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墳場裡的愛情

─弱勢人間

曾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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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2月22日訊】「三一五兵團」與「紅聯站」戰鬥最強烈的那個晚上,我們班開進了青嘴山墳場。這不是一次武鬥行動,我清晰的記得遠離戰火的我心情是非常快樂的。我相信師兄弟們的心情也和我一樣,儘管我們從小就被槍炮交加的電影激勵著,並口水泡濺地討論過第三次世界大戰的爆發日期,甚至盤算著能殺出日本去對鬼子及其家眷和後代也來一次「三光」政策。

但幾天來的見聞已將我們這些浪漫的狂想冷卻到了最低的程度。在「三代會」與「紅聯站」召開的批鬥大會上,我們看到我們的師傅高山勁被人穿上紙袍用語錄本抽嘴。依道理講,他原本夠不上那天那個檔次的批鬥會,只可惜他不該在縣上派往北京參加「學習班」的廖書記被揪出來之後站出來為他說話,廖書記在北京開會時,私下裡向人說過:毛主席說要文鬥不要武鬥。江青卻喊要『文攻武衛』,究竟該聽誰的。這罪名還輕得了?高師傅被人左一拳右一拳,倒在台上再也沒爬起來。之後,又有一顆流彈不知從哪個方向飛來,把前排喊口號喊得最響亮的一位胖女人擊倒,白白的腦漿、紅紅的血,濺在批鬥台上。從這天開始,我便再沒有覺得戰鬥是一件好玩的事,甚至在開玩笑的時候,也害怕做出舉槍或砍殺的動作,我知道這事不美。

因為高師傅的緣故,有人害怕我們十幾名青工有甚麼動作,廠裡負責的頭頭們決定讓我們儘快到青嘴山墳場去平墳,以免我們留在城裡生事。我們倒樂得從此不再在夜裡鑽床底下,被流彈落在瓦房頂上的響聲嚇得心驚肉跳。我知道自己膽小,儘管前面等我們的墳場和死人骨並不是美妙的東西,但比起自己的屍體來,別的任何死屍應該算是美妙且可以接受的了,所以,在路上,我甚至聽到張牛兒在輕聲哼歌。身後的縣城裡,機關鎗時不時響一梭子,事後我們知道,那晚上一共死了17個人,傷者無數。

早在1月5日,西南局三線建委辦公室就向國家建委報告,「文化大革命」使西南局癱瘓,三線建設已無法順利。我敢斷定,整個1968年,全江亭縣只有8個人在進行正常的生產工作,那便是我們這個班。師姐是班裡惟一的女性:

師姐的年齡像她的笑容一樣,是一人謎。我們之所以稱她為師姐,倒並不是因為她入廠比我們早或年齡比我們大之類的原因。惟一的原因,便只有一條:她是班裡惟一一個女性,她擁有選擇她喜歡的事的特權,她喜歡別人叫她師姐。

論相貌師姐絕然算不上漂亮。但她生活在七個男性中,不漂亮的她臉上居然就生出了叫美麗的東西。這美麗中,想像的成分多於現實。在後來的勞動生活中,師兄弟都喜歡離師姐更近一點,據說師姐的汗很香。當然,這事也得付出很大的代價——通常是幫師姐幹不完屬於她的那份活,或把口袋裡原本就不多的幾枝香煙拿出來請客。這兩件事都頗有難度,但大伙通常都願意幹,甚至還有爭先恐後的勁頭。

我們這群人是為挖墳而招來的。到處都在敲鑼打鼓動員城裡人下鄉,滿天飛舞的標語中,時不時就有幾條「我們都有一雙手,不在城裡吃閒飯」,在這種氣氛下,找到一份挖墳的工作,簡直可以用「天大的喜事」這幾個字來形容。據招工的頭頭介紹,鄰縣修了火葬場,從現在起實行火葬,青嘴山墳場是舊殯葬的標誌,必須毀掉,在那塊地上建一座三線企業,平完墳之後,你們就是「三線」工人了。這事,攤上誰不高興?師姐據說是開了後門才來的,花的代價好像還不小。

之後的日子便是和各種棺木打交道,紅漆的黑漆的,腐爛的,完好的。每一具棺材裡面,都躺著一具枯黃的骸骨,有高大的,有瘦小的,有的還殘存幾塊屍衣,上面浸著干漬的屍水。起初的幾天,恐怖,反胃各種反應在我們師兄弟中表現得各不一樣,意志堅強的,還稍能忍住噁心,勉強吃下幾口飯,意志弱的,則大多吐得黃疸水往外冒。最後,剛剛習慣,從附近村裡又來了一個瘋漢,將死人骨當豬棒骨啃,弄得意志最堅強的也大吐特吐起來。

師姐是八個人中惟一沒有吐過的人。倒不是她有甚麼超常之處,而是我們師兄弟七個將她安排到離墳場半里以外的地方,其他工作不做,只管煮飯,她也因此免了無數苦事,對此,她在心裏非常感激,想著法給我們煮好吃的。有一天,她甚至費了很多擊折為我們搞來幾根豬棒骨熬湯,滿以為我們會喝得滿嘴流油,結果,那天夜裡大伙比甚麼時候都吐得厲害。

除了煮飯之外,師姐惟一愛幹的事便是躲到小河邊的樹叢裡去看書,都不知是從哪來的,總之,在我們看來,這些絕對是封資修的東西,在班組民主生活會上,我們都義正辭嚴地希望師姐改正。現在想來,那時的態度絕對是真誠的且是發自內心的。誰知她竟坦然地從褲腰裡取出那本書給我們念了起來,那是一本手抄的童話書,她最初念的是《白雪公主》,我們都聽神了,我們班有史以來第一次開了個最長最長的民主生活會。師姐一篇接一篇地念,我們一遍一遍地聽,從下午一直聽到晚上,那晚的星星離我們的窩棚很近,之後的日子裡,我們幾乎像盼過年一樣盼望過民主生活會。

在我們沉浸於童話的那些日子裡,外面發生了很多很多的事,先是「迎芒果」,偉大領袖將外賓送給他的芒果送給清華大學工宣隊,工宣隊不願獨享,要讓全國人民共同分享,於是複製成百上千個,每縣敲鑼打鼓,萬人空巷,一齊飽一次眼福。因為我們的處的地方交通閉塞,故而錯過了。之後,成立縣革委,照例我們也被遺忘。接下來的「紅海洋」、「三忠於四無限也離我們很遠,但這次廠裡沒忘記我們,專門給我們送來一項紅帳篷和幾張主席像,使我們的早請示和晚匯報才能順利進行。我們最喜歡的,其實還是在朗月之下,篝火上煮著偷來的狗肉,唱忠字歌,跳忠字舞,這也該算是一件愜意的娛樂,特別是有師姐的歌聲伴舞,她唱的歌,甜朗的嗓音裡總有些颯爽之氣。我們最愛唱的是:心往忠字上想,勁往忠字上使,汗往忠字上流,血往忠字上湧……。唱著跳著的勁,一點不亞於今天迪吧裡唱著流行歌的蹦迪青年人,因為那時我們也不過十六七歲。

快樂的日子總是很短暫。我們班的歡樂,終於因師姐的戀愛而結束。

其實,那事已經很久了,大概在師姐念《白雪公主》之前,她的書源大概與此有關。我們發現時,已是很久很久之後的事,我至今後悔那天挖墳時我不該太用力以至於鋼釬反彈起來傷了手,如果不是這樣,我永遠不會看到談戀愛的師姐,我永遠不會揹負著沉重的心理負擔。然而,一切假設都是不現實的,在回去的路上,我分明看見了,在我們的帳篷外,夕陽映紅之處,一男一女正相擁在一起,那女的便是我們的師姐。後來,他們發現了我,那男的跑了,師姐的臉紅得像出了血。

之後的兩天裡,班組裡便少了我和師姐的聲音,我在心裏暗暗恨著師姐,不知甚麼原因,總覺得牙癢癢的。

那天夜裡,我做夢了,夢見鮮紅的夕陽下,我擁著一個女孩,擁著擁著,那女孩竟變成了師姐,她將身體平躺在草地上,用眼神示意我撲上去。之後,我一生中第一滴精液瀉落在被子裡,驚醒時已是滿頭虛汗。

再見師姐時,我像做了賊一般。

師姐趁人不注意,悄悄把用勞保線織的線襪子送給我,小聲說:師弟,你幫師姐擔待一下。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這事實上也是我一生都追悔的事。我的木訥,使師姐臨死的時候都相信,向群專組告密的人絕對是我。

應該承認,我想過要檢舉。包括此前師姐看手抄書,用收音機聽外國音樂等,我都想過要報告。幾次夢裡,我甚至已坐到群專組的大桌子前了,但我沒有。

我知道,除了反黨之外,再沒有比談戀愛這事值得向群專組揭發了。之後的幾天裡,隨著對此事件的男主人翁的調查和瞭解,我更堅定了要揭發的信心——那男的是個有婦之夫,這使得師姐在我眼中更可恨也更危險了。

但我更寧願相信師姐是受了那小子的騙。我決定找師姐談談,怎麼能眼見著她跌落火坑呢?於是,我的手又一次負傷,提前回到工棚,師姐正在做飯,我也沒繞彎子,就說:他有老婆。

這我知道,師姐連頭也沒回。

那你還……

這……你不用管,他……很可憐……

可是……

別可是了,你還小,不懂。師姐的話像一陣風,把我想說的話吹得一乾二淨。師姐說得不假,那傢伙家裏的確有一位惡妻,這事,我在暗訪的時候就知道。他曾被她的妻子用磚砸得住了半個月醫院,還有一次,背上中了三刀。因為他是黑五類,又是在學畢業生,而他的妻子卻是紅五類屈尊下嫁。成分的懸殊,甚至沖抵了相貌身高脾氣性格之間的差異,更可以沖抵美男子和醜婦之間的差異。她的身裁至少可以改兩個半他,而他們之間的脾氣差異還不止這個數……。

除了在夢中我舉報過之外,我還幾次到了群專組門口,但終於還是沒進門。儘管這樣,師姐的事還是被人發現了,在油菜田裡,他們都沒穿衣服,照原樣被綁進了群專組,那天廠裡比「迎芒果」還熱鬧。我躲得遠遠的,卻沒有躲過師姐仇恨的一眼,刀剮了一般的……。

後來,他們雙雙逃了。

再後來,他們在峨嵋山下被人擋獲。男的餓急了,去當扒手,手藝不精,被人抓獲,這使得他們飽餐一頓然後雙雙上捨身崖的計劃半途而廢。

他們又一次逃出來,就近找了一條小渠,聽人講,師姐想和她的戀人一起雙雙抱著大石頭一起沉下去,他拒絕了,空手跳下去,師姐死了,他卻活著。

儘管傳聞並不見得是真的,但我堅決相信那傢伙絕對有如此卑鄙。那天夜裡,我怒不可遏了,從墳場趕回廠部,衝進群專組的大門,要將那個懦夫痛揍一頓。從小到大,我的膽氣從來沒像今天這麼足過。

衝進隔離室時,那人已像一個沾滿血污的爛麻布袋,橫在屋角。看守的人說:你還是別進去了,你的師兄弟們早就來過了。

那晚上,我和師兄弟們都喝醉了,有人念《白雪公主》,有人唱忠字歌,有人罵:是誰他娘的告的密?這事使我緊張萬分,我甚至擔心自己是哪天夜裡夢遊了,到群專組去報告了師姐的秘密。只有張牛兒一直沒說話。第二天一早,我們醒來時,發現他已經將自己掛在棚屋頂上,地上有張紙條,上面寫著:我只是想救她,沒想到害了她……。

剩下的六師兄弟,哭得像淚人一般。不久後,我們的挖屍任務完成了,回廠當了三線工人,我們六個人中,陳小六在武鬥中被人捅了個透明,而余世坤多年後生了一個傻兒子,至於我嘛,在過完四十八歲生日之後就正式下崗了,很多人說我們的遭遇跟當年挖墳有關,但我不信。(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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