始平民生活的「歷史反革命」裝上卡車,一車接一車拉去槍殺示眾,威懾天下。我唾棄那種野蠻殺戮,但也很難理解這種把南軍首領樹立為英雄的思路。寬容與仁慈自然很好,那末,真理與正義呢?

我驚奇地發現,在這塊紀念地,不存在唯一的真理與正義。儘管美國內戰早有公論,但仍然有人認為真理與正義在南方一邊。

南卡萊羅那州紀念碑上刻有如下祭文:

(異體字引文)那些光榮而堅強的人們永遠懂得自由之中的責任。為了他們的傳統和信念,英勇獻身的南卡萊羅那人曾經站立起來並獲得承認。在這裡,州權之神聖不可侵犯成為他們歷久不變的信念。他們贏得了永恆的榮譽。(引文畢)

那場戰爭之起因,確實包含了國權(聯邦政權)和州權的衝突。不過,這一最終引發了內戰的衝突,也確鑿產生於圍繞蓄奴制的尖銳分歧。正如林肯所言:「你們認為奴隸制是正確的,必須加以擴展,我們則認為奴隸制是錯誤的,必須加以限制。我認為要害就在這裡。這便是我們之間唯一的重要分歧。」南方要以戰爭來捍衛自己具有特色的「傳統生活方式」,很可理解。地方自治權是共和政權的基礎,這是民主ABC,怎麼強調也不為過。但是,如果說美國內戰並非自由與奴役之戰而是「兩種自由的衝突」,就與事實相去甚遠了。戰前,美國擁有全世界最多的奴隸,這種「財富」已成為美國最大的資產,甚至超過了鐵路工廠銀行等其他資產之總和。為了保衛這種利益,南方修改了立國先賢制定的憲法,把「我們,合眾國的人民」改為「我們,各個有主權的獨立州的代表們」。南方版的「獨立宣言」還毫不隱諱地刪去了「所有人被造而平等」的名句。林肯感慨道:「我們這個世界上彷彿缺少『自由』這個概念的正確定義。我們大家都自詡擁護自由,豈不知,所指的並不是一碼事。」他打比方說,一位牧羊人從狼嘴下救出了一隻羊,狼卻咒罵他干涉了自己的自由,如果那是只黑羊,狼就會尤其感覺委屈。

但是,在林肯辭世後多年,打響了南北戰爭第一炮的南卡,仍然在宣揚「神聖不可侵犯的」州權與他們的「自由」。

另一面,黑奴的後代們似乎也並不感恩。多次來葛底斯堡,只看見過一位黑人。某日,和兩位身穿南軍制服的當地人談起,答曰:黑人認為他們最終獲得自由是緣自馬丁?路德?金晚近領導的民權運動。自然,他們的祖先,那些曾在南方驕陽下摘棉花的黑奴並不這麼看。

──在這塊自由的聖地上,不存在定於一尊的歷史。

13

我曾在各種季節來到李將軍碑下眺望那一片碧血荒草的戰場,內心充滿異樣的感動。在我的愛憎分明的教育背景中,尋覓不到這種感動的因由。但總有一種使人心顫的說不清的情感油然而生。

這種感覺在一個畫面中達到頂點。

一個深秋的傍晚,李將軍碑前。樹影長長遮蓋著碑前的荒原。一群十來歲的學生聚集在小斜坡上聽老師講解戰場勢態。有兩塊示意圖看板,手繪的。忽然間一聲吶喊,孩子們舉著樹枝和木槍衝向開闊地,衝向北軍的主陣地。我驚愕地向身旁的作家朋友求證道:聽清楚了嗎,他們喊的是「為了維吉尼亞」!

那個被譽為「南方靈魂」的反叛的維吉尼亞。

孩子們越跑越遠了,鮮豔的服色在半人高的蒿草上閃動。

如此說來,孩子們理解的李將軍是「為了維吉尼亞」。

要像當年南軍的「皮克特衝鋒」那般衝過這塊寬闊的荒原,孩子們的體力顯然不夠。我猜想他們的目的是百米之外那個前沿砲兵陣地。目送孩子們奔跳而去,我轉回身來。不期然間,目光滑過碑座上那一行不引人注目的小字,認真看一眼,每個單詞都認得:「VIGINIATOHERSONSATGETTYSBURG」──「維吉尼亞獻給她在葛底斯堡的兒子們」。淚水頓時浮起,模糊了眼前的風景和判斷。土地和戰士──這原是一種母子關係,不可替代的超越一切理念的血肉之情呀。我於是更多地理解了李將軍,何以摯愛美國而又走上反叛之路,何以遣散自家黑奴而又為南方戰鬥。

實在是一位近似於古希臘悲劇式的人物。

他毀滅於兩種互不妥協且各具正當性的要求。真是極具美感。我趕緊輕聲對自己說:你不是南方騎士,你曾經是一個沒有人身自由的農奴一個被處以私刑的賤民一個被追捕天涯的逃犯。你的弟兄不是李而是那個給人家劈木頭打短工放木排的林肯。

14

既如此,你為何依舊留連於南方碑群?

離開維吉尼亞紀念碑繼續驅車前行,就漸漸進入了北軍陣地。爬上發生過激烈戰鬥的「小圓頂」高地,道路再彎下去,出了樹林,就是米德將軍坐鎮的主陣地了。在這個內戰的轉折點上,密佈著勝利者的紀念碑。我常常是驅車而過,有時陪友人來,也只是在碑群間隨意走走,遠眺一番當年南軍的戰線,而已。

一個大雪初晴的黃昏,在太陽已經墜落於阿巴拉契亞山脈之後來到這裡,站在北軍的砲兵陣地上,想像著這些炮口噴吐出來的可怕的火焰。驍勇善戰的維吉尼亞軍團屍橫遍野,整個南北戰爭的勝負被這個在最後時刻調上前沿的炮群所決定。放眼望去,地平線上橫亙了黑藍色山脈,其上是熔金般絢爛的天穹。冬樹無言地高舉著蕭索枝條。暗藍色的雪地,映襯著炮身上殘留的最後一線霞光。炮口所指之處,是積雪的戰場。遠處是南軍最後衝鋒的出發地,一帶黢黑的樹林。白日裡尚可遙見的維吉尼亞紀念碑,此刻已融入一派曖昧不清的晚照。

叩問自己的心,發現它神秘地傾斜於失敗的南方將士。

15

多次拜謁這塊神聖的土地。

十來年了,每年就算三次,也該有二、三十次了吧。

不倦地徘徊於南方碑群,體會那些熔鑄在金石之中的戰敗者的悲情。

路易斯安那州紀念碑。空中飛翔著健美的天使,長號發出戰鬥的召喚。大地上橫臥著死去的士兵,軍旗抱在懷裡,腳上是破舊得露出腳趾的軍鞋。碑文是:「路易斯安那州獻給她光榮的兒子們……」

毗鄰的密西西比州紀念碑也突出了破鞋這一細節。有這樣一種說法:葛底斯堡之役是一場搶軍鞋引發的大會戰。經過艱苦的長途跋涉,進入北方的南軍已衣裝不整,大部分士兵的鞋都穿壞了,有很多人赤腳行軍。這時,先頭部隊將領看到一張葛底斯堡出版的報紙,上有一條不起眼的廣告,說葛底斯堡某家鞋店有大量上好的皮鞋待售。於是南軍臨時改道,打算去搶鞋。不料撞上北軍兩個騎兵旅,爆發一場遭遇戰。其後雙方投入越來越多兵力,遂演變成一場傷亡慘重的大會戰。

阿拉巴馬州的紀念碑也是感人的。主體是三個銅雕人物。一位傷重不支的青年半跪於地,用盡最後力量把自己的子彈匣遞給戰友。後者接過子彈匣,另一手緊握槍管,面色剛毅地注視著前方。在他們身後站立著自由女神,雙乳之間掛著南方徽章。她一手撫慰著垂死者,一手指向激戰的前方。碑座上鏤刻的文字是:「你們的名字已銘刻於流芳百世的畫卷」。

喬治亞州的碑文是:「我們順服於自然法則,長眠於此。當責任苦澀難當之際,我們來了。當故鄉高聲召喚之際,我們赴死了。」

最長也最令人震撼的,該是北卡萊羅那州的碑文了吧:

「獻給光榮不朽的北卡萊羅那軍人。他們在這塊戰場上顯示了無比的英雄氣概並為理想而獻身。在這些紀念碑化為塵灰之後,他們的英雄業績仍將銘刻於人們心中。

三十二個北卡萊羅那步兵團參加了1863年7月1、2、3日發生於葛底斯堡的戰鬥。每四個倒下的南軍士兵中有一個是北卡人。」(引文畢)

這塊土地所蘊藏的情感,如同它的富饒與美麗。

其胸襟之寬廣、悲憫之深沉,如同它兩手相挽的東西兩大洋。

16

對葛底斯堡戰場最熟悉的大約是二戰名將艾森豪威爾了。

他的家就在左近。這位後來的美國第34任總統常攜妻來此散步,研究戰史。他的妻子曾如是說:他甚至熟悉葛底斯堡戰場上的每一塊石頭。

若再往下數,也許就輪得上我了吧?每有親朋自遠方來,我總會帶他們去看葛底斯堡。偶爾心動,一人也驅車往返近200公里,到這裡來走走坐坐。我不敢說熟悉戰場上每一塊石頭,但每一幢紀念碑也許會記得一位留有唇P的肅穆的中國人。

不斷地確認,我情感的天平暗暗傾斜於失敗者……

一次又一次自我追詢:是否你自己就是一個失敗者,在對另一種歷史的緬懷中默默傾訴……

17

我的葛底斯堡是1989年的北京。

世界史曾滿懷敬意地定格於一位青年阻擋坦克的畫面。後來我們知道他的名字叫王維林,多半被秘密殺害了。如電光石火,一瞬間輝煌閃耀後永遠熄滅。他身穿白襯衫,左手拎一件深色外衣,突然閃上街心,堅定地站立在一長列行進的坦克車前。領隊的坦克向右轉,試圖繞過去。青年快步移動,毫不退讓地再次站立在這些殺人機器前面。坦克再向左拐,青年仍然隨之移動。坦克猛然加大油門,噴出濃黑油煙和令人心驚的轟鳴,但這個血肉之軀仍然不為所動,無所畏懼……

那一刻,全世界的電視屏幕都被淚水所洇濕。

其實,以肉身阻擋坦克的不止是一個王維林。

18

1989年6月3日晚九時許。北京西長安街木樨地立交橋。

軍隊強行突破。寬闊的大街上,阻擋軍隊的人們,手挽手結成了厚達二三百米的人牆,湧動著,迸發出震耳欲聾的口號聲。開路的軍人頭戴鋼盔,手持盾牌大棒,瘋狂毆打。民眾以石塊回擊,緩緩後退。十時許,民眾退到立交橋上,雙方被橫擋在路中的做路障的車輛分隔。開路部隊不敢繞過車輛路障攻擊人牆,坦克開上了第一線。目擊者如是記載:

「……一輛坦克開足了馬力向橋中的車輛撞去,企圖撞開車輛。數千人在幾個站在高處的年青人的指揮下,在坦克即將撞到車輛的剎那,喊著「一、二、三」的號子也同時潮水般地衝向車輛。由車輛組成的車在雙方巨大力量的合擊下,發出轟然的巨響,但仍然仡立在橋中,坦克的撞擊被抵消了,人們發出了勝利的歡呼聲。接著是雙方一次又一次的重複較量,每一次都是以坦克的巨大馬達聲開始,以雙方同時湧向車的壯觀景象而達到高潮,最後在坦克的後退和人們勝利的歡呼聲中結……部隊在多次撞擊失敗後,開始向群眾發射催淚瓦斯彈。炸彈越過車牆落在人群中爆炸,隨著催淚煙霧的瀰漫,人們全都躲開了,這時坦克趁機開足馬力向車牆撞去,一聲巨響,兩輛無軌電車被撞得傾斜,車牆中間出現了一個約兩米寬的口子。當坦克車往後退並準備再一次向前撞擊時,上千學生和群眾衝了過去,硬是把傾斜的車輛又推了回去,封住了缺口,並用身軀頂住車輛,擋住了坦克的再一次衝擊……」(引文畢)

忽然間,坦克的馬達聲止息。緊隨這突如其來的寂靜,清脆密集的槍聲劃破夜空。開槍了。由坦克、b甲和滿載士兵的卡M成的浩蕩車隊戰鬥前進,碾過遍地鮮血,殺向天安門廣場。

木樨即桂花。想必歷史上這裡是一片桂花盛開的土地。

19

六月四日凌晨。人大會堂北側長安街。

大批民眾由西向東行進,試圖衝進已經被軍隊佔領的天安門廣場解救學生,在廣場外圍與軍隊遭遇。人們組成人牆,慷慨悲歌,緩緩推進。一次次被密集的槍彈打散,又一次次重新聚集,歌唱著前進。每一次都有許多人被打倒,但每一次都有更多的人加入,最後與軍隊形成拉鋸式對峙。黎明時分,坦克從廣場裡開出來,橫列在寬闊的長安街上。隨著一陣馬達轟鳴,衝向人牆。

親臨者回憶道:

(異體字引文)……這時候,也不知道哪個不要命的,首先躺到了馬路上,別的人看了,也跟著躺了下來。轉眼已有數百人躺了下來,寬敞的長安街上黑壓壓地躺倒一片。(引文畢)

在履帶的威懾下,沒有人站起來逃跑。在這場意志與勇氣的較量中,鋼鐵失敗了。坦克緊急剎車,「馬路被震得亂晃,整個坦克的上身都往前一沖」。最後,坦克用催淚彈驅散人群,在令人窒息的黃煙中瘋狂追逐,當場碾死十餘人。有五位青年死於六部口十字路口西南角,「其中兩個被壓到自行車上,和自行車黏到了一起。」

滿處是玫瑰花束,
啊,死喲,我給你蓋上玫瑰花和早開的百合花……
(惠特曼:《草葉集》。)

20

都說時間能療治心靈的傷痛,卻我的心滴血不止。十九年過去,一滴又一滴,悄悄洇濕了我的衣衫、文字和目力所及的景色。那個晚照輝煌的黃昏,那片遼闊的戰場,藍雪枯草之下,我看到的是坦克履帶榨出的永不干涸的血泊。

我們竟然失敗了。

花開中國,果實卻結在他人國度。

1989,一個明確無誤的彪炳史冊的里程碑。

繼中國八九民運之後,蘇聯、羅馬尼亞、東德、捷克斯洛伐克、波蘭、匈牙利、保加利亞、南斯拉夫、阿爾巴尼亞等共產國家相繼崩解。其主因固然是各國人民持續不懈之抗爭,但中國的示範作用顯而易見。將近兩個月的和平示威,使所有前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受到鼓舞。全世界的譴責與制裁也使惶恐不安的總書記們受到威懾。1989向全人類宣告:共產主義是綴花的鎖鏈,自由高於一切。

天地翻覆。共產主義,無論作為一種現實的社會制度,還是作為一種烏托邦理想,一概遭到世界範圍內的徹底失敗。幾乎造成人類毀滅的東西方冷戰在一夜之間結束。2007年,美國首都華盛頓建立了一座共產主義受難者紀念碑。工程設計階段,需要一個代表反抗的經典畫面。最後的選擇有兩個:一為王維林擋坦克,一為德國人推倒柏林牆。在投票者包括前蘇聯東歐諸國代表但中國代表缺席的情況下,前者勝出。而最終完成的造型,正是那個雙手高舉火炬的中國的民主女神。共產主義的崛起和崩潰,是二十世紀最重大的事件,其影響人類命運之深廣,遠遠超過法西斯主義的興亡。中國八九民運無可置疑地成為第一掘墓人。

為什麼唯獨我們失敗了?

誰應該為此而承擔責任?

21

讓我們再回到那個浸血的屠城之夜,回到鮮血遍地的木樨地……

以坦克衝擊車輛路障最終開槍奪路的軍隊是京畿部隊第38集團軍。他們的軍長徐勤先將軍因為同情民運,拒不領命剛剛被捕。38軍是被迫進京勤王的。那末,38軍有可能掉轉槍口,站在人民一邊嗎?

數小時後,六月四日凌晨七時前後,風塵僕僕的第二梯隊28集團軍趕到木樨地橋,受阻於民眾再次設立的路障。學生民眾蜂擁而上,拿出死難者的血衣,痛陳38集團軍之暴行。整個28集團軍深受震動,軍心混亂。約有七八十輛車的軍人全部下車,拒絕進城。許多戰士氣憤地扯下領章帽徽,甚至把槍扔到河裡。約十時,有勇敢者開始焚燒軍車。軍人們袖手旁觀,還有人指導如何才能將裝甲車點燃。一時間火光熊熊,濃煙衝天。100餘輛軍車、裝甲車、通訊車全部焚燬。中午十二點半許,一架直升機飛臨28集團軍頭頂,用高音喇叭反覆廣播:軍委首長有令,軍隊不能受阻,受阻堅決還擊!28集團軍未予理會,甚而有軍人用裝甲車上的機槍將直升機驅走。可以說,28集團軍已近乎嘩變。最後,至下午五時許,28集團軍仍未執行強行開進的命令,反而全軍後撤。

關於第28集團軍,另一塊來自軍方的拼圖如下:

部隊受阻於木樨地,28軍軍長何燕然在裝甲車上以手遮陽向前眺望,說了一句話:「遍地青紗帳。」政委張明春則應和了一句:「十萬青年十萬軍。」此兩句話皆系抗戰時期成語,前句指人民戰爭的海洋,後句源自蔣介石全民抗戰之號召:「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兩位將軍的「即興酬唱」,隱晦地透露出內心深處對人民正義之舉的同情。在軍委直升機向他們直接喊話時,何燕然根本不予理會,還對他的政委說:「將來上軍事法庭,你去還是我去呀?」目睹哭訴的民眾和幾乎處於嘩變狀態的部隊,兩位少壯將軍似已準備承擔抗命之後果了。

28集團軍也是為民主自由之風所激盪的京畿部隊。

22

一個葛底斯堡戰役週年紀念日,我和小女兒又來到古戰場。田野上進行著戰鬥表演,炮聲隆隆,硝煙瀰漫。兩軍砲兵陣地之間的大草地上,兩隊騎兵輪番衝殺搏鬥。那些老炮聲音高亢,能把人心臟震出來。

邊上的大帳篷裡,有一個軍樂隊在不停地演奏。四小號、二園號、一大號、一大鼓、一小軍鼓、一鑔,一指揮,加起來十一人,悉數穿了當年軍裝,指揮還戴了副老式眼鏡。樂器也都是當年留下的古董,一首接一首演奏內戰歌曲。幾十個觀眾,坐在一排排麥捆子上,靜靜地聽。

陽光明亮照耀老肯塔基故鄉,
在夏天黑人們歡暢,
玉米熟了,草原到處花兒香……
啊!再見吧,老肯塔基故鄉!
你別哭吧,女人,今天別再悲傷。
讓我們為老肯塔基歌唱,那遙遠的肯塔基故鄉。

23

應承擔責任的首要者也許是趙紫陽──那位與葉利欽地位相似者。其時,綿延一個多月波及全國的民主運動,已經對民心、黨心、軍心產生極大震撼。統治機器已近於癱瘓。所需要的應該是最後一擊,是葉利欽站在坦克上的振臂一呼,而不是趙紫陽傷感的眼淚。

那是一個天賜良機:在失去人身自由之前的最後一刻,趙居然來到了人民佔據的天安門廣場上。在來自世界各大媒體的攝像機前,如果他舉起了手臂,人民的意志就會凝聚於一點──堅持政治改革,反擊老人政變。在自由的渴望如岩漿噴發的非常時期,誰代表了民意,誰就獲得了呼風喚雨扭轉乾坤的力量。更何況,趙紫陽還是中國合法的最高領袖。至少38軍、28軍會調轉槍口,站在趙紫陽和人民一邊……

無神論者趙紫陽太看重成敗得失。自由並非他的核心價值。謹小慎微隱忍不發的官宦生涯,消磨了他可能具有的激情。

六四鎮壓所表現出來的公然殘暴,剷除了人們對共產政權自我更新的最後一絲幻想。其後,整個東歐事變中再無人提及「改革」,除了徹底摧毀,別無選擇。兩年後,蘇共保守派發動政變,軟禁合法總統戈爾巴喬夫,調集軍隊進入首都。葉利欽做了與趙紫陽相反的抉擇:登上一輛坦克,發表了熱血沸騰的講演。他並無一個怒濤洶湧的天安門廣場做後盾,當時他的聽眾不超過200人,其他的莫斯科人尚未從政變的驚恐中醒過神來。一個簡單的動作加上一篇簡短講演,蘇聯共產黨七十多年的鐵血統治頃刻瓦解。數以百萬計的軍隊、警察,數以萬計的核武器,強大無敵的坦克集團軍、艦隊、轟炸機群頓成畫虎。

那些事實上主導和影響了這場運動的人士都應該承擔責任,特別是如我這樣具有豐富人生閱歷的知識分子。我們缺乏想像力,沒有順應民意,把一場偶發性的抗議運動提升為決定中國命運的和平起義。此外,與那些奮不顧身阻擋坦克的青年和市民相比,我們更缺乏激情與勇氣。

連續幾代的殺戮、恫嚇,成功地改造了我們的人格。

千載之恥,萬古之悲。

24

我不明白我何以久久在此徘徊。
我不敢承認我是一位恥辱的失敗者。
於是我的聖靈便暗暗引我前行,讓我一次次咀嚼苟活之恥。
不是說活下來是一種罪過,而是悲嘆我並無那種為了自由甘願蚊徊撓縷

譚嗣同那種「我自橫刀向天笑」之視死如歸,今日已不見蹤跡絲毫。他就義前在絕筆書中曾留下了對後世的期盼:「嗣同不恨先眾人而死,而恨後嗣同死者虛生也。」──復生先生,我正是令你遺恨綿綿的虛生者。你的血,秋瑾林昭的血,民眾噴濺在坦克履帶上的血,令我羞愧。當我讀懂了先賢們斑斑血跡時,歷史已然翻過了1989那一頁。

我也漸明白了李將軍抑鬱終生的因由。

他說的那句話──「我寧願去死一千次」,不獨包含了降將之辱,還隱藏了對漫長餘生的悲哀:麾下將士皆英勇捐軀,統帥如何獨存偷生?他失去了馬革裹尸的光榮。歷史翻過了那一頁,便是求死,亦死無死所矣。角聲已落,獻祭的時辰已過。

我是一個戰敗的逃亡的奴隸。我無數次徜徉於這塊土地,莫非想借先烈之血遮蓋自己的羞恥?

葛底斯堡,願你的星光照耀我餘生。

25

葛底斯堡的主碑位於戰場極北處一塊小高地。

背靠森林,面對開闊的荒原。

造型簡單樸素,一個直上直下的正方形石柱。

1938年7月3日,戰後第七十五週年紀念日,羅斯福總統親自主持了揭幕儀式。葛底斯堡之役的兩千倖存者都來了,大部分超過了九十,很多已逾百歲。這是老兵們最後一次聚會了,無分南北,握手話別。

碑前聚集著二十萬人,場面極其盛大。用南方石灰石和北方花崗石築起的碑身上,覆蓋了一幅巨型星條旗。灼熱寂靜的空氣中,國旗落下,呈現出碑頂的火炬。掌聲與歡呼聲如旋風捲過荒原。

碑身正面是和平女神浮雕,西側碑文是:「一束永恆之火引導我們走向團結友愛。」指的是美國內戰目標之一:維護國家統一。東側碑文是:「堅守神示之正義。林肯。」這正是美國內戰最根本的起因和終極目標──自由。我們所應該堅守的,既非北方的正義,亦非南方的正義,而是至高立法者的正義:一切人被造而自由。

記得某日陪兩位來自北京的學人到此,林蔭道上,我談及葛底斯堡戰鬥之激烈,打了三天,傷亡竟然直追美軍十四年越戰──總說美國人怕死,其實,那得看為什麼。為了自由,那真是義無反顧……某學人頓時佛然作怒:再沒有什麼比生命更寶貴的了!我明白他的意思是生命高於自由,便愕然反問道那麼林昭呢?──我們剛剛談到那部在地下流傳的紀錄片《追尋林昭》──林昭?那她是和警察對著干……烈火頓時從心底騰起,我幾乎要踩住剎車,把這位「公共知識分子」逐出,再大開所有車門,驅散他從另一個大陸帶來的腐敗空氣。我作一次深呼吸,心說:謝了,你使我終於領教了這個猥瑣的集體墮落的時代。

世情翻覆,已經不是1989的中國了。

憤怒的靜默中,一段輝耀千古的演講詞緩緩流過耳際:「難道生命就這麼可貴,和平就這麼甜蜜,竟值得以鐐銬和奴役作為代價?全能的上帝啊,制止他們這樣做吧!我不知道別人會如何行事;至於我,不自由,毋寧死!」

只有在英雄和烈士已被人完全遺忘的時候,
只有在一切男女的生命和靈魂已從世界上的某一角落被完全清除的時候,
那時,自由或是自由的觀念才會在那一片土地上消失……
(惠特曼:《草葉集》。)

26

某個冬日,我在主碑下勾留甚久。

不知覺間,晚霞已然褪去。

就連林莽上空那最後的玫瑰色都在寒風中化為一抹寧靜的暗藍。

驀然回首,發現紀念碑頂端靜靜燃燒的火焰。一陣輕微的顫慄如閃電擊中心臟:我的上帝,我的上帝,這就是您賜予我的啟示嗎?

我曾多次躑躅於這片開闊曠野,撫摸那些老炮,琢磨石碑兩側難以翻譯的碑文,卻從未留意過碑頂,只知道那是一支長燃不熄的火炬。這陣看清楚了:那是一尊因經年燃燒而變得黢黑的火鼎,那是一叢輝煌的火焰。我從未於夜幕初降時分來這裡,從未觀察到暗藍天幕上這種莊嚴的燃燒。我的上帝,您是說這是一個祭壇嗎?您是說那些鮮血與生命皆為獻給自由的活祭嗎?

那是一個雪夜。

杳無人跡,荒原上一片沉寂。雪地上唯見我孤獨的足跡。

思緒永也繞不開1989的失敗。怎樣的生,算是配得上死難者的生活呢?怎樣的死,算是配得上為自由而獻祭呢?

獻祭需要純潔無瑕。你配嗎?

耶穌的門徒彼得倒釘十字架而死。因為他自覺不配如耶穌那樣正釘十字架,劊子手成全了他。

你連倒釘十字架都不配。
晚風輕微。感覺有無數的靈魂浮蕩在周圍,感覺到他們悲憫的凝望……
夜雪漸大。一簇簇的,落在臉上,宛若冷淚……

我孤獨嗅著大地的氣息,不時在寂靜中停下來,
我獨自一人想著,但即刻一群人集合在我周圍,
有些在我身旁走著,有些在我身後,有些圍抱著我手臂或我脖子,
他們是死去的或活著的親愛朋友的靈魂……
(惠特曼:《草葉集》。)

27

這裡是美國,上帝格外賜福的年輕的國度。

在這土地上,在她的歷史、藝術與文學中,很難找到持久的憂傷。星轉斗移,我漸漸在北方碑群中體驗到另一種感動,即信仰、希望和愛。

首要的發現是北方州的紀念碑大都高聳入云,就像哥特式教堂,不能不使人感染一種崇高向上的精神。最高的,該算是陵園內的紐約州紀念碑了。拔地而起一圓柱,其頂端須仰視才得見。方型基座之上,環繞氣勢宏偉的青銅浮雕,鑄造出戰鬥與死亡的史詩畫面。藍天白雲之間,是飾以橄欖葉的華美的柱頭,其上站立自由女神。右手前伸,輕握月桂花環,彷彿正為長眠於她腳下的數千紐約州將士一一加冕。

佛蒙特州紀念碑也算得上高入云端了。方座圓柱,頂端為一持劍肅立的將軍。明尼蘇達州紀念碑不算高,看上去也有十來米。方型碑座,上立一持槍衝鋒的兵士。印第安納州紀念碑坐落於遠離主戰場的一僻靜山窪,構思簡潔明快,猶如兩柄直插云天的長劍。

進一步的發現是,北方碑群有一種抑制不住的對自由的讚美與傾訴。

許多州有自己特有的圖徽,呈盾形或園盤形。明尼蘇達州紀念碑上的盾徽描繪了民眾自發參戰的情景:一匹快馬飛馳而過,馬背上的騎手揚手召喚。正在扶犁耕種的農夫扭過臉去,田邊是他早已備好的行囊與槍。遠處地平線上,旭日初昇,光芒萬丈。佛蒙特州紀念碑上的石刻園徽細膩地描畫出美國東北部人民對家鄉的情感:起伏的山巒上,生長著青翠松柏,樹林中有野鹿,土地上站立著新收割的麥捆和壯碩的牛。浮雕下部的綬帶上刻著三個單詞:「自由、佛蒙特和統一」。印第安納紀念碑的園徽如一首美麗的歌:奔跑的野牛、伐木的農夫、茂盛的莊稼,群山之上正升起一輪燦爛朝陽。浮雕兩邊則鏤刻著這頌歌的終曲疊句:「自由、平等」。

紐約州在這次戰役中傷亡最為慘重,大小碑隨處可見。幾乎所有的紐約碑上,都鑿刻或鑲嵌了自己獨特的徽紋。中部為一盾徽,描畫了先民們到新世界尋求自由的第一幕:一艘乘風破浪的三桅大帆船與一支小船組合為簡練的登陸敘事,其後是北美高聳的山巒,山後是一光焰熾烈的巨大日輪。盾徽上方是展翅欲飛的象徵自由與勇敢的鷹。左右分立二女神:自由女神手執權杖,腳下踩著傾覆的皇冠。平等女神蒙了雙眼,左手高舉天平,右手持劍。

何以這些北方佬對太陽如此情有獨鍾?

那是一種情不自禁的發自內心的光明。

如此深情地歌唱自己的土地與生活,在南方碑群萬無可能。你能想像屬於南方的自由生活畫卷嗎?──黑奴們在田野裡採摘棉花,盡情歌唱,背後高頭大馬上騎了揮舞皮鞭的監工……感謝上帝,真理竟如此簡單。一幅畫面,就這樣勝過一千頁詭辯。

在北方碑群中,我終於找到了對美國內戰的終極解釋:為他人的自由而戰。

傑弗遜早就領悟了一個最偉大的啟示:「上帝在賜予我們生命的同時也賜予了我們自由。」

一個太陽所照耀過的最光輝的民族。

28

可以俯瞰葛底斯堡城市的小山坡上,秋天的草地鋪了張彩色的花毯,色彩真是舒服。一個男人在收拾野餐後的食籃,把剩下的蘋果和葡萄柚,還有三明治以及各種紙杯紙碗刀叉勺子分別裝進塑料袋。他艱難地側過身子,探手去夠扔在毯子外面的一個空飲料罐,紫紅色的,像是可口可樂。

數尺之外,蹲踞著一尊黑色的老炮。兩個三四歲孩子騎炮筒上。男孩揚起一隻手,像是吆喝馬。女孩大一點,雙手扶著炮筒,光腳丫,白衣紅裙。著短褲背心的年輕母親站在高及下頜的炮輪前,面帶微笑地看著,一手護住一個。

炮口下,小城清晰而寧靜。空氣明亮,看得見紅黃斑斕的街樹和教堂的尖頂。

29

葛底斯堡大捷後,北方逐漸走上勝利之路。1865年早春時節,美利堅合眾國議會通過了《憲法第十三條修正案》。林肯解放奴隸的戰時法規自此成為神聖憲法條文。為此一劃時代事件,天寒地凍的華盛頓鳴放了100響禮炮。

還是在這個早春時節,在溫暖的南方,北軍順利收復軍事要地查爾斯頓。入城式的前鋒是戰功卓著的黑人部隊。在他們華麗的軍旗前面還有一面旗幟迎風招展,上面只有一個英文單字──「自由」。幾年前,正是在查爾斯頓,南方打響了內戰第一炮。

仍然是這個早春時節,在春花初綻的日子裡,黑人部隊率先攻入南方首都里士滿。他們高唱著《約翰・布朗之歌》前進。

約翰・布朗的屍體躺在墓裡腐爛,
他的精神永放光芒。
光榮,光榮,哈利路亞!光榮,光榮,哈利路亞!
光榮,光榮,哈利路亞!他的精神永放光芒。
…………

約翰・布朗是一位矢志解放黑奴的白人,先幫助黑奴偷渡逃亡,後忍無可忍,率領二十一勇士在維吉尼亞與馬里蘭交界處的哈波斯渡口武裝起義。在軍隊圍攻下,起義失敗。追隨他的三個兒子壯烈捐軀,布朗受傷被俘。經維吉尼亞州長親自審問,法庭判處絞刑。1859年12月2日,是布朗走上絞架的日子。這一天,美國北方各州降半旗,樓宇上張掛誌哀的黑色裝飾。人們成群走進教堂,為聖徒祈禱。所有的教堂鐘聲齊鳴。

布朗最後的遺言是:「我,約翰?布朗,現在堅信只有用鮮血才能清洗這塊國土之上的罪惡。過去我以為不需要流很多血就可以做到這一點。現在我認為這種想法是不現實的。」

約翰・布朗就義之日,南方到處爆發起義,旋即被鎮壓。

一年半之後,南北戰爭爆發。北方各州人民唱著《約翰・布朗之歌》,熱血沸騰地奔向戰場。

…………
美國人民都把他牢記在心上,
這裡埋葬著約翰・布朗。
光榮,光榮,哈利路亞!光榮,光榮,哈利路亞!
光榮,光榮,哈利路亞!他的精神永放光芒。

30

在主戰場緊東邊,北軍的主陣地上,在與維吉尼亞紀念碑遙相對應的位置,矗立著宮殿式的通體潔白的賓夕法尼亞紀念碑。豈止是碑,以其雄偉之氣勢,宏大之構造和龐大之體積,它應該歸入紀念堂一類。在這座建築上,北方碑群的光明與輝煌達到了頂點。

三米高的白色大理石基座,四面鑲嵌著七十餘面大銅匾,刻有全體參戰部隊花名冊,戰死者有一星號。步上幾十級石階,就可以進入由四座拱門和圓頂構成的主體建築。每座拱門兩邊,皆站立兩座銅像,從林肯開始,共有八位,高約三米,都是戰爭時期聯邦和賓州的領袖人物。每座銅像上方,雕刻著橄欖葉環擁的星條旗。門楣上刻著兩位天使,再上是州名「賓夕法尼亞」。每個拱門的最上方,則是一塊巨大的戰爭場面的白雲石浮雕。

而我,則很少有拾級而上的興致。在讀懂北方碑群之前,失敗的憂傷使我遠離。每回都只是遙望一眼,心想,勝利者、地主,當然。終於有一次,我登堂入室,並沿旋轉石級爬到了拱門之上。在這裡,可遠眺四方,古戰場和生長著小麥牧草與森林的田野盡收眼底。大片的牧草剛剛刈倒,和風裹來草汁的清香。

從這裡往上,是半圓形的白雲石拱頂。再向上,就是紀念堂之極頂──自由女神銅像。雕塑家滿懷激情,捕捉了她剛剛飛落的一瞬:長裾迎風拂動,雙翼尚未合攏,左腳方落,右腳還騰躍在空中。女神面色肅穆,頭戴桂冠,右手高舉長劍,左手緊握……棕櫚枝。為什麼是棕櫚枝?長劍象徵了爭取自由的戰鬥,棕櫚枝呢?──是了,棕櫚枝在古希臘神話中不正是勝利的象徵嗎,還有那月桂樹葉編結的芬芳桂冠。

──這是一尊勝利女神。
淚水浮起,剎那間深悲與極樂填滿胸臆……
久久仰望那勝利的棕櫚,還有那隻緊握棕櫚葉的纖手……
一百多年前,他們不僅義無反顧地投身於戰鬥,還緊緊抓住了勝利。

遙想紀念堂落成之時,青銅尚未被歲月風霜所鏽蝕,陽光下,那定然是一枝光芒四射的金棕櫚。

天上星星放射柔和的光芒,
照著約翰・布朗的墳場。
光榮,光榮,哈利路亞!光榮,光榮,哈利路亞!
光榮,光榮,哈利路亞!他的精神永放光芒。

31

以葛底斯堡之役為轉捩點的美國內戰,是北美大地所承受過的最大戰爭。歷時四年,席捲一萬個鄉村城鎮。300萬人參戰,傷亡112萬,其中陣亡62萬,占人口百分之二,相當於今日全美戰死600萬。還有一數字可資比較:整個二戰期間,美軍陣亡總數為29萬。

這場屍橫千里的戰爭結束後,沒有一個前叛軍人員遭到懲治。自李將軍以下,所有軍官亦無一被法辦。就連理當接受審判的南方總統等首腦人物,也在林肯默許下安然出走。威望與權力已達頂峰的林肯說:誰也別指望我會參與處死那些叛亂分子,哪怕是頭頭。打開小門,把他們趕出國家吧。

而林肯卻被暗殺了。

兇手溜進戲院包廂,從背後開槍。還跳到舞台上大喊:「專制的魔王!」

就在幾天之前,林肯視察了剛剛攻克的南方首都里士滿。一位正在勞作的老黑人發現了他,扔下鐵鍬,說道:「主啊,那就是我們偉大的哈里路亞!」他跪下來,虔敬地親吻解放者的腳。黑人們都跪下來,要跟著老人做。林肯忙制止道:「請不要給我下跪,這不應該!你們該在上帝面前下跪……」黑人們潮水般湧來,把他們的救世主團團包圍。林肯只好舉起手來,開始講話。里士滿肅然聆聽,熱淚奔流。

「我可憐的朋友們,你們自由了,像空氣一樣的自由了!你們可以扔掉奴隸這個名稱,在這個罪惡的名稱上踐踏,它永遠消失了……」

400萬黑人自此打破枷鎖。
──在先賢們的血肉之上,自由得以重生。
他們摧毀了奴隸制,為黑人爭取了自由。
他們赦免了奴隸主,為敵人爭取了自由。
他們接納了對真理的不同理解,為思想爭取了自由。
他們釋放了內心深處的博愛,為心靈爭取了自由。
他們把生命的渴望化為制度,為新大陸爭取了自由。
當他們完成了這一切,最後,他們也為自身爭取了自由。

自亞當夏娃以來,自由第一次獲得如此深刻而全備的闡釋。以這場戰爭為起始,新大陸的開拓者們創立了一個偉大的美國傳統:為他人苦難而戰。並且,當自由得到確立,正義得以恢復,那些拋灑過美國人鮮血的土地將無償奉還,無一例外。

自由女神永遠在他們頭頂飛翔。一手高舉出鞘的鋒利長劍,一手緊握住燦爛的金棕櫚。

32

葛底斯堡,你這拋灑了無邊鮮血的曠野,自由的聖地。我歲月遙遠的父親。我的一見鍾情的永恆的情人。

告別的時候到了,讓我說一聲再會。

你幫我翻過了生命的一頁。也許我們還會相見,在紫丁香和櫻花開放的時節,或在大雪飄灑的黃昏。我會向你親熱致意。

也許我已經治癒了那宛若阿巴拉契亞綿長的憂傷。
再也沒有淚水。
我會微笑著說:
你好嗎,我的聖?葛底斯堡!

2008年6月20日初稿於華盛頓DC
改定於7月1日。
紀念葛底斯堡戰役一百四十五週年暨
八九民運十九週年

責任編輯:趙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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